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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很长,而且故事不精彩,读起来有些枯燥,是作者做的一个尝试,事先告知一下,非常欢迎各位友友提出宝贵意见,感激不尽!
一、半坡起步
“慢松离合,慢松离合,车身抖开你再松!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
教练车在半坡起步时熄了火,这台破旧的皮卡车咯噔一下停住了。坐在副驾上的庆仁暴躁地拍打着挡风玻璃下的台面。这个34岁的年轻教练因长年的风吹日晒显得比同龄人老很多。他有着一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紫黑的脸,一对几乎看不到眼白的黑豆似的小眼睛。他用这对小眼睛瞪着坐在驾驶座上的邵默,一个长得不咋好看也不咋难看的女学员。他粗暴地教训着她。他中气充沛的说话声音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显示出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力量。他的力量还表现在昨晚宾馆房间的床上。房间是邵默开的。庆仁终于在临考前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叉开了双腿。这个28岁的寡妇不仅手脚笨而且脑子也不好使,她的半坡起步十次有九次要熄火。每次熄了火她还要振振有词地狡辩:
“车身抖开了,可它就是要熄火,这车有问题!”
这时邵默又用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庆仁说,抖是抖开了,可抖得还不厉害。邵默问,那要抖到多厉害才行?如果是平时,庆仁会说,我说过多少遍了,要很明显地感觉到车身在抖,档杆要摇起来,玻璃要晃得哗啦啦地响。用身体感觉,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笨猪!
笨猪这个称谓,庆仁并不是敢对所有学员说的,要分人。至于什么样的人才能有幸获此殊荣,庆仁没有标准,具体来说,就是像邵默这样的学员。尤其是女学员。这是近十年的教练生涯给他的宝贵经验。
他第一次骂某个女学员笨猪,假如对方恼了,对他怒目而视或者还他一句“你才是笨猪”,那么以后他就坚决不再对她使用这个词了。有时还会道句歉,充分表现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师者心理,以免她向校长反映他的态度恶劣。如果校长因此给她换了教练,那么他在她身上的提成也就泡了汤。要知道,这所驾校的教练是没有底薪的,他们每培养出一个学员,驾校就给他们提成这个学员所交学费的百分之六十。油钱需要他们自己出。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让尽可能多的学员顺利拿上驾照,其间还要尽可能全方位地挖掘每个学员的潜在价值。
假如那个女学员没被她骂恼,他以后就会持续而频繁地使用笨猪这个词,而且一次比一次声音大,一次比一次语气重。直到让对方对这个词完全免疫了,他再换另一个词:蠢猪。毕竟笨猪一词有时还有亲昵的成分在里面。慢慢地对方对蠢猪也免疫了,他就加上了量词:一头蠢猪。再免疫,就换成傻×了。直到对方对这些带有侮辱性的称谓都百毒不侵了,还欢快地咯咯笑,像得到表扬似的,他的终极目标就快实现了。
这时邵默问他“那要抖得多厉害才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上面那堆话,也没骂她“笨猪”“蠢猪”和“傻×”,而是嘴角飘过一丝回味悠长的微笑,说,就像你昨晚床上抖得那么厉害。邵默白了庆仁一眼,娇嗔一声,讨厌!然后她重新着车重新起步,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上了坡顶。她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庆仁趁机问,这是车的问题?邵默不说话了,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
邵默在这个驾校已经学习近一年了,预约到今天上午九点半考科目二,庆仁特意让她一早过来强化练习一下。她的其他项目练得都挺好,就是老在这个半坡起步上出问题,一起步就熄火,经常需要反复操作四五次才能成功。这一直让庆仁头疼不已,所以他今天让她专门练习半坡起步,不练别的。她已经考过三次科目二了,都是死在了半坡起步上。
夏天的天亮得早,刚过六点,太阳就出来了。做为办公室的彩钢房门前是一片用混凝土硬化出来的空地,上面横平竖直地画着醒目的黄色标线。这就是科目二的练车场。这时除了邵默开的车外,还有三辆车在场地上缓缓地移动。他们都是庆仁的学员,都预约在今天上午参加科目二的考试。
绕了一圈过来,邵默把车准确地停在半坡的定位线上,她还没进行起步操作时,庆仁说,就像刚才,想想昨晚你是咋抖动的,就要抖动到那种程度再松离合器。一定要慢慢松。邵默又转头白了他一眼,挂好档,舒了口气,这次竟轻松地起步了。她的脸又莫名地红了起来,接着又呈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神采。这让庆仁有些讨厌她。
邵默本来长得不咋好看,一张上小下大的圆盘脸,五官像密谋什么大事似的聚集在中间,嘴巴还有些外突。尤其是右眉梢靠近太阳穴的位置长着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痣上还长着几根黄毛,看起来有点恶心。她得意起来就更不咋好看了。她得意的表情很夸张,挤着眼睛抽着鼻子扭着嘴。庆仁从半年前第一天教她练车时就发现了她这个小毛病。好看的女人有点小毛病是锦上添花,像她这样的女人有点小毛病就是雪上加霜。
当时校长把邵默领到庆仁面前让他带,他听说她报了C1本,就极力撺掇她改成C2本。因为C2本收费高,他挣的也就多。他说女的基本上报的都是C2本,考的项目少,难度小,容易过。现在自动档车都很便宜了,没必要费劲巴力地考C1本。她当时得意地说:
“我就要考C1本!C1能开C2的车,C2本开不成C1的车。”
后来她告诉庆仁,她老公两年前出车祸死了,她独自一个人凭着一间理发馆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把孩子照顾得白白胖胖,把公婆孝敬得眉开眼笑,买了房还买了车。她说这些时也很得意,仿佛她老公的死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而当得知庆仁目前带着的四个学员中只有她一个是女的时,她就更得意了。这是她最大的得意处,很有些旧社会的妇女终于翻身做主人的自豪感,而她就是这场革命的先驱者。
假如她的某项操作得到庆仁的夸奖,她就会说,我是女司机呢!以此表明她的表现突出更加难能可贵;假如她的某项操作受到庆仁的指责,她就会说,我是女司机嘛!仿佛她的一切失误和不开窍都情有可原。
庆仁起先并没有把她定为目标,他不想和没男人的女人发生那方面的交集,因为他有老婆,也有孩子。他觉得这种地位不平等的关系存在着巨大隐患,目前他还不想妻离子散。他一般只对第三等女人发生兴趣。
他在心里把女人分为四等。
第一等是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她们充满了自信和优越感。在她们眼中,一个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教练根本不算一颗菜,充其量是一根草,走在路上随意一脚就能踩死的那种。庆仁自知只凭借一身高超的驾驶本领是搞不定这等女人的。他从不敢骂她们“笨猪”“蠢猪”和“傻×”,他很清楚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他还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们,最多说一句“啊呀,笨死了”,口气还不能太硬,脸上还得挂着笑容。
第二等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被男朋友或追求者时刻像星星捧月亮一样捧着的她们是绝不会高看庆仁一眼的。他也得小心伺候着她们,因为她们一个个都是玻璃心,动不动就哭,而她们的男朋友或追求者往往以护犊之心无微不至地保护着她们。
有一次庆仁对一个总是分不清油门和刹车的小姑娘说得口气稍重了些,根本算不上骂,小姑娘就爬在方向盘上没完没了地嘤嘤啜泣起来。庆仁当时很生气,说你这样的心理素质还开什么车?现在满大街都是路怒狂,你车开不好就会得罪他们,得罪了他们你就要遭殃……小姑娘打断他,你能不能等我哭完了再骂?他便无奈地住了口,然后小姑娘风情万种的嘤嘤啜泣就变成汹涌澎湃的嚎啕大哭了。她哭到哭不动了才停下来,然后她愤愤地下了车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她男朋友就来了。她男朋友虽然对庆仁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但他看他的眼神让庆仁心慌了好一阵子。她男朋友领着她走到驾校大门口时又转过身站在那里,伸出手指朝着庆仁的方向远远地比划了一下。庆仁虽然看不清他面部表情的细节,但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敌意和威胁。
这等女人往往有着高颜值高学历,她们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就是一到实际操作时就乱了手脚。庆仁只能强忍着火气鼓励她们:
“错是错了,但进步不少,继续努力!”
尽管这进步聊胜于无。而且她们的脾气比庆仁还要大,庆仁的威严被她们践踏得七零八落还要强颜欢笑。他自然从她们身上得不到除学费提成以外的任何一点好处,她们甚至连包烟都不会给他买。
第三等是家庭不怎么和谐工作不怎么稳定颜值和学历也不怎么高的一类女人。她们一般年龄都大了,穿着打扮很随便,言谈举止也很随便。她们面对庆仁的指责和怒骂往往受不到伤害也表现不出排斥,有时还会主动和庆仁开一些半荤不素的玩笑。这等女人是庆仁的主攻目标,他逐步通过“笨猪”“蠢猪”和“傻×”循序渐进地试探她们,同时把她们最后一点自尊心和羞耻感慢慢地消磨掉。他对她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要想会,挨着师傅睡。”
有时借助帮她们挂档的机会顺手捏捏她们的大腿,以此判断她们的心理防线还剩下多少。于是她们一个个地跟他上了床。这些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顺利拿到驾照后还经常给他带来新学员。这种由他拉过来的新学员,驾校给他的提成更高。
第四类其实是从第三类中分出来的单身女人,离异或者丧偶的。她们最容易上手却最难放手,你跟她们讲合作,她们和你讲爱情。她们不仅让你睡,还要跟你走。庆仁的师傅多次告诫过庆仁:
“这种女人最好不要碰。”
庆仁是在十年前跟他师傅学车的。那时的他比他现在教的学员还要笨,桩考了三回勉强通过;路考一回被打了下来,是师傅替他疏通了考官才把成绩改为合格的。那时路考没上电子系统,合格不合格只有考官一个人说了算。
庆仁是从网上报的名,找师傅练的车,一小时一百块钱。那时允许不进驾校自己学车,也不考核学时。他的笨给师傅创造了不少收入,师傅就对他格外好。他有一次请师傅喝酒,喝醉了的师傅就口无遮拦地向他讲了他笑傲风月的人生经历。
师傅说跟他上过床的女学员难以计数,很多他都忘了叫什么名字。后来是一个漂亮的寡妇让他马失前蹄的。他为了得到那个寡妇,不惜投入了自己的爱情。他用信口开河的谎言睡了她以后,没想到她把这些谎言当成了誓言,她要跟他结婚。那时他三十多岁,有老婆有孩子,自然不能答应她,如果做情人倒可以考虑一下。但她并不想做他的情人,也不放手,就天天跑到驾校闹,又跑到他家里闹,终于闹到他老婆和他离了婚。然而那个寡妇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嫁给他了,她远走高飞,不知去向。
之后他再没成家,一人挣钱一人花,女人不缺还经常能换。他想着,如果以后还能遇上那么一个称心如意的漂亮女人,他再考虑成家。可惜再没遇上过,他看上的不跟他,跟他的他看不上。主要是,他那颗习惯于在乱花丛中纵马驰骋的狂躁的心,不愿意再受到枯燥无趣的家庭约束了。
庆仁听这些时不由心驰神往,当时他就决定,一定要当个教练。所以他一拿到驾照就辞去了工厂那份稳定的工作,又通过一番刻苦努力的学习考取了教练员证,然后就跟师傅当起了教练。他的人生经历了一次半坡起步。
有了师傅理论联系实践的现身说法以及前车之鉴的经验和教训,庆仁之后的人生可谓如鱼得水。但他不想效仿师傅那样舍家弃子做个孤家寡人,他还没达到那种境界,所以他一直以来秉承师傅的谆谆教诲:不碰离了婚和死了男人的单身女人。主动投怀送抱又实在推辞不过的除外。当然事先得讲好,咱们只是各取所需。
对于邵默,庆仁也没想过要改变原则。他起先只想快快地把她打发走,而让校长给他分配新学员。没有新学员,他就没有收入。庆仁不想招惹邵默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学员中有个43岁的离婚男人正在疯狂地追求着邵默。
这个名叫宗绅的男人是庆仁的本期学员中最令他满意的一个。他不像自以为是的老司机那样把方向盘扒拉得像陀螺,也不像手拙脚笨的女司机那样今天会了明天忘,他很听话,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你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还懂事,他不抽烟,但只要庆仁说忘了带烟,他就抽空跑出去买包烟给庆仁。庆仁给他钱他也不要。
宗绅追求邵默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也不避讳,明展大亮地追。他还让庆仁从中撮合撮合。庆仁可没有当媒婆的雅兴,他也没有雅兴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自己的荷尔蒙。可这个笨到家的女人反反复复就是考不过,他对她把“笨猪”“蠢猪”和“傻×”都用上了,她不抵触可也不进步。庆仁有时赌气说,你跟校长申请退费吧,我教不了你。邵默这时就会嚣张地说:
“我又不笨!我科一考了一百分呢!”
是的,她科目一考了一百分,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拿不上驾照一切等于零。现在可不比庆仁练车那会儿按小时收费,现在的驾校是一费到底,直到学员拿到驾照。他没具体计算过这个寡妇到底耗了他多少油,但可以肯定她练车的时间超过一般学员三倍还多。再这样练下去,他从她身上拿到的那点提成很有可能又被她消耗完,还有可能倒贴。
而且这个妨死老公的女人还不懂人情世故,她丝毫没觉得自己给庆仁添了麻烦和造成损失,她除了给他买过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外再没付出过任何。他有一次让她去买盒烟,当她买来时他给她钱,她连象征性地推辞一下也没有就收了。
庆仁觉得这个女人让他吃了亏。他常常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该表示表示了,可她总是充耳不闻,或者故意装糊涂,或者根本听不懂。他说要是人人都像她这样,他得连脑浆子也赔掉。她嘿嘿一笑。他说那个谁谁,人家考了一次没过,再练车时不好意思,偷偷地塞给他五百块钱。她又嘿嘿一笑。这让庆仁不得不主动出击从她身上获得一些补偿。
他开始试探她,从言语挑逗到肢体触摸。她不像那些粗野的女人一样像鸭子似的嘎嘎地笑,而是羞红了脸,这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迷人。他对付那些粗野的女人往往是直抒胸臆地提出要求:你陪我睡,我就让你过。对于邵默,他没有这么直接,因为她会羞。师傅的传授和自己的钻研让他摸索出对付不同女人要采取不同策略的道理,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因材施“睡”。
他感觉到她对他的试探并不排斥,所以就一天比一天大胆放肆起来。昨天下午练模拟车时,邵默仍是死在半坡上起不了步。庆仁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对她说,你这样永远也过不了。她沮丧地望着他。他又说,我教给你一个秘诀吧。这个秘诀你在驾校里是学不到的,是不传之秘。她赶忙问,什么秘诀?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盯着她的胸脯,带着点戏谑说,你没听过一句古话吗?说要想会,陪师傅睡。他说完干笑了两声,又说是开玩笑的。这时他看到她的脸又红了。他从这张红脸中看出了她内心防线的松动。他把手掌压在她握着档杆的手背上,见她没抽开,也没急着重新着车起步,只是低着头,脸更红了,他就基本确定,没问题了。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并没有躲避。他本来想说得委婉些,可怀疑她的智商能否理解,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
“晚上出去开间房,我给你传授秘诀,保你一把过!”
庆仁刚才说,就像你昨晚床上抖得那么厉害,本是一句无可奈何的玩笑话。他已对她绝望。没想到这个奇葩的女人竟然触类旁通地领会到了精髓,第二圈时车子竟然没熄火。第三圈时庆仁连提醒也没提醒,她就准确地定位停车,然后完美起步,丝毫不逊色于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庆仁欣喜若狂。他昨晚还在担心今天没有秘诀给她传授会遭到她责难,现在看来,这个担心完全多余。早知如此,就早睡她了,省得消耗了那么多成本。
邵默又进行了两回半坡起步,一点问题也没,满分通过。庆仁放下心来,就让邵默停了车。他下了车,让邵默自己继续练,他要去指导指导另外三个学员。邵默从车窗上问他,你不是说要给我传授秘诀吗?他回头坏坏地一笑:
“那就是秘诀,车身抖到那种程度时再松离合器!”
二、倒车入库
望着庆仁的背影,邵默意识到自己上了他的当,这么简单,你说就可以了,何必要真做,我又不是没抖过。自从老公死后,她先后和几个男人抖过。就在近期,而且就在这所驾校里,她就和除庆仁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抖过,还抖过好多次。那个54岁的男人此时就坐在一辆教练车里练习着倒车入库,他是醉酒驾驶被吊销驾照五年后到期重新参加考试的。
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邵默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当时天正下着小雨,视线不好,庆仁就让她去休息室等雨停了再练。她跑进休息室时,里面已有好几个男人,他们正好把所有的座位都占满了。他们每个人手里都夹着一支香烟,整个房间烟笼雾罩的。
他们之中,有教练,也有学员;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他们见她进来,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刚才的话题。没人给她让座,也没人和她打招呼,这让她感觉很受冷落,也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房间很小,她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几个坐着的男人面前实在有些别扭,尽管他们根本忽略了她的存在。他们正在听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有什么意义?”中年男人说,“没有实际用途的考试都没有意义。谁家的车库那么大点?连车位大都没有,停进去车门怎么打开?要知道那两边的线代表的可是墙,压了线就等于是撞了墙。我想就是技术再好的老司机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入库吧。”
这时他看到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的邵默,就把自己的屁股从坐着的单人沙发上提起来,挪到了靠里一侧的宽扶手上,指了指沙发,然后继续说话。邵默明白他的意思,说声谢谢就坐了下来。不过她没坐沙发,而是坐在靠外一侧的宽扶手上,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举动让她对他顿生好感,至少他没把她当作透明。所以她用心地听他说话,以示对他的回敬。
他接着说:“有闲钱买车库的人家肯定不是普通人家,有必要给买个车库的车肯定也是好车。你说买辆好车,再买个那么小的车库,隔三差五地让车撞墙,是不是有病?”
有人附和:“就是!这库又不是那库,能大能小,越小越好。考试就是故意坑人。”
人们大笑起来。邵默红着脸低下了头。中年男人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他的笑不像别人那么不怀好意,而是带着点责备的意思。
“嗐,这比方打的。”他说,“有女士在场,我们说话稍微收敛些。”他弯下腰,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大家还是不要抽烟了吧,照顾一下女士。”
只有一个人响应了他的号召,掐灭了烟,还有两个兀自抽着。但这足以让邵默心生感激,她及时配合地发出两声咳嗽。她回头望了望窗外,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好像还大了些,几辆教练车在雨中穿梭往来。她把目光收回来,投在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身上。
这个富态的中年男人上身穿着亚麻布的灰色半袖,下身是墨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浅咖啡色的老北京布鞋;戴着一幅黑框细条眼镜。他整个人显得成熟又有活力,时尚又个性。他的皮肤细嫩光滑,保养得很不错,这证明了他生活的优越和身份的尊贵;只是眼角和额头有些细密的皱纹贴近他的实际年龄。他说话很有感染力,语调和表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充满了自信。他自称是本地人,却不说本地方言,而是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显得洋气又优雅。
“我家的车库比它三个还要大,就那样我老婆还总是倒不进去。”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露锋芒的得意,“后来我把车库改成了住房,一室一厅一卫,生活设施齐全,住一家三口绰绰有余。”回身指指练车场地,“你说就它那么大点的车库要是改成住房,恐怕一进门就得上床。鞋还得脱在外面。”他不失时机地幽了一默,博得了人们的笑声,“考驾照是为了上路行驶,不是为了耍杂技,弄那么一个刁钻的库让你倒有什么用?有几起重大事故是发生在倒库时的?要我说,应该好好地考考上路的技术才是正理。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应该及时做出什么反应,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减少事故。可这么重要的项目反而轻松就能过,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有人反驳:“那好像不算车库吧,就是个车位。”
他立刻回驳:“那就应该叫倒车入位,而不应该叫倒车入库。这不严谨。”
那天的雨下到傍晚仍没有停,邵默本来想早点回去,把理发馆交给徒弟她有点不放心,但中年男人的讲话一直吸引着她。他是那么地能说会道。他的嘴就像是装上了电动马达,哒哒哒地有力而有节奏;他的大脑就像一台大容量的电脑,储存了那么全面的知识。他似乎无所不知,说起国家大事来口若悬河,说起家庭纠纷来也滔滔不绝,且每有令人醍醐灌顶的独到见解。无论是谁先扯起的话题,说不了几句,话语权就很快转移到了他手里。很显然,大家都把他视作意见领袖,他一开口,别人就及时住口,要么随声附和。
一个老教练赞赏道:“老姚可是懂得多呢,不像我们,一个个大老粗。”
邵默知道了他姓姚。说实话,老姚说的那些她似懂非懂,受过的教育和从事的职业让她越来越孤陋寡闻,但她从他流利而专业的表达中可以感觉到他的话很有水平。她猜测着他的职业,想象着他家的车库,进而想象着他家的车以及他家的房子,不由羡慕而崇拜起来。
那天的雨一直没停,大家聊了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回家。邵默把上衣反兜起来罩在头顶走在雨中,她要步行一里多地才能到达公交站。
一辆白色的大众朗逸缓缓地停在她身边,副驾的车窗放下,老姚冲她友好地一笑,上来吧。邵默问,你要去哪?我们同不同路?老姚说,同车就同路,上来吧。邵默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上了车,坐在副驾上。她说,你把我放在前面的公交站牌下就好了,我坐公交回家。老姚踩了一脚油门,车呼地向前窜出。他说,这大雨天的,等公交会淋出病来的,我送你吧。你家住哪里?
其实雨下得并不是很大,而且邵默的上衣是防晒服,具有一定的防雨作用。她说,不用了,你就把我放在公交站牌下。可是车经过公交站牌时并没有停,邵默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驶出一段距离,老姚又问,你家住哪里?邵默只得说了自己理发馆的地址。这时邵默想到,老姚正在考驾照,他怎么可以开车呢?她把这个疑问提出来。
老姚指指前面的路,得意地说:“只要没有隔离栏,哪里我都敢开,多注意点就行了。看到前面有交警,就地调头;要是有隔离栏,那就不能开了,调不了头。我这五年就是这么开的。市区哪条街上有隔离栏,哪条街上没有,我一清二楚。”
“没被查住过?”
“查住过一次。”老姚说,“无证就是拘留五天,只要不喝酒。我找了个人,当天就出来了。”拍拍方向盘,“开这种普通的车,一般是不会引起交警注意的。所以我专门买了这样一辆,原来那辆太惹眼,我就让我老婆开了。”
邵默猜测不出老姚以前开的是什么车,但凭“惹眼”一词可以确定,那一定是在本市为数不多的好车,她对他的羡慕和崇拜就越发强烈了。她不仅羡慕和崇拜他的富裕生活,还羡慕和崇拜他的驾驶技术。他不愧是老司机,把车开得行云流水,快而平稳,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穿梭自如。他一边举重若轻地开着车,一边兴致盎然地说着话。
讲到他的醉驾经历时,他说:“那晚确实喝多了,陪几个重要的客人。那个银行的行长,超能喝,像喝水似的;还有那个文化公司的老板,劝酒的本领超厉害,我不知不觉就着了他的道。那晚我喝得断了片,当时的情况一点都不记得了。第二天酒醒时,发现自己在交警大队的醒酒室里,才知道自己酒驾被抓了。”
“那用坐牢吗?”邵默问。
“当然,”老姚说,“酒驾入刑可不是说着玩的,达到醉驾标准,起步一个月。我被判了一个半月,我的酒精含量超过了二百。不过判决书一下来,我就出去了,我家人给找了点门路。我在里边待了十几天。难熬啊,真想象不出那些没有门路的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里面的条件不好吗?”邵默又问。
“条件倒还好。”老姚说,“毕竟酒驾不同于其他犯罪,管教对我们还是比较优待的。我们把酒驾号子称为VIP中P。哈哈。但再好也肯定不如外面自在,主要是烟瘾不好解决。我还不错,我家人跟里边疏通了关系,每天管教都要以提审的名义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抽两次烟。别的人可就惨了,他们说,他们真想把卫生纸卷起来抽两口,可惜没有火。”
一路上,老姚绘声绘色地给邵默讲了看守所里的许多趣事。
他说他们监室有个人是白天喝的酒,他开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站在路当中指挥交通的交警并没有管他,可他当时忘了路,就放下玻璃问交警,去哪哪怎么走。交警闻出了他身上的酒味,就把他拘了。
还有一个人在郊区喝完酒,开着车往市区走,车冲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其实撞得不严重,可他迷迷糊糊地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保险公司的人过来看出他喝了酒,就报了警。结果他不仅没获得理赔,还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
邵默拍手大笑,这时她对这个男人多姿多彩的人生也羡慕和崇拜起来。
老姚问:“你老公是干什么的?”
邵默说:“被车撞死了。撞死他的那个司机也是醉酒驾驶,被判了刑。”
老姚赶忙表示抱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邵默毫不介意地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撞死的。我跟你说,我考科一的时候就遇到这样一道题。这种带数字的题我是最头疼的,老是记不住什么时候该扣几分,什么时候该判几年。当时我想到撞死我老公的那个人好像被判了两年多,我就选了三年以下。结果真对了,我考了一百分!”
自那以后,只要两人在同一天练车,老姚就开着他的大众朗逸专程把邵默送到她的理发馆。有一次他还进她的理发馆理了个发。他理完发扔下一百元转身就走,她追出来要给他找钱,他说不用了,以后我还要理,算是预付的吧。
慢慢地两人就很熟了,互留了联系方式。以后他们再去练车时就提前约好在同一天。老姚很善解人意,总是以邵默的时间为准。他开车去把她接上,一起到驾校练完车后再把她送回去。
有一天他们并没有约好一起去练车,老姚不请自来地忽然出现在邵默的理发馆。邵默以为她要理发,就吩咐徒弟给他洗头。老姚说,我不理发,是要给我妈理个发。邵默奇怪,她并没有看到老姚的母亲,他是一个人来的。老姚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所以麻烦你去我家给她理一下。理完我再把你送回来。
邵默环顾了一圈正在等候理发的几个顾客,有些为难地说,现在顾客挺多的,我走不开。你给我留个地址,我晚点自己过去给她理。老姚说,主要是我太忙,说不准什么时候在家。老太太不认识你,耳朵又聋,怕不给你开门。麻烦你了!你今天的损失我给你弥补。
邵默说,那倒不用。想到每次练车老姚都专程接送她,她这时候拒绝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实在有些不近人情,弥补不弥补倒不重要。她向徒弟交待了几句,就跟着老姚走了。
老姚把车开进一个高档小区。这个小区是很有名的,据说是本市面积最大的平层住宅,是有钱人的聚集地。汽车沿着绿树掩映中的混凝土道路七拐八绕地到了一间车库门前停下。车库上安装了铝合金门窗和防盗门,显然这就是老姚说的他家那间改成住宅的大车库。
老姚说,老太太喜欢清静,我就让她住在这儿了。家里每天人太多。他掏出钥匙开了门,两人就进了屋。邵默惊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老姚说得一点都不夸张,这间屋子绝对比倒车入库的车库三个还要大,而且装修得也不错,简约精致,很上档次。窗台下是开放式厨房,里面是一张双人床,旁边是独立的卫生间;中间一块区域充当客厅,摆着沙发和茶几。
可是邵默并没有看到老姚说的老太太。她问,你妈呢?她没听到老姚的回答,只是听到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她疑惑地转过身,她的整个身体就被老姚搂在了怀里。她还没来得及呼叫,嘴就被老姚的嘴堵住了。老姚边吻着她边往床的方向推她。等老姚把她推倒在床上时,她已完全沦陷,一直以来对他的羡慕和崇拜之情让她放弃了挣扎。老姚粗暴地拉下她的裤子,粗暴地分开她的双腿。老姚说:
“我要倒车入库了!”
她嘤咛一声,紧紧地抱住了老姚。老姚说:
“果然库还是越小越好!”
几分钟后,老姚软软地从邵默身上滚落下来,喘着气说,倒车入库项目结束。他伸手捏着邵默的胸脯问,成绩合格不?邵默咯咯地笑着说了声讨厌,问你妈呢?
老姚侧转身体,一手支起脑袋柔情蜜意地看着邵默那张上小下大的圆盘脸,一根手指饶有兴味地把玩着她右眉梢上那颗长着黄毛的黑痣,快说,成绩合格不?不合格我好再来一次。不是有两次机会吗?
邵默憋着笑说,不合格。老姚问,哪里不合格?邵默说,时间不合格。老姚问,时间怎么了?是超时了吗?邵默说,是太快了,仪器没感应到。教练说仪器感应不到就会被判定为不合格。她说完,望着老姚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又问你妈呢?我得赶紧给她理完发回店里去,徒弟一个人怕应付不过来。老姚懒懒地说,死了。
老姚告诉邵默,他爸妈几年前就去世了,他骗她来就是为了“倒车入库”。他说他对她动心很久了,尤其是她眉梢这颗美人痣让他很是着迷。这让邵默的心里十分享受,她从一般人注视这颗黑痣时嫌弃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它并不好看,它也不叫美人痣。
她问他这间车库现在谁在住,他说他以前有辆保时捷,后来因为酒驾被吊销了驾照就不敢开了。他说现在的人都有仇富心理,交警就喜欢和开好车的人过不去,以显示他们的不畏权势和亲民爱民。他老婆不会开车,车放久了会坏,所以他就把保时捷卖了,换了一辆经济适用型轿车。也就是等于说,老姚目前只有这辆配置低端的大众朗逸。
这让邵默多少有点失望。尽管她知道即使老姚的保时捷没有卖掉也绝不可能送她,但她起码能在拿到驾照后过把开好车的瘾。不过失望归失望,邵默还是偷偷摸摸地和老姚来往了起来,至少她以后来去驾校时不用那么辛苦地挤公交了。
他们的关系保持得隐秘而和谐。老姚有老婆,所以不敢张扬。邵默虽然没老公,但她与一个和自己父亲年龄差不多大的有妇之夫有这层关系也让她张扬不起来。他们在驾校时各练各的车,彼此客客气气的,最多不过趁人不注意时用眉目传一下情,点到为止即可,言语和行为却是极其谨慎的。练完车后,她在前面先走,他在后面开着车追上她,然后她上了他的车。
他有时把她直接送回理发馆,有时把她带到那间高档小区里的大车库里,有时把车停在郊区的小树林里。他们以正常夫妻的频率过着性生活。她不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她连自己把对方当成了什么都不清楚。她只是想,等她考上了驾照,看他的表现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吧。至于庆仁,等她考上了驾照,他就该滚出她的世界了。一个教练能有多大的出息!
邵默把车停在半坡上的时候,远远地望见庆仁上了老姚的车。她莫名地有点紧张,心跳加速,脸也烫得厉害。皮卡车咯噔了一下,又熄了火。她急忙摘档,着车,重新挂档,松离合,车身抖了一会儿,缓缓地起步了。
车爬到坡顶时,她隐约望见庆仁和老姚坐在车里融洽地交谈着,不像情敌倒像兄弟。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坏坏的想法,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三、直角转弯
今天又是个高温天,天气预报说气温最高33度,这在这个以“宜居”为宣传口号的北方高原城市是很少见的。初升的太阳像只电压过高的巨大灯泡分外地晃眼,把清晨的清凉一扫而空。
老姚略显臃肿的身体被教练车的座椅固定成一个不舒服的姿势,他的身上已出了汗,脸上也出了汗,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发挥。他一早过来倒了几次库,竟只有一次勉强进入。
他觉得这除了受到模糊不清的眼镜片的影响外,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昨天下午练模拟车干扰了他一贯的驾驶手法;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犯了烟瘾,而他身上没带烟也没带钱;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今天的心情坏透了。
老姚的心情是从五年前开始坏的,到今天早晨终于坏到了顶点。五年前的老姚是一家中型公司的高管,他用半生积蓄的一半买了一辆保时捷,又用半生积蓄的另一半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如果他甘于现状不折腾,那么他现在的生活过得应该非常不错,可他偏偏折腾了。
他把房子和车子抵押给银行贷了一笔款,全部交给一个同学投资了外汇。那位同学的一夜暴富让他无比眼红又无比信任他的眼光和能力。他以为他的人生像直角转弯一样峰回路转从此走向巅峰,没想到却走向了癫疯。
那所设在境外的外汇机构原本就是一个杀猪盘,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所有的投资者血本无归。那晚老婆和他大吵了一顿后离家出走,他独自在家喝闷酒,边喝边哭边骂。喝完了一瓶没过瘾,他就下去买酒。
当时夜已深,街灯已熄灭,小区附近的小超市全都关了门,他就开着他的保时捷到远处去买。他不记得那晚自己最后买没买到酒,他只隐约记得车行到一个路口时撞倒了一个行人。离家出走的老婆回来时,老姚已在看守所安家落户了。
看守所的生活并不像老姚讲给邵默的那样丰富有趣,他们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每天重复着乏味的生活;吃着乏味的饭菜;静坐在那里做着乏味的反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在没做任何隔离的蹲便池上大小便;闻着各种肠胃功能酝酿出来的大小便的味道;七八个人挤在一张通铺上直挺挺地睡觉,不能说话,不能乱动,不能蒙头,而明晃晃的电灯彻夜在头顶亮着。老姚的失眠症就是从那时开始有的。
管教们也并不和蔼可亲,他们对犯人一视同仁,并没有为酒驾的犯人提供所谓VIP中P的服务。老姚这个身份尊贵的公司高管同样要随时面临那些比他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管教的呵斥,他还得陪着笑脸虚心聆听。
老姚曾经以为,那是他一生当中最黑暗的时光,然而后来不知为什么这反倒成了他最值得炫耀的资本。每逢朋友聚会,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谈起自己在看守所的经历,任何话题他都能借题发挥地牵扯到酒驾上面。步走在街上,或在公交车上碰到熟人,对方有时问他怎么没开车,有时不问,无论问不问,他都要抓准时机感慨一句:
“不开车真是不方便啊,酒驾害死人哪!”
又说:
“我的保时捷都要放坏了,还是卖了吧。”
后来他的保时捷真的卖了,不过不是因为怕放坏,而是因为银行的逼债,但他对别人说起时却只有一个原因:我驾照被吊销了,五年后才能重考。为了佐证这一原因,他就极尽细致地向别人大谈特谈自己在看守所的经历。
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说,每说一遍都要进行一番艺术加工,于是那段痛苦的黑暗时光就被他高超的口才和文采渲染成一段可歌可泣的光辉岁月了。慢慢地连他自己也有点相信,看守所的生活确实很有意思。
这段有失自尊的经历给他以后落魄的人生一个合理的注解,有点像西楚霸王“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式的自圆其说,这让他重新获得了自尊。后来他凭借这段经历把邵默吸引到床上倒是他没想到的,算是意外收获吧。
老姚实际在看守所里待了两个半月,这还得感谢他老婆的努力。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婆为了让他少判些时日,积极地给被他撞伤的那人赔偿,所以当他从看守所出来时,他家已经四处举债了。他小心翼翼地度过半生,如履薄冰地通过各个关卡的严格考核,最后却挂在了看似最简单的直角转弯上。当时他以为,这就是最严重的后果了吧,然而不是。
老婆没去看守所接老姚,只是给他炒了几个他平时爱吃的家常菜,这久违了的味道让他空虚的身体和心灵获得了一些力量。他满含歉意又带着点自欺欺人地宽慰着老婆,没事的,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的即兴幽默并没能博得老婆的一丝微笑,相反地勾起了她的悲伤,她的嘴停止了咀嚼,眼角滚出两颗泪珠。半天她说,儿子没考上,我让他上了自费高中,花了六万,钱都是借的。那个人赖在医院不走,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也都是借的。
老姚叹口气说,借吧,压力大,动力就大。经过这场空前的失败,一定能取得空前的成功。不必担心。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越过了低谷,前方就是高峰。老婆把嘴里的饭艰难地咽下,你赶快把车卖了,别等着银行来拍卖,那样卖不上好价钱。想办法把房子保住吧。
老姚怔了一下,不至于吧。老婆没说话,埋下头开始专心地吃饭。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多,一连吃了三碗米饭。老姚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忽然之间变得这么能吃?老婆放下碗筷,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我现在在一家网店给人打包发货,一天要打几百个包,吃少了会饿。老姚奇怪地问,你原来的工作呢?老婆没说话,也没再看老姚一眼,站起来,穿上外套出了门。
后来老姚知道,他在看守所的这段时间,他老婆每天马不停蹄地奔波于交警队、法院和医院之间,根本无暇顾及工作,她的老板就趁机把她辞退了。在这个经济低迷劳动者过剩的城市里,每一个工作机会都来之不易且稍纵即逝。她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完之后,几经周折才找到这份打包的工作。
老姚积攒了两个半月的荷尔蒙亟待在老婆身上释放,他本来以为在午餐之后两人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情,没想到老婆像无情的路人无视乞丐可怜的眼神一样地把他孤零零地扔在了家里。这时候老姚有点埋怨老婆的残忍,也有点鄙视老婆的无能,他自言自语地说:
“女人终究还是头发长见识短!”
他点起一支烟又说:
“有我在呢,用得着你那么辛苦吗?”
他拿起手机给公司领导打电话,他首先就自己身为公司高管却以身试法,没给下面人做好表率的鲁莽行为而表示了深刻的检讨,然后说,我出来了,下午去公司。又说:
“我建议借此机会开展一次大规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不怕丢面子,我愿意现身说法向大家谈我的教训。我以后一定要以身作则,以公司为家,视工作为生命,绝不辜负公司领导对我的期望!”
领导没对他这番真挚诚恳的慷慨陈词发表任何评论,没批评他,也没对他表示出丝毫不满,而是和和气气地说,你辛苦了!上班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再说。领导的深切关怀让他不免有些得意,他想如果老婆在场就好了,那样她就完全不必为这个家的前途担忧了。
老姚并没有好好休息几天,他下午就去了公司,他要向领导表现出他对公司的热爱有多么地迫不及待。然而他独立的办公室已被别人占了,那个曾是他下属的小科长四平八稳地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
他有些生气,问,你坐在这儿干嘛?小科长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的办公室,刚倒进来的。老姚问,那我的办公室倒在哪了?小科长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话。老姚就去找公司领导了。领导扯了一顿闲淡后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了老姚公司近期的决定。
领导说,你不在的时候,你的工作总要开展嘛,人事上就临时做了个小变动。老姚神经一紧,那我现在回来了,他是不是该……领导说,这个年轻人很有能力,也很有想法,一上来就雷厉风行地做了大量工作。所以我们昨天开会研究了一下,决定暂时保留他的任职。公司也需要年轻的血液嘛。
老姚一下子慌了,忙问,那我呢?领导支支吾吾地说,你嘛,让你到下面太委屈你了,上面的人员配置目前都齐全,所以你暂时待岗吧。你也需要调整一段时间。老姚一时气血上头,他拍着领导的桌子吼道,待岗?这简直是耻辱!我不干了,我要辞职!
领导说,好吧。
刚辞了职的老姚还不太悲观,他前半生的经历给了他足够的自信,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吃香。人挪活树挪死,说不定这一挪就挪到了前途更广阔的天地去了呢,他的人生会再来一次直角转弯。他原本就对这家公司不太满意,老板贼抠门,只给高职位不给高收入。如果在好一点的公司做到高管的位置,年收入起码七位数。老姚仿佛看到自己功成名就时原公司的人仰他鼻息的情景。
老姚开始唯一的目标就是一些大公司的高管职位,他疯狂地向这些公司投递简历,然而多数如石沉大海。有个别公司简单回复一句:不用。好歹有家公司说出了拒绝他的原因:学历不够。老姚的学历放在他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那绝对是鹤立鸡群,但放在现在就基本一文不值了,他所毕业的那所学校已经不存在了。
后来老姚降低了目标,开始进攻这些大公司的中层职位,同样被拒。再后来他进一步降低目标,一般公司的领导职位就行,高管不高管无所谓,然而历史已没有了他的舞台,比他学历高能力强思想先进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
时光不等他,他忘了时光,浑浑噩噩地五年就这么过来了。在这五年间,他的大脑在不停地迭代更新着各种计划。今天忽然想开家饭店,明天忽然想开家快递公司,后天又想做微商,大后天又觉得还是安安稳稳地上班更合适自己。而当求职受挫时,他就又想做生意了。
他有时也会为自己的计划付出努力,郑重其事地捧着问卷做市场调研,像模像样地背着包包到外地考察,可是这些计划即将成熟时,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又开始新一轮的计划。
银行也不等他,他倒是也想忘了银行,然而银行却非要和他发生关系不可,他不同意也不行。他先是卖了他的保时捷,以求保住他那套不大不小的住房。然而他的负隅顽抗最终没能顶得住银行的全面冲锋,他们动用了法院,他只能举旗投降,卖了房。那间经常和邵默练习“倒车入库”的车库是他租的,是他和老婆现在唯一的栖身之所。
老姚原本不是那种爱沾花惹草的人,他曾是公司高管的时候有太多这样的机会。他后来的转变缘于老婆的不配合。养尊处优了五年的老姚不仅保养得细皮嫩肉且荷尔蒙旺盛,老婆则被繁重的工作操磨得没有一点性欲且脾气暴躁。
她不再变着花样取悦他。她总是很累,难得一次的夫妻生活也常常因她的抵触半途而废。这让他对女人的审美标准越来越低,低到只看下半身。他讨好一切女人,已成为习惯。不过以前的讨好一无所获,这次却捕获了活力四射的邵默。
他知道宗绅在追求着邵默,宗绅甚至求助过他,想让他向邵默转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他觉得这很可笑,都什么年代了,谈个恋爱还用别人转达。不怕转丢了吗?他可不管什么朋友妻不可欺,况且宗绅还算不上他朋友,邵默更算不上宗绅的妻。市场法则,公平竞争;百花齐放,谁有本事谁上。
他只是有一次在和邵默“倒车入库”后问她,我和宗绅谁的驾驶技术更好?邵默白了他一眼,讨厌!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他就是块黏狗屎,我不喜欢他!这让他不由得意,看来魅力与年龄无关。
老姚当然知道,邵默也不是真心喜欢自己的,至少没从爱情层面喜欢他,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正好,他不需要爱情。他看出她喜欢小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寡妇竟敢喜欢那个高冷帅气的富二代,应该是出于爱情和发自心底的那种喜欢。她甚至有一次在意乱情迷之际脱口叫了一声“小规”。这声音就好比是有人在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上放了一个奇臭无比的屁,令老姚十分不爽,但他装作没听见。
他可以拿宗绅调戏她,但不能用小规取笑她,那样会令她很难堪,一气之下或许以后就不再和他“倒车入库”了。反正无所谓,不爽只是心里不爽,身体却很爽。邵默的角色和他的大众朗逸一样,虽然不如保时捷漂亮舒适好操控,但没车的时候暂时用来代步还是不错的。
那辆白色的大众朗逸其实不是老姚的,是那个忽悠他投资外汇的同学给他唯一的补偿。那个同学当初信誓旦旦地向他承诺:我给你保本,你赔多少,我就赔给你多少。后来他果然赔得倾家荡产,那个同学却改变了说辞:投资就是有风险,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玩得起输得起才是男人。
那个同学也赔得身无分文,自然没钱赔给他。他跟在那个同学的屁股后头要了五年的账,屁没少闻,钱没要到一分。他去法院起诉那个同学,法院不予立案,理由是:那个同学拉他做的项目分明是传销,已涉嫌刑事犯罪,应该去报警。他没敢去报警,如果那个同学进去了,他更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前段时间的一天,老姚在街上拦住了那个同学的车要钱。那个同学拍着方向盘说,要钱没有,就这辆车,你要不要?要就开走!以后咱们情义两清。老姚说,要就要!于是他开走了那辆大众朗逸。
可那个同学推托着一直不配合过户。昨天下午练完车回到家,老姚接到了法院的电话,对方说,老姚的那个同学被债主起诉,法院要依法扣留这辆大众朗逸。老姚说,这辆车是他顶账给我的,只是没过户,他欠我很多很多钱。对方说,没过户就不算是你的,你可以来法院起诉他,依法执行他的其他财产。老姚说,我起诉了,你们不管。对方说,少废话!
最后老姚只得答应后天把车开到法院去。也就是说,拿到驾照的老姚将无车可开,也无事可做,他原本计划用这辆车跑长途黑车的。这让他的心情十分愤懑。比他心情更坏的是他老婆,她振作起疲惫的精神和他吵了一夜。
老姚的烟瘾很重,每天早晨一睁眼必须要先来一支,可是昨晚和老婆吵架时他把烟全抽完了,连烟头也都抽到烧焦了过滤嘴,没有可开发的价值了。在家庭中早已丧失经济大权的他今天早晨只能厚着脸皮向老婆要钱买烟,老婆没说一句话,没看他一眼,草草洗漱完就上班去了。
老姚开着车走在大街上,每经过一家超市时,他就不自觉地点一下刹车,然后耸耸喉结,又无奈地开过去了。他想到这辆车明天就要易主,而他昨天才给它满满地加了一箱油,到头来自己又亏了一笔。他想如果把那些油抽出来卖给加油站,至少能买几盒烟抽。他当然没这么做,这太丢人了,加油站恐怕也不会要。
烟瘾一会儿比一会儿强烈,老姚一会儿比一会烦闷,他的驾驶技术也一会儿比一会儿糟糕,最后一次竟大半个车没倒进库去,可能是起步时少打了一圈方向。这时他望见庆仁从邵默的车上下来,向他的车走来。他赶忙把车开到起点线上,停下来等着庆仁。看到庆仁,老姚的心情就更不好了,这个贪得无厌的人直到最后一刻也不忘榨取他们的剩余价值。
现在考驾照有严格的学时限制,科目二至少要练够24小时,否则不能预约考试。教练车上安装有摄像头,十五分钟拍照一次,通过无线网直接上传到车管所。这个时间是绰绰有余的,但凡脑子没毛病手脚听使唤的人肯定够用了。
然而庆仁不让学员们长时间练车,他说练多了反而不好,劳逸结合效率更高,其实就是嫌费油。他让学员们把车停在树荫下干耗着学时。老姚有时想多练两圈,庆仁说,像你这样的老司机,考试前好好练上两天就没问题了。而快要考试时,庆仁又说,你这样根本不行,必须要练几圈模拟车。
模拟车就是考场的考试车,要收费,每人五百练五圈。老姚当然知道,庆仁又能从考场那里获得不少提成。老姚自然是不愿意多花这个冤枉钱的。庆仁说:
“你又不差钱,还是练练保险。驾校的场地和考场的场地不太一样,驾校的场地画有不少可以参考的辅助标线,考场的场地是没有的。五百嘛,你随便吃顿饭也不只这个数吧,就当是玩玩。”
老姚不差钱的人设早在驾校的教练和学员当中有目共睹,他无法也不想改变人们的这一认知,所以他昨天硬着头皮向老婆要了五百,跟庆仁去考场练了模拟车。今天考试的四个人中,有三个练了模拟车,只有小规从来不吃庆仁这一套。
老姚并没有发现考场的场地和驾校的场地有多大不同,虽然确实没有辅助标线,但有其他参照物。他觉得练模拟车对他没一点好处,相反地还打乱了他原本稳定的节奏,要不他今天倒库怎么老出错呢?然而当庆仁坐进他的车里问他“练得怎么样”时,他却说:
“以前感觉不太行,昨天练过模拟车后就没问题了。教练你说得对,练模拟车很有必要,这五百花得值。如果不花这五百,就得花补考费。”
他指指远处邵默的车,又说:
“那个小寡妇练完模拟车后半坡起步也没问题了,我见她今天一直没熄火。”
庆仁望望邵默的车,嘴角抽动了一下,说,她的库不错,问题就出在半坡起步上。只要半坡起步没问题,其他就更没问题了。老姚的嘴角也抽动了一下,说:
“嗯,她的库不错,坡不行。”
四、侧方停车
预约的考试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他们八点半就从驾校出发了。庆仁开着一辆两排座的教练车,载着邵默、宗绅和小规,老姚独自开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大众朗逸,两辆车迎着朝阳向考场驶去。
老姚和邵默向来避免在公众场合出双入对。经常和邵默在公众场合出双入对的是宗绅。宗绅得知邵默死了男人后就开始对她一往情深,很有些和她重新组建一个家庭的想法。然而邵默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讨厌他那副胸无大志还得意洋洋的样子。
宗绅是庆仁的学员中唯一报考C2驾照的人,因为这个,他常沾沾自喜,仿佛自己比报考C1驾照的人多一颗脑袋似的。宗绅说:
“C2本是要比C1本贵一些,自动档车是要比手动档车贵一些,可是能贵多少呢?先不说好不好开,舒不舒服,就是安全性也要高很多。超车爬坡急转弯不用换档,省了多少麻烦?”
有人反驳说,既然考一回,干嘛不直接考个C1本呢?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着,到时升本等于重考。宗绅谦虚地说:
“我这人笨,学不会那些繁琐的动作,不过我这辈子是用不着了。”
邵默十分反感他这种表面低调实则骄傲的阴阳怪气。四十多岁了才考驾照有什么可嚣张的?但她还是应付差事地和他约过几次会。她发现这个无时不在炫耀的男人其实抠门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
他平时请她吃饭的地方还算高档,也由着她点菜,可当她点完自己想吃的菜后把菜单递给他时,他要么说自己吃过了,不饿;要么只简简单单来碗素面。这时他会解释说:
“上顿吃得太油腻了,现在没胃口。”
而从他干瘪而略带点佝偻的身材可以想象得到,他平时的生活并不油腻。
所以他们吃饭时往往是这样的,一个吃,一个看;一个美味佳肴,一个清汤寡水。这种怪异的饭局常常会吸引无数怪异的眼光,这让邵默感觉十分别扭。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饿的男人每每在她吃饱了后,竟然把她的剩饭剩菜吃得一干二净。这时他会解释说:
“我以前经常吃老婆的剩饭剩菜,我觉得夫妻之间不应该嫌弃。”
她本来够恶心的了,听了这话就更恶心了。邵默恶心过后问宗绅,你对老婆这么好,她为什么还要跟你离婚?之前他告诉过她,他老婆扔下他和儿子跟一个男人跑了。宗绅涨红了脸纠正说,不是她和我离的婚,是我不要她了。她出轨了,她和那个男人早就好上了。邵默带着点恶作剧的心理又问,你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还会出轨呢?
宗绅被噎住了,不知是被剩饭剩菜噎住了,还是被邵默的问话噎住了,总之没说话,也停止了吃,端起杯子呼噜呼噜地喝水。
这么吃过几次饭后,邵默就再不答应和他一起吃饭了,可宗绅还在孜孜不倦地约她。她推托不过就说,那看电影吧。他们去了电影院,宗绅买了票,还买了一大袋各种零食和饮品,这让邵默差点改变了对他的认识。可是检票时宗绅却把手提袋和一张电影票交给邵默说:
“你自个进去吧,我不爱看这个片子。我在外面等你,顺便补个觉。”
当邵默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电影院里消耗完一大袋零食和饮品走出来时,却发现宗绅并没有补觉,而是坐在休息椅上带着耳机用手机观看着那部他不爱看的电影的网络枪版。模糊不清的画质让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以至于她走近时他也浑然未觉。
那以后邵默就封杀了宗绅看电影的约会理由,耐不住他的纠缠时就说,去逛街吧。于是宗绅就屁颠屁颠地跟在邵默后头奔波在各大商场之间。
起初邵默并没有在这个抠门的男人身上寄予希望,她想他的价值不过是一顿饭和一场电影而已,所以她和他第一次逛街时就选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衣服并委婉地表示自己很喜欢但买不起,以此想让他望而却步,没想到他慷慨解囊地替她买了单。后来她对他说,等我以后有了钱就还你。他大方地说:
“还什么?是我送给你的!”
这倒让她不安起来,他那么一个抠门的人,他的东西肯定好吃难消化,到时候让她吐出来可就麻烦了,毕竟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倘若他和她相处时有轻薄之举,她倒可以半推半就地随他,做为对他的补偿,她深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然而他很规矩,不仅没有轻薄的行为,连暧昧的言语也没有,他吃她的剩饭剩菜时说的那句“夫妻之间不应该嫌弃”就算是最大胆的暗示了。
他如果不是出于那种目的讨好她,那么就是想和她发生正规的爱情,那是她不能接受的。此后她开始远离他,并毫不留情地对他表现出十足的反感,然而他仍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今天一大早,宗绅双手捧着一套热热的煎饼给她吃,被她拒绝了。他不罢休,刚坐进庆仁开着的教练车里,他又把那套煎饼伸到邵默脸前,吃吧,不知道排队要多久呢,那里没有吃饭的地方。吃饱了才有力气考试。
考场设在距离市区九公里处的城乡结合部,那里除了新修的几条空荡荡的街道外,再没有任何生活设施,连家超市也没有。他们昨天去练模拟车时感受到了那个地方的荒凉。
邵默烦躁地推开他的手,我说过了,我一早吃过饭来的。宗绅又把煎饼伸过来,吃过也不差这一点,几口的事。我刚才练车时一直把它放在挡风玻璃下面晒着太阳,还没冷。邵默大声吼道:
“我不吃,不吃,不吃啊!”
她挪了挪屁股,尽量把身体紧靠在车门上,把脸偏向窗外。宗绅终于意识到邵默是真不吃而不是客套的礼让,他便放弃了。他把煎饼从座位中间伸到前面去,教练你吃。开车的庆仁回头笑了笑,我不考试,我不吃,你吃吧。宗绅又问坐在副驾上的小规,小规你吃不?
邵默本来正看着窗外,听到这话就把目光收回来,她从后视镜中看到小规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这个19岁的小伙子有着一张俊美又酷酷的脸,眼神中透着一种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的漠然和桀骜不驯。他不爱说话,不爱往人堆中扎,人们对他了解甚少。
不知为什么,比小规大九岁的邵默一看到他就感到紧张,像胆小的学生面对严格的老师那样唯唯诺诺;有他在的场合,她就俨然成了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默默无闻地躲在角落。尽管他对她也是不屑一顾。
刚才庆仁本来是让邵默坐副驾的,邵默拉开车门正要上车,看到小规朝这边走来,她就大着胆子说,小规你坐前面吧。小规没回应她,径直走过来,没谦让,没说谢谢,从她手中接过车门,一步跨了上去。
虽然他自始至终没和她说一句话,甚至没用正眼看她一眼,但他没拒绝她的示好,这让她十分高兴。她就和她厌恶的宗绅坐在了后面。这时她忽然有些后悔,她想到她故意把副驾让给了小规,会不会给人造成一种她想和宗绅坐在一块的错觉?她暗骂自己猪脑子。
这时宗绅把手里的煎饼伸到小规的左前方,邵默从后视镜中看到小规的眼皮向上抬了抬,没说话,继续低下头看手机。宗绅等了一会儿,没见小规接煎饼,他就尴尬地把手臂缩回来。他把煎饼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耸动了一下喉结。车厢里散发着一股甜面酱的味道。
邵默把车窗摇下半截。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宗绅手中包在煎饼外面的塑料袋沙沙地抖动,这时宗绅才从煎饼的诱人味道中回过神来,他把塑料袋往上撸了撸,包好煎饼,系了口,放在座位上。
他又拿起一个保温杯,拧开盖递向邵默,邵默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他又把保温杯伸到前面去,教练你喝不?庆仁抬起右手向下指了指放在杯架上的保温杯,我自己带着呢。小规你喝不?小规同样用不说话回应他。他就把杯子拿回来,自己喝了一大口。
车上的气氛一时很沉闷,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在四个人中间打着转。庆仁在专心地开车,小规在漫不经心地看手机,邵默窝在车门的角落里闭目养神,只有宗绅是活跃的。
宗绅刻意把身体挺得笔直,因为之前邵默说过,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很难看。他想这应该就是她不接受他的主要原因吧。他时而看看邵默,时而望望窗外,时而在车厢里各个地方漫无目标地搜寻着,脑袋在不停地旋转。
他感到了无聊又有些紧张,他怕自己考不过。他的其他项目都练得很好,偏偏是在别人看来只要能把车开动就能轻松过的侧方停车上老出差错,不是车尾出线,就是前轮压线。昨天练了五圈模拟车,他有两次就挂在了侧方停车上。他向朋友说了自己的苦恼,这位在酒店做了十来年代客泊车服务的朋友话里有话地说:
“别练了,你这辈子注定要在侧方停车上栽跟头!”
宗绅原是附近郊区的农民,初中毕业就回家种地了,生活过得清贫而清闲。后来城市建设占用了他家的房子和部分土地,他家因此一夜暴富。他和家人一起搬到城里居住。他家分到两套回迁房,做为家里唯一的小子,他独自住了一套,姐姐和父母住一套。
搬到城里的前两年,宗绅着实嚣张过那么一阵子,整日无所事事,东荫凉倒在西荫凉,和同是因拆迁富起来的农民朋友们喝酒打牌。后来这些文化不高的农民朋友开始务起了正业,有的去工厂打工,有的学起了手艺,有的跑去了外地,一个个地远离了他。
他也为自己的前途忧心起来,毕竟钱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他也去工厂打工了,干的活挺累,工资却很低。为了增加收入,他贴出了招租广告。他住的那套房有三个卧室,他想把其中的两间租出去。
第一个租宗绅房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她容貌秀丽,穿着时尚,说话洋气,举止优雅。那时宗绅也青春年少,但他从不敢对她怀有那方面的心思,他明白他和她的差距不是一套房子和一笔存款所能平衡的。他们的结合是她主动的。
那个女孩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两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因为作息规律不同碰面的机会却不多。偶尔碰个面,也只限于打个招呼,或就租房的必要问题做个简单的交流。
有天夜里,睡梦中的宗绅隐约听到自己睡的卧室门打开了,迷迷糊糊中,有团重物压在了他身上。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触摸到一个柔软的身体。他在惊慌失措中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她沉沉睡去了,叫都叫不醒。他胆战心惊地苦熬到天亮,她醒了。她寻死觅活地大闹了一回,慢慢地记起了昨晚的事,冷静了下来。她想了半天说:
“我们结婚吧!”
于是从未谈过恋爱的宗绅一步到位有了老婆,真是运气来了不用早起。他的那位代客泊车的朋友经常打趣他,真有你的,人家只是来侧方停个车,你倒把车给扣下了。
老婆虽然对宗绅各种不满意,比如不会挣钱,不懂情调,四肢不发达还头脑简单,但纠纠扯扯也过了两年,而且有了儿子。老婆的工作也并不高大上,只是在一家中型酒店做前台,工作时间长,工资却不高,所以他家在不动老本的前提下还是过得很紧巴。老婆说:
“老本不能动,那是留给儿子的!”
尤其是有了儿子以后,老婆辞了职,家庭收入减半,日子就过得更拮据了。宗绅提议把空下的两间卧室租出去,老婆开始不同意,说家里有陌生人感觉怪别扭的。宗绅在这上面吃过甜头,所以陪着笑脸锲而不舍地说服老婆。老婆最终同意了。但这次宗绅却吃尽了苦头。
他家出租卧室的广告打出半个月后,终于招来了第一个租客,是个外地男人,在本地上班。宗绅一直觉得这个温文尔雅的外地男人挺规矩的,是个谦谦君子,对他礼貌有加,对他老婆非礼勿视;话不多,事也不多,从不参与他家的家事。
他白天出门上班,晚上吃过晚饭后回来,回来后基本就待在自己的卧室不出来,要么悄无声息地玩电脑,要么轻言轻语地打电话。他晚上偶尔出趟门还要向宗绅夫妇道句歉: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宗绅是在一次上班途中回家才发现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的事的。那天工厂因故障停电,车间主任临时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他高高兴兴地去菜市场买了菜,还割了二斤肉,计划犒劳一下劳苦功高的老婆。
他走到自家门口时,听到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声透过厚实的门板传出来。他奇怪,老婆平时是舍不得让儿子哭的,稍微哭一下就抱起来哄。他赶忙掏出钥匙开了门,跑进了卧室。他看到躺在围栏床里的三个月大的儿子裂开嘴巴放声大哭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手和小脚凭空乱抓和乱蹬着。
宗绅正要抱起儿子时,忽然隐约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老婆的声音,哼哼唧唧的。这时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老婆受了伤,没管儿子转身就去寻老婆。他对老婆远比对儿子关心得多。他循着声音推开了那个外地男人租住的卧室,他年轻美丽的老婆正和那个谦谦君子一丝不挂地滚在一起。
这事的结果是,宗绅和老婆离了婚。老婆净身出户,扔下他和儿子跟着那个男人去了外地。平时舍不得儿子哭一声的老婆为了那个男人甘愿抛弃了儿子,这让宗绅很受挫折。
让他更受挫折的是,老婆保管着的他家存款在离婚前夕不翼而飞。他问她钱哪去了,她说花了。他问她花在哪了,她说花在吃喝玩乐上了。他当然知道她肯定事先把存款转移了,但他无计可施。所以实际等于说,净身出户的老婆分走了他大部分的家产。
他的那位代客泊车的朋友评价此事说,你以为每次侧方停车你都能占到便宜?这回好了,大货车把小轿车带走了,好在没把你的车位带走,还给你留下一个迷你小车模。
车位是指房子,迷你小车模是指宗绅的儿子。其后宗绅就在他的车位中独自抚养着他的迷你小车模,日子过得比在农村时还清贫,但他再不敢让外人在他的车位中侧方停车了,也再没娶老婆,连恋爱也没谈过。
一年前,好运再次降临到宗绅的头上,他家在农村的地又被征了不少,他分到了比上次更多的钱。他不由又嚣张起来,想买车了,也想娶老婆了。
车好买,老婆却不好娶。按理说,以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和当下的社会风气,娶个像前妻那么漂亮的未婚女子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红杏出墙的前妻改变了他的审美观,一切漂亮的女人在他眼里都代表着邪恶,反倒是一些丑女人他越看越顺眼。
而且他还不想娶未婚的,他这把年纪了,没有哪个未婚女子会真心看上他的;他也不想娶离过婚的,离过婚的女人和被退过货的商品一样,肯定有毛病。他要娶死了男人的。所以他看上了邵默,她恰如其分地符合了他的条件:丑和死了男人,恰如为他量身打造的。
他常常把自己的前妻和邵默对比,一个美,一个丑,美的毫无铺垫地主动爬上了他的床,丑的却在他如此狂热的追求之下丝毫不松动。这让他更觉得邵默的品格高洁,他更坚定了娶她为妻的决心。他老早就把前妻的风流韵事告诉了儿子,儿子恨透了那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妈妈,他不能再给儿子找个不三不四的后妈。
这时他认真地端详着正在闭目养神的邵默,觉得她越看越丑,也越看越迷人。他想这样的女人一定是安分的,一定是过日子的好女人,一定不会成为男人们的目标的。当然他并不知道邵默和老姚以及庆仁之间的秘密。他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男人,他连自己都不了解。
他看到风把邵默的头发吹得一丝一缕地向上飘起,他担心她着凉,就想过去帮她摇起玻璃,可又怕她生气。正在犹豫的时候,庆仁说,到了。
五、曲线行驶
考场其实也是一所驾校,因为具备考试资质就显得高大上起来。一排外表面刷着白石灰的平房和一道白墙将这所驾校分成了两块,一块是教练场地,一块是考试场地。此时考试场地的大铁门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来自本地十几所驾校的百十名学员乱哄哄地挤在候考室里,等待着对讲机叫自己的名字,然后通过小门进入考场参加考试。
对讲机挂在小门的门框上,发挥着音箱的功能。但它显然比不上音箱的效果,声音很低还毛毛刺刺的,加上那边叫名字的人说话口齿不清还带着很重的口音,加上候考室里人多嘴杂,各种噪音此起彼伏,离对讲机远一点的人根本听不清在叫谁的名字。这些人就有些着急,怕错过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不停地大声嚷嚷着让人们别吵了,听名字的。这嚷嚷声混杂在各种噪音中间也成了噪音,场面就更热闹了。
老姚显得有些烦躁,烟瘾的折磨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优雅,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动,不时地发表着言论。
“官僚,太官僚了!”老姚一手叉在腰间,一手在空中激动地挥舞着,用少有的生气的腔调说,“都5G时代了,居然还采用这么原始的工作方式。弄个对讲机叫号,那你得给每个人都发一台对讲机才行啊!买个音箱很贵吗?这么大个驾校都建起来了,还买不起一个音箱吗?实在买不起的话,给学员摊派也行。每年考几千名学员,每人多收十块钱就够买好几套音箱了。谁差那十块钱!我家的几个房间之间还安着内线电话呢,这好歹是个单位呀!”
他的声音很大,语气慷慨激昂,说的又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立刻便在混乱的噪音中脱颖而出了。大家便停止了制造噪音,都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有人附和:就是,太官僚了!
老姚接着说:“要不你摆台排号机,先来的先排,后来的后排;实在不行在墙上贴张表也行啊,谁排在多少号一目了然。暂时还考不上的出去溜达溜达,不比这样大家都挤在这里像傻老婆等汉似的苦等强?就算你用对讲机,找个会说普通话的人很难吗?”
于是大家开始声讨这所驾校,都说这所驾校太嚣张了,这才是只具备考汽车驾照的资质,要是具备了考飞机驾照的资质,那还不得嚣张到天上去!有热爱社交的人士走到老姚跟前和他做深度交谈,亲热得像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
老姚趁机说,屋里太热了,我们出去透透风,顺便抽支烟。那人说,我不抽烟,你去吧,叫你名字时我出去喊你。老姚咽了口口水,干笑着走开了,但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凭面相在人群中寻找着可能吸烟的人发展临时的友谊。
至于老姚最后有没有如愿以偿地蹭到烟抽,无人知晓,只是小规在上公共卫生间的时候,看到老姚蹲在一个墙角偷偷摸摸地捡地上的烟头。大概是风或者清洁工的功劳,那个墙角显然聚集了不少的烟头,只见老姚不停地捡起烟头,点燃,抽上两口,扔掉,再捡起另一截烟头点燃。这么抽了五六截烟头,又捡了五六截烟头攥在掌心,老姚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烟头转移进裤兜里。
老姚没看见小规,大摇大摆地绕到前面回候考室去了。小规却把老姚的一举一动看得完完整整,他还看到在那个墙角的墙上写着“禁止小便”四个黑字。他笑了,心想要不要把自己憋在肚里的这泡尿撒到那里去。
小规原本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在学校里可是活蹦乱跳的。他还是他们学校的学霸,老师心目中清华北大的好苗子,父母人生希望的承载着。但他不稀罕这些所谓的荣誉和厚爱,他的唯一志向就是当兵。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场天安门广场阅兵的电视直播后,他就喜欢上了当兵。他问爸妈,怎么样才能当兵?爸妈说,好好学习将来就能当兵了。在这个宏伟梦想的激励下,小规早早地就表现出令同龄人望尘莫及的意志和智慧。他上小学时各科成绩基本上次次都是满分,被老师和同学称为神童。
这个神童又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初中学业后就想去当兵了,爸妈说,你现在年龄不够,上完高中就能去了。他上了高中后却发现,爸妈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去当兵,他们紧锣密鼓地在筹备着他上大学的事。他问爸妈,我不是上完高中后就去当兵吗?爸妈说,我们觉得你还是上完大学再去当兵更合适。
那时的他已不那么好哄了,他知道爸妈是在敷衍他。等他上完大学,他们又会说,你还是先工作两年再去当兵吧。直到把他耗到超出当兵的年龄为止,那样他的人生就会像他们一样平庸了。他不干了,说你们要是不让我当兵,我从现在起就罢学!爸妈意识到哄不住了,就请来他的老师轮番对他说教。他们罗列了上大学的各种好处和当兵的若干坏处,他都充耳不闻。
爸爸说,我当年要是考上大学,就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小规说,爸,你现在挺好的呀,有房有车有事业有老婆有儿子,你还想要什么?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大学生连工作都找不到吗?你比他们强多了!
妈妈悄悄地告诉他,妈当年谈了两年的对象,就是因为他上了大学我没上,他就甩了我。你考个清华北大给妈出口气。小规说,妈,你当初要是嫁给他,这个世界上就没我了。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和我爸对我的出生起着同等重要的作用。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出的什么气?
老师说,人生的梦想有很多,不只有当兵一种。小规说,老师,我记得我写过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您看了还感动得掉眼泪呢。您当时在班里念了那篇作文后对我说,小规,坚持自己的梦想,老师支持你!现在我的梦想还在坚持着,老师您怎么又不支持了呢?
接下来爸妈和老师又进行了三堂会审,可是小规就是油盐不进,他们唉声叹气了一番终于做了让步,答应小规参加完高考就让他去参军。
小规学精了,他猜到了这些大人的把戏,他们暂时在表面上做了妥协,为的是让他安心学习和参加高考。等考完了,他们再千方百计地把他送到大学去。他们深谙不能直中取就从曲中求的人生哲学,学车后的小规把这种哲学比喻为“曲线行驶”。
小规虽然不屑此道,但在父母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的前提下,他也不好主动宣战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他只能勉为其难地陪他们玩玩“曲线行驶”。他当然要安心学习,学到的东西是自己的,上不上大学都用得着,当兵更用得着;至于能不能安心参加高考和考得结果如何,他却有另一番打算。
他开始想到弃考,可爸妈不亲眼看着他走进考场是绝不罢休的。他又想到交白卷,可那样会气得爸爸心脏病发作和妈妈茶饭不思。做为即将成年的他不得不考虑成年已久的父母的身心健康。
他最后想到在高考时答一半留一半的折中策略,到时候名落孙山可以归咎于状态不好发挥失常。当然这个尺度必须要掌握好,不能太过明显了。
然而他低估了自己的实力,或是初次“作弊”缺乏经验,结果还是越过了一本分数线。当然距离清华北大还有很大一截。爸妈很失望,老师也很失望,小规更失望。爸爸叹了一晚上气,妈妈流了一晚上泪,第二天他们就开始为小规上大学做准备了。小规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高考完就让我去当兵。爸妈说,你现在还小,吃不下那苦,上完大学再去当兵吧。上完大学当兵还能当个军官呢。
没出小规所料,爸妈果然名正言顺地失言了。于是安定团结的家庭环境再次硝烟弥漫,老师来了,同学来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来了,坚强不屈却孤立无援的小规最终认了输,答应他们自己去上大学。他倒不是怕这些人,而是因为妈妈三天不吃不喝和不眠不休住进了医院。
做为对小规放弃当兵的补偿,爸爸说,咱们去旅个游,你想去哪随便挑。只要飞机能飞到的地方,我们都带你去。当时意气风发的爸爸开着车行驶在街道上,坐在副驾上的小规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和拥挤的人流发着呆。爸爸问他话的时候,他的眼前闪过一块驾校招生的广告牌,他就随口说,我不去旅游,我想考个驾照。于是他成了庆仁的学员。
小规并不是什么富二代,他家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康家庭。那天开着迈巴赫去接他的不是他爸,是他二姨夫。他二姨夫确实是个富一代,可这与他毫无关系。驾校里的人私下里都在传说他是富二代,他也懒得解释。他觉得这帮成年人比他爸妈还迂腐又幼稚,精明又可笑,他们个个擅长“曲线行驶”不走正道,他不想沾染他们的习气,所以刻意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他尤其讨厌他的教练庆仁。小规第一次跟庆仁学车时,庆仁就拐弯抹角地向他透露了驾校的潜规则,比如学员要敬重教练,要孝敬教练;教练不应该自己买烟,隔三差五还要喝酒。要想学得快,就不要让教练不痛快。云云。借此喻彼,比山说水。小规没理会,他连他的老师都没孝敬过,你算哪根葱!
科目二的实践操作要完成24个学时才能预约考试,小规练了六七个小时就很熟练了,庆仁就不让他练了,让他把车停在树荫下消耗学时。小规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认真练呢。庆仁说,你已经完全没问题了,死记住那几个要领就行,练多了反而乱了。
小规当然不相信这套违背人类常识的理论,练车是为了开车,不只是为了考驾照。他不听劝阻继续练着。庆仁只能向他示弱,说每练一小时要耗至少十块钱的油。如果科二和科三共四十多个小时都按实际学时练,那教练就实在没赚头了,弄不好还得赔。
小规说,你们早应该想到这点,觉得自己吃亏完全可以提高学费。庆仁说,现在遍地都是驾校,竞争很激烈,一家比一家学费低。就是现在这么低的学费还招不到学员,再提高就等着倒闭吧。小规说,那就倒闭吧,自然法则,适者生存。
小规最终没浪费一分钟的学时,没为庆仁节省一分钱的油钱,因为这个,庆仁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无可奈何。昨天下午庆仁让学员到考场练模拟车,小规也没去。小规说,你不是说我完全没问题了吗?我不练了,怕练乱了。庆仁说,模拟车必须要练,不然很难过的,驾校的场地和考场的场地是不同的。小规说,你们驾校既然承诺一费到底,那么练模拟车的费用也应该包括。你们要是出这个钱,我就去练。庆仁说,这个项目是附加的,哪个驾校都一样。你现在舍不得花这个钱,考不过就得花更多的时间。以后考试会越来越严格。小规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今年考不过,明年再考;明年考不过,后年再考。反正你们说了,什么时候学员拿到驾照,你们的服务才算终止。
小规觉得,教练们的臭毛病,都是无原则的学员们给惯出来的,他偏要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
这真是一所嚣张的驾校,教练嚣张,学员也嚣张;老司机嚣张,女司机也嚣张;小寡妇嚣张,老光棍也嚣张。无处不嚣张。小规真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可嚣张的,他想,最有资格嚣张的不应该是我吗?我可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
小规上完卫生间往候考室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了邵默。邵默羞涩地冲他笑了笑,低着头走过去了。这让小规觉得很可笑。这个不正经的小寡妇总爱用脸红来证明自己十分正经,仿佛她身上装着一个脸红的开关似的,随时随地都能让自己的脸无缘无故地红起来。在小规学车的这一个来月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了她无数次脸红。
小规知道邵默和老姚早已暗渡陈仓,这虽然只是他透过现象看到的本质,多少带着点直觉和猜测,但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们越是偷偷摸摸怕被别人看到,就越容易暴露他们的秘密。小规爱看谍战片,编剧们精心设计的陷阱往往经不住他片刻的推敲,显然,邵默和老姚搞地下工作的段位太低了。只可惜愚蠢的宗绅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他还在无畏地追求着邵默,小规当然没义务为他指点迷津。
候考室里还是乱哄哄的,不过人少了许多,考完的有的欢天喜地,有的垂头丧气,都回去了。房间里松宽了不少,却似乎更憋闷了。随着中午的临近,薄薄的彩钢顶已经无法阻挡外面的高温;几扇开着的窗户只能带走室内的味道,却带不走室内的温度。外面的温度比室内更高。
人们最大限度地裸露着身体,穿长裤的挽成短裤,穿短裤的挽成裤衩。男人们撩起了背心,啪啪地拍着肚皮;女人们抖擞着领口,呼呼地往里吹着气。人们裸露着的皮肤上不住地往出渗着汗水,汗水很快蒸发成气体散发在空气中,整个候考室形同一间桑拿房。
挂在门框上的对讲机还在含糊不清地叫着学员的名字,老姚还在人群中发表着言论,得了烟头熏陶的喉咙让他的声音更大了,情绪也更高涨了,尽管炎热严重破坏了他的风度。他的头发像洗出来的一样,被他的手掌扒拉成明晃晃却乱糟糟的一堆。
“一台空调多少钱?”老姚指手画脚地说,“哪怕安个吊扇呢?这天气,我家装了两台两匹的空调人都受不了。舍不得给咱们提供免费的水,摆台自助饮料机也行啊!你们看看,只有那么几把椅子,他们不知道一次要考多少人吗?再看看这屋顶,现在谁还用这种屋顶?小区的自行车棚都不用这种顶的。当然我们小区没有自行车棚,每家都有车库。”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这考场该关门了。”
邵默心神不宁地坐在靠墙的排椅上玩着手机,她也热极了,衣服上湿了好几块。宗绅像个保镖似的坐在她旁边,他手里提着的那只装着煎饼的塑料袋和保温杯耷拉在他的两腿间。庆仁大概早预料到早考不上,他把四个学员送到考场后就走了。
十二点刚过,从小门走进一个穿黄马甲的考场工作人员,他告诉大家,考官要去吃饭了,吃完了接着考。他叮嘱大家不要离开,考官只是去吃个饭,不休息,很快就来。如果叫到号的人不在,就按弃考处理。
他说完就走了,对讲机果然停止了叫号。人们透过玻璃窗看到考场的大门打开了,考官们开着几辆考试车鸣着喇叭急速驶了出来,驶出了驾校的大门,向市区的方向远去了,嚣张的喇叭声还在高高低低地传来。
绷紧了一上午神经的人们这时松弛了下来,难免骂骂咧咧一阵也就接受了现实;有的出去透风,有的趁机去抢占空出的座位。老姚借此机会又开始表演他超凡的口才和独到的见解,然而这时的人们似乎对他的言论失去了兴趣,敷衍地笑着懒懒散散地走开了。老姚望了望外面蹲在树荫下抽烟的人们,耸了耸喉结,走出了候考室。
邵默停止了玩手机,蹙着眉头嘀咕了一句,饿死了。旁边的宗绅像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激动地把那套煎饼递过去,那你快吃吧,就是冷了,不过不太冷,还稍微有点温度。邵默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煎饼,舔舔嘴唇,终于接了过去。
宗绅很是受宠若惊,他的手几乎是颤抖着拧着保温杯的盖子。当他把拧开盖子的保温杯递给邵默时,邵默却生气地把煎饼摔在了他的大腿上,馊了!宗绅不安地拿起煎饼,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果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他一下慌了起来,补救地说:
“那你先喝水,我出去买吃的!”
他站了起来。邵默哼了一声,你又没车,等你回来,天都要黑了。宗绅说了句你等着,把保温杯塞进邵默手里就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候考室。
邵默把宗绅的保温杯端起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巾转着杯口认真地擦拭了几遍;又闻了闻杯里的水,似乎没什么异味。正准备喝时,她看到了对面倚在墙壁上看手机的小规。小规虽然没看到她,但她还是果断地决定不喝。
她把杯盖拧上,把杯子放在宗绅刚才坐的椅子上。她摸摸衣兜,她记得兜里还有两块巧克力,但最终没摸到。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小规跟前说,小规,咱们坐着老姚的车回市区吃饭吧。我请客。小规抬抬眼皮,谢谢,我不饿。邵默干笑了两声,那就出去兜兜风,让老姚开快点,热死了。小规这回连眼皮也没抬,谢谢,我不热。
邵默注意到小规似乎真的不热,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一条米黄色的休闲长裤,仍是衣冠楚楚的,一脸的气定神闲。她没话找话地问,你咋不热呢?是因为你冷吗?小规没说话。邵默有些尴尬,这时老姚走了进来,她赶忙对老姚说,咱们回市区吃饭吧。
老姚说好啊,不过得你请客。邵默说没问题,走,小规!小规摆摆手,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他移步到窗户前望向外面,索性不理她了。邵默只好和老姚一起走了。
宗绅回来时完全像变了个人,他跌跌撞撞地推开候考室的门,走了几步就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一只大塑料袋从手中滑落,各种吃的喝的散落出来。人们吃惊地望着他。平时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小规这时走了过来,他打量了一遍宗绅说,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宗绅吃力地指挥着手臂把掉落在地上的吃的喝的归拢到自己叉开的双腿间;有一块面包滚出好远,他把手臂伸得长长的仍够不到,小规替他捡了回来。他才看着小规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他们在玩车震。我跑了几里地才给她买了这些,可是她和别人玩车震。他妈的!窗户都开着。我报了警,说有人酒驾……”
说到这里,宗绅晕了过去。人们一时乱了起来,有人喊,赶快打120!有人说,这么远120来了恐怕晚了。有人说,大家赶快想想,咱们学过的急救措施有哪些。有人说,咱们学过的都是出了车祸的急救,没有中暑的急救。有人把驾校的值班人员叫来了,值班人员也没主意,打了一通电话后出去开来一辆教练车。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宗绅抬到了车的后座上,值班人员开着车往市区去了。
人们开始大骂,一个个义愤填膺。有的说,来这驾校考试就是玩命!有的说,咱们都罢考,集体到有关部门举报他们!然而当考官吃完饭回来,对讲机又开始喊名字时,人们关注的焦点又重新回到考试上面了,被叫到名字的人诚惶诚恐地通过小门进入考场,一切按部就班。
下午两点半,庆仁再次出现在候考室,他看到他的学员只剩下小规一个,就问他,他们都考完了?小规说,都没考呢,一个中暑送去了医院,另外两个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庆仁正要细问,浑身湿透了的邵默跑进了候考室,她气喘吁吁地对庆仁说,老姚,老姚被抓了!
庆仁一惊,他被谁抓了?邵默低着头说,我们回市区吃饭的途中遇到了交警查驾照,老姚无证,就被抓了。说到这里,她泛着红潮的脸颊更红了。庆仁啊呀一声,这个老东西,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被抓!他妈的,一会儿工夫把两个报废了。
对讲机里喊邵默的名字,邵默一时有些懵,不知所措。庆仁没好气地说,去呀,发什么愣呢?邵默这才反应过来,摇摆着湿淋淋的丰满身体从小门跑了出去。庆仁在后面喊道,记住,要抖到那种程度再松离合器!
十几分钟后,邵默返回候考室时是哭丧着脸的。庆仁预感到不祥,问她,你挂了?邵默含着泪点点头。庆仁倒吸了口凉气,两次机会呢,你都挂了?邵默的嘴唇向下弯出一个悲伤的弧度,又点点头。庆仁跺了一下脚,握紧拳头擂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挂在哪了?邵默带着哭腔说,还是那上面,半坡起步!庆仁大声吼道,我不是让你抖到那种程度再松离合的吗?邵默终于哭出声来:
“我抖得太厉害了,直接把车给抖熄火了!两次都是!呜——”
她蹲下来抱头大哭起来。
小规在这次考试中被排到了最后一个。据说这个排号也是很有学问的,和所在的驾校有关,和是否在这个考场练过模拟车有关。小规可没兴趣研究这些,考试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不管排到了什么位置,不管是坐在教室里答卷还是坐在车里操作方向盘。
做为最后一个幸存者,庆仁对小规一反常态地客气,他亲自把他送进考场,和颜悦色地给他讲了各个项目的动作要领,并让他不要紧张。工作人员拦住庆仁说,非考生不得入内!庆仁陪着笑脸说,我就站在这里看看,我不说话。工作人员大概累了,也没管他。
庆仁站在考场边缘的围栏边看着小规大摇大摆地坐进一辆考试车。他原本对这个不听指挥的年轻人十分敌视,此时却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只有小规考过了,他才能让校长给他分配新学员,否则下个月他将颗粒无收。
小规开着车平稳地起步,顺利地完成倒车入库、侧方停车、半坡起步、直角转弯。他每完成一项,庆仁就长舒一口气。正当庆仁准备长舒最后一口气时,却发现小规的车出了问题。小规没有按照最后一项曲线行驶画好的标线行驶,而是直直地把车开到了起点。车里的自动语音系统传出了声音:考试不合格。
庆仁以为是车出了问题,站在一旁的考官也以为是车出了问题,就问小规,是车有问题吗?坐在车里的小规摇了摇头,表示车没问题。然后他开始第二次考试。考官哭笑不得地说,这小子太嚣张了,这是在玩我们!
只见小规的车再次顺利且快速地通过前面四项,进入曲线行驶时,庆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直到他看到小规规规矩矩地沿着标线行驶才放下心来。他笑着说,年轻人爱玩,就让他玩玩吧,反正是最后一个了。考官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谁也没想到,小规的车后轮在即将驶出曲线行驶的标线时,他忽然猛打了两圈方向盘,车来了个360度的大转弯,车内的语音系统及时播报:车身出线,扣一百分,本次考试不合格。而小规却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V字形,高兴地喊了一声:耶!
庆仁和考官都看呆了,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小规把车停在当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吹着口哨走了过来。庆仁迎上去问,你,你,你是怎么回事?小规耸耸肩说:
“没办法,我学不会曲线行驶,估计得学个三四年才行!”
他无视庆仁和考官惊愕的目光,扬长而去了。在他身后,庆仁发出一声崩溃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