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七言
1
北京的夜无论有多深,都足以让一群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大口喝酒,喝醉了就彼此抱头痛哭。
许多人写过凌晨的北京如此这般,但也许并没有人真的在意过,凌晨的北京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刚好你只是没睡,推开窗户,发现整个城市也醒着,于是拥有了巨大的秘而不宣的默契。
我只记得老杨离开的那天,几个人在凌晨的街边撸串,算是为他践行。身边的老杨抱起吉他,唱着郝云的《逃跑的木偶》,跟所有文艺张狂的模样一个样,放下吉他,又干了一杯。酒喝到一半,脚下恶狠狠地踹掉了那瓶剩了一半的燕京,像是宣誓一般地决定,说:北京,电影,老子不混了。
老杨眼眶里分明都是泪水。
轻易下的决定,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盲目草率,一种必定是下了重注,不成功便成仁。
我既不奢望渡人,也不希望为难自己。只是觉得老杨还活得太理想,成年人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没有不合心意的事情。
2
老杨年长我两岁,以前跟老杨一起吃饭,总觉得像是拼桌凑一起的。各自在微信里回复着大段大段的消息,偶尔碎嘴聊两句,手机里的动作却根本没停下。即使难得放下,再打开时,工作群已全线飘红,成百上千条的消息便一股脑儿地往出蹦。
我们做影视宣传的,无论你是项目总监还是策划执行,也无论是甲方乙方,这样的情形基本是常态。
一部电影宣传期还没结束,新项目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就突然而至,没有征兆地要开始写提案。入了这一行,总是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最鲜明的标志就是“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开始工作,时刻准备着接受修改意见。
没有改过数遍以上的方案不叫方案,没有改过数遍以上的创意不叫创意。时运不济的时候,也可能会推翻全盘重来,合作方总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试一试,再试一试,还希望创意能够加倍。等到新的内容出来,看来看去,好像还是最开始的那一版最好。
艺人结婚了,雾霾了,沙尘暴了,出新的热词了,算上情人节元宵节冬至大雪各种大大小小的节气,只要能算得上社会热点的,怎么都得跟着玩一轮,别人家的电影都玩了,你不玩就是落伍。
“亲爱的”“么么哒”仿佛成为了最常用的社交辞令,毒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视作率性,该撕逼的时候也别藏着掖着,拿到明面儿上来说一说,拼的也是一个理直气壮。
内容推广前夕,可能都数不清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多少条消息,向编辑软磨硬泡,撒娇要位置:我们这个物料很重要的,亲爱的给个焦点图呗,么么哒。对方回复慢,还不能催着,得吴侬软语地哄着。
3
这一行加班必然也是常态,也没有加班费这一说,当然更不会因为你加班显得多么牛逼而赢来掌声。说好的双休周末,有时候碰上周一的新一轮宣传,基本周末就是待在电脑面前死宅的状态。随口吐槽两句,该写方案的继续写方案,该做设计的继续做设计。
懂得控制情绪跟控制错误一样重要。
二十四小时开机待命状态,凌晨两三点依旧有消息不断跳出来,要是哪一天突然安静了,反而显得反常。刚想冷静一下,点上一支烟,群里又是修改某个内容的指令传来,只能没脾气地打开刚关上的电脑,一边修改,一边暗搓搓地冥思。
在某一个瞬间,你会觉得有种无可奈何的孤独感。有时候你并不是觉得辛苦,就只是单纯地脑子短路,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洪荒之力,就是憋不出一个字来。当生活的锅碗瓢盆劈头盖脑的扣入双眼时,在从头到尾的疲惫感面前,个人的心情总显得太过渺小飘忽。没有人在意,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病态地活着。
有一点还好,北京有夜班公交,不怕加班晚。刚开始来北京那会儿,我距离最近的车站在四惠,客车、公交、地铁全在这里汇集。坐一趟公交回去,在车上拿起手机就继续开始敲字,磨文案。有时候实在倦意突袭,靠着车窗就能睡着,醒来就发现已经到了终点站。
仓促,举目四顾,但凡混杂着一丁点儿的骄傲,都能被晚来的风吹散。
也该庆幸的是,这是一个不论多晚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式,总能有东西吃的城市。即使走错了路,也还能在四下旷野里,扯着嗓子嘶吼一声,然后转头寻找出租车,寻一家灯火通明的火锅店大快朵颐。
4
大多时候,大家干的都是乙方的活儿,操的是甲方的心,同样有句行话,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买白菜的钱。
有的同学好不容易跳到甲方,以为能轻松一点,但只要进了这个门槛儿,又能悠闲到哪里去?开会,没完没了地开会,也不管开会能不能解决什么,只求最后一点心安。
最怕的就是路演,这是电影前期宣传的最后一战,考验着无数体力、脑力的综合体。
“北上广深重武成杭”,八大票仓城市不知飞了多少回,有些电影为了争取更多的宣传,甚至会飞更多的城市,一天一飞居多,一天两飞的情况也不少,一座城市数家影城,每天半夜两三点才能睡下,早上五六点爬起来又要接着准备赶下一趟。
唯一不被打扰的时刻大概是在飞机上,手机关机,享受那片刻的时光,拼命补充睡眠。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几句用来形容影视行业从业者,倒是显得极为贴切。无论电影好坏,即使一部超级大烂片,能拍出来,里面都不知道凝聚了多少人的汗水、泪水和坚持。
说白了,这个时刻战斗着的行业,说梦想总显得有些太扯淡,也鲜有看到自己有能因此发家致富当上总经理赢取白富美出任CEO踏上人生巅峰的迹象,多多少少,只是还会存着一丝骄傲和热情。带着兴趣入行,凭着热情接受折腾。
能赚钱的毕竟是少数,就像这一行大多数人都上不了电影片头字幕一样,大多数如果不是真的残存着一点儿兴趣和热情,大概也是早早滚蛋另觅别的路了。
当然,也有像老杨那样热情耗光了的时候,带着最后的荣光与疲惫,转身离开。
5
我们从一个地铁口辗转到另一个地铁口,从一个电影项目过渡到另一个电影项目,就像从一个宇宙穿梭到另一个宇宙的感觉是一样的。
因为要抢人流,周五这个日子是最开始大多数电影选择上映的日子,慢慢地,一些假期譬如春节五一暑假国庆元旦也都成了更抢手的选择,假期也就成了影视宣传堂而皇之的工作日。也没有人再有心情去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都紧紧盯着这最后一哆嗦,就像等待着临产的新生婴儿一样。
待到电影开画,所有人都神经高度紧绷着等待着第一波口碑的出炉,把所有能预料到的舆论想了个遍。电影一旦上映,自行生长,丰俭由人。
自此,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个行业不比别的行业更好,也不比别的行业更差,它的光环是人为附加的。这里尊重每一个想当好木匠的梦想,也尊重每一个想做好厨子的手艺人。无非是冷暖自知,苦乐自尝,反正,自己变靠谱才是最重要的。
6
忙完了舒一口气,无论风光或是狗血,也不管兜里有没有钱,逢过年,都会拉着笨拙的大箱子,匆匆离去,钻回那最后一个有恃无恐的壳子里躲一躲,准备来年再战。
但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留在北京,还是终究会离开,更加不知道会在影视这行业待多久。
生活只有坚硬的现实,没有柔软的假如,孤独总是在最后的时光里,要面对天与地,面对生活的种种杂碎,对峙着所有人和事的。
于是,我们的野心消失在成长里,不知不觉,自然而然,理直气壮,令人生畏。
我念旧,老喜欢回忆以前,老杨说,这样不好。但老杨不知道,回忆最美好的地方,就是让一切都打上了柔光,就连有些阴过我的人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我也说不出有多好,可我总是在梦里见一些人和事。他们还是那个样,我们也还那个样。
北京有些地方还是不好,我们还是都没有走。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顺便说一个影视圈的行业笑话,无论是任何场合,当别人一听到你是做影视行业的,就必有以下三句话:
“你是不是经常见到明星?”
“你们是不是经常有潜规则?”
“下次拍片缺群众演员找我。”
作者简介:金七言,电影人,不止幽默还很冷。(如需转载,请索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