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自前十数日以来,毫无顾忌地炙烤着怏禾疲农,鸣鸡吠犬似也受怕于穹炉热火,闷在各家各户庭院中不作声,全慵懒地,蹲伏着,趴躺着,一眼不瞧匆忙来往的行人,丧尽了看门兽的作用。
浓烟黑雾随蒸汽火车的吼叫声冲漫而来,笼罩整片整片的麦田和村落,鸡犬惊起,行人顿步,皆循声竖耳遥望。
杨立华此刻心中带些欣喜,又略有不安,靠窗追寻着一幅幅掠过的乡野城际之景,这两天三夜的车程他几乎未曾合眼,已从北平完成大学教育,告别同僚知己,与导师表明志向——“教育救国”,从修于师范领域的他,莫不寄希望于复兴民族大志于新人一代。随即便踏上返回故乡的旅途。佝偻孱弱的贫农,愁容满面的雇工,无知瘦小的孩童。车窗外的悲苦世风坚定了他“教育救国”的想法。可一向严苛复古的父亲打记事起总期盼自己接手祖辈田产,做一个新时代知识型地主。如今军阀混战,共匪猖獗,日寇又犯。教育事业步履维艰,自身又应何去何从……?
嘎——,火车停靠,熟悉的乡土气息扑鼻而来,父亲母亲已领众多自家人久候迎接,杨立华忙遮掩住疲态忧容,换幅开心颜面对众人。“爹、娘”,母亲应答,泪已如泉涌并走向前拥抱,呜咽作声:“华仔呦,又念书念的,瘦的不像人样儿!”父亲亦落下几滴泪来,杨也眼恸鼻酸抽泣不停。许久,父亲整理形态,言道:“华儿既已修学归家,自当为喜事一件,不必哭哭啼啼如怨妇般。”众人附和,母亲松手退步,头微微点动。父亲又转向我道:“爹高龄多病,家业田产理应放手于你,前几月我从外省淘来一个洋管家,深通钱财之术,手段高明,定可助你将祖辈产业打理甚好。”父亲抚须淡笑,众人又是一阵附和之声,杨立华这才发觉父亲左侧后方挺拔站立一西装革履,蓝眼褐发,披一头波浪卷发型的洋人,正做英吉利绅士礼向他问好。
烈日仍旧大放毒热,空气中的禾香不知不觉间夹杂些异味,尘烟滚滚,火车驶离,四周回归闷热死寂。
翌日深夜,杨立华堕坐于书桌前,蝉音蜍音不断,烛火飘摇。父亲这两日处处改掉自己身上他所谓的书生气,扒下学生帽,脱去学生装,取而代之的是布鞋长衫,称其为“重新做人”。他嫌这棉被似的长衣使人疲软嗜睡,远不及学生服的令人精神抖擞,最惊骇的则是他偶尔竟会享受这糜烂之感。杨立华极为恐慌,浑身不自在,那软绵的衣服质感此时却勒的他喘不过气。加之断断续续的应酬似是那饮不完的干涩中药浓汤,地方经商大户、地主老财、政府官员纷至沓来。府内乱为一糟,父亲又不准他稍稍松开舟车劳顿的紧绷肉筋,总驱使他上台扮幕前主演,最是晕头转向。推开房窗,才稍觉释然。“明日我必需去一趟‘成华女校’,面见陈主任。”一夜无眠。
“成华女校”,邻近几个县域内唯一一所专门执教女子中等学业的学府,建校已逾五十年,校长陈忠实,人称陈主任。
火辣的夏日尚未完全升起,清风徐徐,杨立华趁着家仆都还在沉睡之际,一路悄无声息,独自赶往女校校大门。环境渐趋明亮,那燥热的田野风气蔓延开来,赶活的农人伙计从校门路过,带着诧异的目光向他打着照呼。女学生也接踵返校,同样的上下打量这位衣着古朴的贵公子,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几时已过,窘迫至极的杨立华惴惴不安——陈主任今日该不会是因事耽搁来不得女校?突然,一只手搭在杨立华的肩头,问到:“小兄弟于此可问有何事?”杨猛地回头,只见一国子脸,身姿端正,着套中山装的中年男子,透过黑框方边眼镜定定的看向他。“是,是陈主任?”“小兄弟客气,本人只不过一教书老师,主任之名不敢当。”陈回道,“陈主任,我,我来是想……”陈主任打断,接话说“请先生与我到公务室再细说,此处人多耳杂。”杨立华便随陈主任进校而去。
行进公务室,陈主任还未接待杨和自己入坐,开门见山,“是想谋一份教师职位?”杨立华顿时慨然长言:“我本从北平念学归来,一心欲求得‘教育救国’之路,奈何父亲为我雇洋人,穿长衫,客乡绅,望我承祖业,以地主姿态日日苟活……”。陈主任听罢,不再多言半句,仅询问杨是否携带师范资格证,杨立华连忙取出资证,陈主任过目后顺手拿出一份契章,让杨签字按印。一切完毕后,陈默默道:“世态炎凉,日寇进犯华夏,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但愿教书育人留得一息火种。”随后安排其教员宿舍并着手课程安排。杨立华心中直感五味杂陈。
杨父得知立华竟“抛弃祖业”做教师之事,勃然大怒,洋管家趁机一味煽风点火,操一口古怪生硬的中国话:“日本人来了中国,杀学生和老师,你的儿子死了怎么做生意?”杨父听后更是恼怒,“身为家中独子,不顾父母之托,非得做什么教书虫,不继承田产,日本人来了,还不得全家掉脑袋!”母亲虽也忧惧,却仍急劝杨父莫怒火攻心,告他需循循渐诱。可他怎还听的进这一番话,忙派洋管家率一众男仆人闯进女校进行“规劝”。
杨立华刚刚将住宿之事整理妥当,正与陈主任商讨课堂留意要则,忽听室外一阵喧哗嘈杂,陈主任狐疑,女校内众人也闻声好奇相聚,杨摆手起身。一人在全校各色人物的注视下出门面见洋管家,洋管家先是绅士礼问好,随后淡淡说道:“杨先生,如果日本人来了,谁能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不受到威胁?请您考虑父母亲人,不要意气用事。”仆人亦表示赞同,皆七嘴八舌,手腿齐舞,力劝杨立华听其父亲管家之言。杨立华早颇不耐烦再听得这洋人的拗口中文话对他说教,只不假思索撂下一句:“我意已决,请转告尊父慈母,不必来劝。”洋管家明白若杨不处地主之位,自身必也再难继其职。可见到杨难以挽回的背影缓缓淡漠,他也只得领众人滑铁卢而归。
杨府内整日都不消停,除了杨父大发雷霆的发作,还裹挟着杨母的低吟和仆人遭恐吓的哭喊。管家转告后便也自辞不留,杨父既劝不住儿也劝不住管家,无可奈何,余怒尽发。
陈主任给杨立华的安排是负责三个班学员的国语授教,起初,杨立华认为救国有望,满腔热血,兢兢业业的进行备课,授课,乃至完课总结。可还未持续三月,地主生活的怀恋与诱惑,父母亲的竭力反对,同事之间的极端冷漠,课堂经验的尚缺与周身劳累等等,一回回梦魇般的撕咬,将他的赤诚的教育救国心渐渐破碎。
实则从那时洋管家劝回风波后,就已然决定了“成华女校”永远不会是杨立华的立足之地。与洋人“勾结”,口出日本人侵华之言。“叛徒”、“汉奸”的烙印便借势深刻在他躯干上。课堂中,学生常出言不逊,尊师重道准则毁坏殆尽,同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日里更是不同杨产生一丝交集,陈主任本身为一校之长,却也暗地干些排斥中伤的勾当。杨立华不情愿就此沦丧己志,仍在与梦魇焦灼的搏斗、抗衡。直至一场冤告大案,成为压倒杨教员的最后一根稻草,推他艰苦支撑的现状陷落绝境。一日,某个本就对杨立华这个缺乏课堂经验和教授资质的“虾兵蟹将”心存不屑的女学员,竟向陈忠实上报假状——诬蔑杨教员常在课后方便之际偷窥邻近女厕内的学员,控诉其无为师尊容,荡尽人良,实为女校大耻。杨百口莫辩,学生借机群起而攻之,同事或冷眼旁观,或添油加醋。关键人物陈主任自当顺水推舟,为杨述说大局为重,奉一纸辞书,将其逐出女校。
杨被迫隐居家中,受尽父亲的严词责备,仆人的口舌议论,连同母亲对杨立华恨铁不成钢,给予些许安慰后也再闭口不语。杨狼狈逃往卧舍,数十日闭门不出。
夏日瞬逝,秋雨渐浓,蝉亡蜍逃,麦田已被收割变为枯黄无垠的草野。农人麻木地沉浸在虚假的丰收喜乐中,仿佛不管天下事。不过疾快降临的严寒凛冬不会宠幸区区牲畜和奴隶的节庆多久,饥寒交迫、苛捐杂税一次又一次的杀死这些活物。永无止境的轮回还需延续多少个千年,牲畜和奴隶们才会幡然醒悟而深思熟虑属于他们的真正处境。蒸汽列车依旧不知疲倦的来回奔走,启程总热血沸腾,抵达又偃旗息鼓。杨立华盯着屋外由大雨滂沱到无声无息,随后水雾袭掠吞噬周遭所即,他也不曾开窗坦白戾气。
是从此心灰意冷?是自认看透人间?是决意纵情声色?唯一确切的是杨立华那以往滔滔不绝的“教育救国”言论与热情的报国之心就此抛往九霄云外,北平求学的一切痕迹包括学生装也一并遗弃的无影无踪。他坐上了奢华的地主轿子,熟练使唤起奴仆来,游曳放荡于赌馆、妓院、田埂之间。
……
沉沦淫纵的日子去如白驹过隙,时节抵至中秋,晚苗入种,耕事复起。自前如愿成了财主美梦后,杨立华便整日寄居在那小轿内。每每昼日浅现,农夫恰出门操弄田地之时,抬轿班子立马会紧随其后地组建起以供他驰骋家田。不多时,趣意消散,未稍做停歇,又直向那县城驶去。城里匠人商贩已相继出工,县道充斥着面黄肌瘦的乞人流民,哀声求讨,还有是勉强过活的巧手艺角,叫卖显摆。时而快马穿梭,积灰腾飞,成群结队的大兵,浩浩荡荡的商队,驱赶旁人横冲。零散的达官贵人自然不甘示弱,同是驾车直撞。两旁只为清一色的摊贩占据,偶尔会出演摊位相争的滑稽戏。左右进一步延伸则多半建了些茶馆、饭厅、春楼、县衙等或高或矮的房宇。俯瞰偌大的县城而去,其余街市与眼前景况大致相妨。
“小杵子。”“少爷,请吩咐。”“我说,莫非是在府中待舒服了,你不乐意被派来这抬轿子?”“少爷,千万不敢,我可荣幸抬轿子载您。”“那就使你力气抬稳咯,颠得太厉害了些。”“少爷,县街上全给逃荒老乡挤实了,着实难把住手上力道,若弄的这轿翻了底,实是担不起您受了磕碰。”“这东洋鬼眼见愈来愈过分,不吞下全中国看是不会轻易罢休……算了,你且慢点,我可再受不了半分颠的。”“小杵子明白。”
杨立华闲坐于轿内,周旁高谈嘈杂不停,轿身颠簸起伏,引他心烦意乱,正欲掀帘开口催促。轿脚却咯噔触地,杨反应不及,身子猛得前倾。小杵子抢展开前帘憨笑道,“少爷,到了。”杨立华本该狠狠数落其一番,可眼见他大汗淋漓,痴痴笑的老实模样,杨作罢只噎住责骂举掌应答。杨立华下了轿,面前陈朽嵌古环大门上方挂一副匾额题字——“豪立赌馆”,杨掩饰不住浪荡气,踏步率仆从要跨入赌馆。忽听某处哀乞声:“本是河北布衣百姓,遭了日寇屠戮追杀,跋涉至此,原一家五口独余我一人,跪谢哪位善人老爷大发慈悲,解囊赐小民温饱。今日受恩果,我李显达来日必千万倍报答。”
杨闻声沉吟,“河北籍,全家五口,李显达……,那人莫非是……”从思索中回过神,他转身推搡络绎人群,朝悲喊来源快步而行。仆人见情也赶忙追随。
一乞丐蓬头垢面,衣履破旧,跪卧街市哀求连连,虽分辨不出其具貌,却尚还大概看得出是个青年男子。杨立华站此乞人身前,轻问试探,“显达?显达,我,立华,杨立华”,乞人兴许早已饥渴竭力,抬眼呆滞机械一扫询探之人。双眼聚焦,肢臂颤动转又喜极而泣。“立华?当真是立华!?立华兄——”李显达披头散发,崩溃掩面痛哭,杨立华同是激动不已,俯身半跪,伸手扶其站立,李实在因多日受难,躯体虚弱干瘪,只摇晃欲全身倾倒。众仆人纷纷迎上搀扶稳李,向最邻近饭馆簇拥赶去。
李显达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一餐,血色既已恢复十之八九,模样仍污浊不堪。收拾完毕,开始述说自身遭遇:“立华兄,我离京归乡后,本寻得一中外合资银行做个小职员。但不出俩月,日军便长驱直入,家乡沦落,亲人无一幸免。日寇穷凶极恶,只得孤身逃难,一路难寻果腹之物,而今已有半月……”李言尽,涕泪长流。杨立华听闻所述,亦泪眼婆娑,咬牙切齿道:“东洋鬼子欺人太甚,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李却矢口阻拦,“日本人虽令人愤恨,可无人能挡,来势汹汹,自东北诸省沦陷至今,如入无人之境,政府军节节溃退,全不是日寇敌手。”两人故友罕逢,回念大学旧交,惜叹如今处境,上至国事,下至黎民,相谈甚欢。
待到夕日半悬,艳霞满天,小杵子和众仆于旁桌久久把酒言欢,此刻也已四仰八躺,酣睡多时。饭馆外群人渐散,呼叫渐息。杨李正要告别离分,立华不忍显达再入苦境,决心为后者订买一旅间且包租下为李显达暂时住所。李自然羞愧推辞万般不肯,却迫于杨极力挽留、走投无路现状,当即跪叩接纳。妥善安置完毕,杨返回饭馆内,仆人们刚走出醉梦,正慌乱找寻主人去向。杨见状假意责怪,便唤众人架轿启程回府。
“少爷,今日同是先往春楼去?”“打道回府,爷今日心可累。”“少爷,请怪罪小杵子,莫要坏了您雅兴。”“你小子,废话咋这多,不管你事,直抬轿即可。”
方轿徐移,落日余晖变而夜寂风清,杨立华抚额端坐,内帘由微风吹拂飘摇,月光幽明躲闪般透进轿内,蛐蛐震鸣断断续续弥散在这空旷洞黑的天地。
是死夜的中国,是深眠的中国,是可怕的沉默。
杨府大门开敞,除看门巡逻人员外其余家仆悉数睡去。荷莲池塘原平静水面泛上浅波涟漪,池底青鲤飞跃潜落;假山溪水汩汩穿流,庭间稀林筑巢翼鸟各显其能,扯嗓嘶鸣。杨老爷踱步府堂,脚步拖沓沉闷,耳旁杂音更使燥乱。不时斜目瞥视大门外,又摇头轻叹。杨母本要卧榻歇息,左顾右望不见杨父踪影,寻到府堂来。“老爷,咋大半夜走来走去不睡,忧心个什么事。”杨父一吓,回到,“华儿不尽早赶回,心里石头堵得慌。”“老爷,明早再告与杨儿,不迟。”“怎等得起再耗哩,若……”
杨立华临近家府,心生诧异——“今日夜深如此,大门为何敞开?”
杨父,字登,生于洋务运动将破产末期。初读书入仕逢清末新政废灭科举,再开办工厂遭国民革命战火波及。终于碰壁无果不甘归乡,承继祖产做了地主,安稳享乐二三十载。只今晨获知东洋军再度挑燃战火,整备侵袭中原,杨登身居全府内外老爷高位,生死凭其弹指一念,他毅然打定主意——举家迁往湖南,以逃脱倭寇魔爪。奈何华儿总忤逆父旨,妄图当个私塾老古董,非争去要救国,幸甚果不其然垂头丧气而归。这守田财主自是惹人腐烂淫靡,但乱世下若可免受天灾人祸,已难能可贵。
杨立华进到府里,刚质问吩咐仆人合闭大门,杨登喊住他,让其来厅堂有事相谈。杨立华更起疑惑,一边快步朝内,一边不解道:“父亲、母亲怎留在府堂不早去歇息?”杨父未作答复,而先肃立正言,“华儿,明日小杵子那帮人不许派去抬那轿子,我需赶一趟县城办些私务。”杨立华不感稀奇,回话到:“轿子且拿走?得,孩儿明天便就待于家中,您早去早回。”杨父点头示肯定意,并未过多赘言,只动身同杨母回卧房而去。杨虽仍是迷云缠绕,眼见父亲已走开,疲惫顿时席卷,也自顾向己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