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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请问你旁边有人吗?”
抬头,是一位50岁上下的阿姨,我错愕。
“没有没有,”我忙摇头,起身让座。
那是我在台大上的第一节课,当时还不熟悉,台大的通识课总会有相当一部分校外中年长辈来听,人文类通识更甚。
之前去教室的路上有位大爷问我,博雅304怎么走。那就是我当天上课的教室,心想,诶可以可以,碰到老师了。
一问才知道,大爷也是去上课的。
·2·
教室后排已经站了许多学生,听课的人还在陆陆续续的往里走,本来就不大的教室此刻像锅微沸的水。
阿姨转身说,“人还挺多的,我们运气不错,还有两个座位。”
当时我还正懵逼搞不清状况,以为和我说话,转头看,她还有一个同伴坐在我们身后。
正尴尬,想假装四处看风景,一寸寸把脑袋移回原来的位置。
来不及了,我转到一半,“同学你是大陆来的吗?”,卡壳了。
“嗯,这学期来的交换学生。”我试图让僵硬的脖子表现自然些。
“我姓林,以后可能会常遇到哦。”
阿姨戴着金丝眼镜,海峡两岸通用的花椰菜卷发,嘴上抹了山樱花色的口红,眼妆眉线比我还周到,皮肤算是中年人里非常不错的,带着纹路像是一碗蒸了多时的鸡蛋羹,又嫩又老。
迅雷之间,这一口台湾腔有点甜到我,阿姨眯着眼笑开来,伸出手,很是和蔼。
“林阿姨好~”握手,话还没说完,“啊你是大陆哪里来的呢?”
话噎回去,“我是贵州来的,”我话还是没说完,“我妈妈也是贵州人,松桃县。”
·3·
我像水獭一样打开我OMG的表情,说了句“啊?”
林姨嘴角轻哂,眼神从我身上移开,轻飘飘继续说,“当年我妈妈从大陆撤到台湾,后来在台湾嫁给了我父亲。”
这句话说完,老师就走进来开始上课了。
第一节课老师逗得课堂阵阵哄笑,林姨在一旁认真做笔记,我脑里神经却像草疯长联结。
下课铃一响,就扯着林姨继续问。
“那您的母亲后来回去过吗?”
“87年开放探亲的时候她回去过。”林姨漫不经心的说,“可以让我一下吗?我想去一下化妆间。”(化妆间就是洗手间)
“您母亲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吗?”我边转身让她,一边问。
“嗯,她自己回去的。”
这句话飘出来,好像没什么重量,浮在空气中。
·4·
“您母亲当时是为什么要来台湾呢?”
“逃命啊,当时和她的国军丈夫一起来台湾的,但是在码头失散了。本来我还有个哥哥的,也在逃难的时候死掉了。”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年纪的人,说过去的事都是云淡风轻。
“您能听懂松桃的方言吗?”
“我们小的时候,哪里的方言都有,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我国中语文老师是个四川人,我还记得他老喜欢说‘锤子’‘瓜娃子’,好久的事了,哈哈哈。”望着凭空没处,林姨说着笑了起来。
我很喜欢看人们在回忆时候的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那扇窗户毫无防备地打开了,你可以望进去,阴晴圆缺悲伤欣喜。为什么看云时很近,望着云,意不在云。
“那您的父亲也是大陆过来的吗?”
“我父亲是本省人,因为我妈在大陆医院做过护士,你们叫卫生所对吧,白色恐怖我爸还被怀疑是通共匪谍。”
你永远想象不到选修课坐在你旁边的人都有着怎样的故事,你觉得这回忆像放在柜子里积灰上尘的被子,再次拿出来见空气阳光都会有潮湿霉气,一拍会有尘土起。或许有人夜夜枕着这被子入眠,回忆渗到骨子里融为一体,长成头发长成牙齿。
“您去过松桃吗?”
“我没去过,我母亲过世前要求一定要把骨灰送回大陆,大陆的舅舅来把她接回去的。我只去旅游过,北京、上海还有西安。”
“那您不想回母亲家乡看看吗?”
“我妈以前老是念叨,当时回不去没事坐着就爱哭,后来眼睛都不太好。我其实不太懂...乡愁这种东西。”
一扇门,吱吱呀呀摇摆许久,嘭!关上了。
不想议论哪一家人的故事,各家的经各自念,只是禁不住还是为林姨母亲感到孤独。
·5·
我也不太懂乡愁。
现代信息技术、便利的交通好像把整个世界都联系在一起。我们大多数人很幸运,隔得再远,可以视频聊天,没有人会再把谁的照片放在胸口的荷包里,翻来覆去看得发白;可以买机票车票船票回家,不用跳下大海一边喊着娘想要游回家却又被背后的枪子停下。
可是这世界上还是有人回不去家乡。
有一年感动中国老兵高秉涵,山东菏泽人,十几岁跟随国军到台湾,活下来已是极不容易,活着就想家。
身经乱世,时代的力量摧枯拉朽般横扫所有人的命运。谁能挡?
浮萍亦有根。
87年台湾数万老兵呼吁开放探亲。人都快没了。
集会、游行、讲座、冲突、震荡,愿终成。
将近四十年,物非人非,到乡翻似烂柯人,悲戚戚。
高老先生此后往返台海十余次,只为老兵们临终托付,骨灰要回家。那句“不曾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就是他说的。
动容,流泪,心痛,可我不敢去体会。
乡愁是什么,是胃,是心,是愁肠百结;是亲人,是骨肉,是我有权利站在这块土地上的踏踏实实的安全感;是包容,是收归,是我喝过的水淌过的河爬过的山是抽过我的扫帚是揍过我的凉拖是娘缝身上衣是爹的大烟杆是飞舞魂魄是乡间鬼神,是如今的我无法体会无法描述的东西。
离开了故乡,心上空了一块。
回不去,填不满,乡愁升起来,代替故乡,补在那里。
起初是隐隐约约缥缈无定的轻烟,缠绕心肝,年年岁岁越发坚硬,似是完整。可是越坚硬,就越脆弱。四下无人,掏出来望望这心,手指轻敲,就轰然倒塌。夕阳西下,皆有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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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时间和话题种种并不方便讨论的原因,从开学到现在花了大约五个周,才大致描出林姨母亲一生浅浅的轮廓。
林姨的母亲姓田,贵州省松桃县人,苗族姑娘。1949年随国军丈夫南下从厦门乘军舰撤退到台湾。逃难过程中小儿子夭折,到达高雄在码头和丈夫失散。之后嫁给了本省人林姨的父亲,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已经过世了。
时间过去,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离那段历史更远一点,许多那个时代的人也渐渐离世,现在能够探讨的未来更多的也是计较与权衡,要说还有多少情感的羁绊,恐怕也只剩从小咱们教育中不可分割的一厢情愿了。
我觉得你感觉良好,你觉得我水深火热。
此间风物本吾家,今为客。有一日分晓,可以感性,不要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