【三】
我将那些死去的对手埋在那片漆树林中。多年之后,他们的血会变成从树上淌下的清漆,从鲜艳的红色变成天然的棕色。
我没有想过给他们立碑,失败者注定在历史上留不下姓名。
为什么人人都在追求最强?为什么不断有人在这条路上死去,却依然有人前仆后继?
师傅说,如果所有人的理想都只有一个,那么你就该怀疑这理想是不是道听途说而来。
但我怀疑,他是否发现自己也身陷于同样的圈套中?
师傅死后,我将我们的旧居连同那些木剑付之一炬——尽管当时它们价格昂贵。
灼热的火光炙烤着我的脸颊,空气中有优质木材焚烧的香味。
我想,把一切烧成灰烬,可以是忘记师傅的开始。
但是当我拿起那把寒冷刺骨的【青霜】时才发现,忘记也许永远不会结束。
如果我连师傅都可以杀,还有谁不能杀?
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座城市,甚至连子君都没有告知——我没有想过要弃她不顾,我
只是觉得,即使此时在我的身边,她也会离开我。
为了避免她离开我,不如我先离开她。
那时我有两个选择——北上或者南下。其实哪个方向都一样,无论江南塞北,人们都会把最强剑客的名字口耳相传。
我不是去证明自己剑术的强弱,师傅死于我的剑下,我已无需证明。我这次握剑,只想让天下剑客重新记起一个门派的名字——多数剑客的一生都是短暂的,见证传说的人相继死去,遗忘的周期因此极短。
最后我去了南方,只因为【青霜】过于寒冷,而我想让我握剑的手和冰冷的心,多见到一些阳光。
事实证明,如果你的剑用来杀人,那么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阳光都是刺眼的。
南下途中,不断有剑客的剑被我折断,他们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死去。旁观者因为畏惧向我表示钦佩。而我只是不断地拔剑、挥剑,只待人们把我神化,我作为本派弟子的任务就算完成。
我击败最后一个对手,是在一个雨天。
那一天的雨极大,密集的水流从我的斗笠边缘倾泻而下。
你就是最近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那个新人?
如果你是一个合格的剑客,就应该自己去考辩那些话的真伪。
当然,我知道你确实很强。
你握剑的手也很稳。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如传言般自负。
现在你知道了?
你果然已经自负到了一种地步。
即使我自负,你也无法赢我。
理由?
因为你更自负。你明知我的实力,却还敢来挑战我。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任凭雨水打湿脸颊和胸口的衣服。
即使知道你很强,所以更要来挑战你。这才是剑客,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想起我追随师傅练剑的那些日子——他也曾这样对我说。
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剑客。
等你领教过我的剑法,你会对此深信不疑。
你不应该在此丧命。也许我们不用比。
你在比试之前都会劝降对手吗?这样的你,根本不像从未败过。
若不懂得隐藏自己,那么强大也只是伪装。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因为他的杀气从一开始就毕露无疑。
有趣。我问你,你至今伤过多少人?又杀过多少人?
你的问题很愚蠢。我更加确定我们不用比。
你说什么!
我修习的剑术,只杀人,不伤人。
他在冷笑——像从斗笠边缘洒下的雨一样冷。
伤人却不杀人,不是太弱,就是愚蠢。
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嗜杀。
我从来不嗜杀,若你认输,我们不用比。
可笑,你难道要一个剑客主动放弃自己的理想?
又是理想,我的剑已经饮过无数剑客的血,他们也觉得自己的理想和血一样滚烫。你也一样吗?
如果你死了,算不算放弃理想?
他愣了一下。
杀气突然在雨中隐去,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怕死了。
后来我怀疑,很多人也许不是败在我的剑下,而是败在这句话面前。
我直视他的眼睛说,如果你放弃,我们依然不用比。我打败的人,已经足够让整个江湖记住我。
他的杀气却突然暴涨,雨水落在他的头顶与肩头,蒸腾出白气。
他也许依然把我的话当作羞辱,连羞辱都承受不起,有什么资格打败我?
雨声突然变大,像阵阵雷声从天边滚来。但是透过密集的雨幕,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如果我死了,你将继承我的理想。
拔剑的那一刻,我居然犹豫了。犹豫变成不解,不解变成恐慌,恐慌让我害怕自己会输。
于是我倾尽全力挥剑,比往常更快,也比往常更暴烈,我仿佛看见下落的雨水被我切开。
雨水落地之前,我已经杀死了我的对手。但我的手在抖。
与平常的的精准不同,我的剑划开他的胸膛,从左肩到右腹,被斩断的骨头暴露在空气
中,热气缭绕。
心脏还在跳动,但雨水正在夺去他身体的余温。
伤口并未凝结青霜,因为只有冷静的剑才能留下那样的痕迹。
好快的剑。败在你手,我死而无憾。
我不知所措地面对他的尸体,奔流的鲜血正被雨水冲淡,此时恐慌又卷土重来。
他的理想与我何干!若所有死于我剑下的人都像他一样,那我的一生能逃往何处?
若天下人的理想都寄托在我的剑上,那我将再也拔不出【青霜】。
理想太过沉重。继承师傅的理想,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剑从手中跌落,我在一瞬间失去力气,跪在地上痛哭。大雨倾盆而下,冲刷我沾满鲜血的双手。我知道我做的一切已经足够。
师傅,虽然你待我恩重如山,但是你害我不浅啊。
我从南方归来,马不停蹄。
一路上依然有人要挑战我,但我想尽办法避而不战。
我回到之前住的地方,本来被一焚而尽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小木屋。子君站在门口,她
的头发已经长了那么长。
子君在等我,而我以为我早已孤身一人。
我走过去用力地抱紧她,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正流进我的领口。
我没有说错吧,你居然像个孩子一样离家出走了。
她流泪的时候,说话居然还这么温柔。
我想说对不起,但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哦?那你说说我想听的是哪一句?
她笑了,但是眼泪还是涌出来,我用我磨出茧的手帮她擦去。
我不会再离开了。即使不得不离开,也会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回来。
这不是我想听的,你在自作聪明。
我有些尴尬,但是子君仿佛很享受我不知所措的表情。
她圈住我的腰的手臂暗暗用力,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以后不管去哪里,都要带上我。否则,我也要你尝尝等待的滋味。
我无奈地笑,在遇见她之前二十几年,我不是一直在等待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不要你许诺留下——如果我成为了你的束缚,那我宁愿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