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

大约所有校园里的风景都带着一些外界捉摸不到的纯粹。若是夏天,便绿得精粹;倘在秋天,便红得似火。而初秋季节的傍晚总是带着沁人的凉气,可这天却又让人着不起厚衣来,于是路上的人们都是行色匆匆的。自然,我也是个行人。

现在的时节与其说是秋初,倒不妨说是夏末。校园路旁的树还未褪去绿衣,树旁的小潭仍然散发着潮气。这风景,既沾不得秋的爽籁,也未染到夏的生机,实在是两不沾。太阳又已斜斜地向山靠去,我便加快了步伐。出了校门往左走的路上,仍是一排“两不沾”的树,许是还未到下班的高峰期,抑或是校园实在地处偏僻,所以路上是冷冷清清的。

一阵交谈声从拐角处隐隐绰绰地传来。大概声音的主人正讲到激昂处,因此虽然我距离声音发出的地方很远,但仍能隐约听到。想来这交谈的两人有意学习寒山拾得,总是一人问,一人答。我又走近了些,声音更加清晰。这时倒正是拾得论道的时候。他和着风声,谈着禅宗,谈着道家,谈着出尘。我不禁肃然。转瞬,寒山又发问了。他大概是疑惑为何人们出不了世,于是问题总围拢着这个。自然,这些问题戳在了拾得心坎上,所以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其间不免发出一些“世人愚蠢,红尘累多”的言论来。我一边走着,一边点头,自觉很有道理。不过在三五个问题之后,我蓦地听见寒山又重复起这些围绕“众生”“愚钝”的问题来,而拾得又兴味盎然地侃侃而谈,仿佛他们两人都沉醉其中。如此几遍,我腻了,加快了脚步。人们都喜欢明知故问,有的人为了考较他人;有的人为了装傻充愣;也有人追求心理满足。大约寒山此前问过许多人同样的问题,不过有人对他嗤之以鼻;有人的答案又不符合他的见解;有人的答案虽然和他见解相同,但朴素委婉的语言又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于是,寒山便只有一个拾得,而拾得也只有一个寒山了。

终于,我走到了拐角处,两旁依旧是无味的树木。而树下,两名司机正在车外欢快地交谈。当我走过的时候,他们只瞥了我一眼,便又投入到无尽的、已知答案的问答中了。

走过拐角处是一个小街,街旁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饭馆。虽然秋风近了,但这仍未影响人们在街旁的露天座位上吃饭,也少不得说话。餐桌上无非有三大谈资:政治、体育、形而上学。不过这三大话题又能归为一类:吹牛。无论是精英们也好,劳动者们也罢;与友人吃饭,与陌生人吃饭,与点头之交吃饭,总逃不开的。自古以来,文化的门槛总是极低的,唯一的成本是推动上下嘴唇碰到一起。恰如人们总愿意将写作冲动当做文学能力一样,人们也愿意将道听途说当做政治才能。

靠近街道的一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胖些,一个高些。胖的人嘴总是不停的,或是在吃,或是在说;而高的人倒寡言些,只应和着,有时攀上两句。临近饭点,座位上渐渐满了人,声音也渐渐升了起来。因此,尽管那胖的人手舞足蹈,说到重点还辅以手势,他说话的声音也依旧淹没在说话的声音中了。于是,他多样的动作便显得尤为滑稽,仿佛是一场卓别林的默剧。我又走近了些,只朦胧地听见几个字“柏杨”“丑陋”“中国人”。大约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正是悲伤的内容,于是他从手舞足蹈转变成了痛心疾首。不过看起来也并非是家中忽遭大难,因为他眼中总闪着慷慨的光。这场景倒颇像是国破后的杜甫模样。又近了几步,他说话的内容愈加清晰。此时,他正努力地将脖子向前探去,上身又与餐桌极力贴近,但眼睛又向上抬,泛着痛心疾首的光,仿佛要透露什么秘辛,害怕其他人知道一样。可他说话的声音却提了几度,又仿佛怕他人不知道他说的秘辛一样。不过这倒让我听清了许多——“政府十有八九是贪腐…”“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国人素质差…”他带着奕奕的神采阐述着,话题总是围绕着“国人”“劣根性”。那高的人不住的点头,时而皱一下眉。我愈发走近,他说的内容也愈加清楚。“你看,国人总是窝里斗…这是民族的劣根性…”那胖哥儿扼腕,为国家的衰朽喟叹不已。说罢又拿起小酒杯抿了一口,戳起筷子迅速地夹走了一块刚从绿色中露面的牛肉,放进嘴里,继续奉“酱缸”为圭臬,仿佛自己已是执牛耳者,是新生代的迅哥儿。颇有一种“政府不招我,万古如长夜”的意味。国人们总是对自己的民族感到自卑的,无论是何劣根性,或许美国也有,或许日本也有,或许全世界共享,统统奉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法则,将它重新命名为“中国人的劣根性”,反复几次,便能写出来一本《丑陋的中国人》体现自己作为新时代迅哥儿的忧国忧民了。倘使遇不到杨得意,就只得一边“抚凌云而自惜”,一边继续将这一点不得志归咎为国人的劣根性作祟了。他们喜欢将故作深沉地质疑美好而奉行黑暗当作现实主义,一如小清新们喜欢将堆砌华丽的辞藻称作浪漫主义。

然而没过多久,大概酒喝多了,胖哥儿醉了,脸红得发紫,脸上的肉也堆在一起,挤出一道道紫黑色的肉纹。胖哥儿又谈起人性来了。看来迅哥儿做腻了,就做起李宗吾来了。人们总愿意赋予各类政治以鬼蜮伎俩,也有人美其名曰“阴谋论”。倘若真有一次拿买彩票的运气换来了一次蒙对,便可在几年中不愁能彰显自己政治才华的谈资;倘若未曾蒙对,便可说是背地里的事,证据是放不到明面上来给人看的,然后继续在酱缸里看着“众生皆醉”。

太阳又往山头靠拢了,将天上的彩带斜斜地剪开来。我也赶紧延着小街快步而行,终于到了家门附近。家附近有一个露天大排档,比起街旁的饭馆,大排档里坐着的人更随意些。不过现在未到深夜,虽然摊位支起来了,但顾客并不很多,只零散的座位上坐着几个穿着便服的大学生,大概在课堂上耐得久了,便在摊位上大谈特谈起来。学生们总是爱针砭时事的,关于政策的也好,关于社会的也罢,总归都是一个展现辩证性思维的时机。

“你们去看过之前上映的《二十二》了吗…”一个瘦杆学生向他的同伴低声透露着,“听说‘那些人’都是受了钱才表现得那么惨…”学生们不住诘责“啊,人心不古”“哗众取宠…”一齐愤愤然的样子,刻薄的话语也止不住的流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样,生怕错过了这个时机就再也没机会展现自己的批判性思维和惊才绝艳的口才。

“不过,也不能一棒子打死…”那瘦杆学生又话锋一转,又开始将历史添油加醋地娓娓道来。其他学生们也纷纷醒悟过来,开始应和着,大骂所有外国人都应该以死谢罪,一阵阵满怀痛惜的演讲,仿佛自己就是新时代的五四青年。有些还在暗悔为什么刚才没有率先提出反驳意见来展现自己的独立思考。大约中国的中庸唯有在此时,方能被人们贯彻彻底,却又总避免不了矫枉过正。刚唏嘘一阵,自有学生摸到了门路。一个矮个子学生眼睛盯着其他人滔滔不绝的嘴,唯恐先机被他人抢了去。终于,等到一个高谈阔论的学生拿起饮料刚喝了一口,再准备侃侃而谈的时候。那矮个子学生便赶紧出声截下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以前还有过权色交易…这种事情很难说…”于是,学生们又纷纷诘责起来“啊,人心不古”“哗众取宠”…而又有些人陷入了无尽的懊悔之中。瘦杆学生没插上话,便悻悻地拿起烤馒头片蘸起番茄酱来。“听说馒头和着番茄吃能预防肺痨…”瘦杆学生见其他人讨论完毕,便又挑起了新的话题。其他学生也纷纷模仿着他将手中的馒头片蘸起番茄酱来。

我带着叹息又加快了步伐。迎面来了一个人,快步行走着,将我的叹息和风景和在一起尽收眼底。他也忽然带着叹息加快了步伐。大概他也遇到了寒山拾得,遇到了迅哥儿,遇到了五四青年们,然后,也遇到了我。

街色向晚,太阳终于开始隐匿了起来,送出了最后一缕暖风。一片历经了整个夏天的树叶巍巍地落下,留下一串诗意的挽歌。

夜晚,我无端地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梦踏着梦;我看见,我踩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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