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乌镇须行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木心
木心先生的《从前慢》一诗,在我初次读到此诗时便已牢记于心,并一直心仪着先生的故乡——乌镇。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方水土,才孕育出了像先生这样拥有极高才情的文人,孕育出那样一个对生活虔诚的灵魂。
所以我会常常在夜间梦到一个小镇,它独立于世,不显露于人前。它被一弯河水浅绕,杨柳枝低垂到河边。树下的孩童在玩闹,男人在辛勤劳作,妇女们则聚集在河前,洗衣涮碗、说话闲谈。而在一间古老宅子门前,有一位老婆婆在看着孩子们的游戏,眼神似乎在追溯往日,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浅笑,额头上满是被世事侵蚀出的皱纹。
我便是这样一直重复着梦中的场景,直到那年,我终于被这埋藏在心中的图画给牵引到了乌镇,并寻至木心先生的故居,站在屋前,默念着《从前慢》。这一刻,我仿佛穿越过时空长河,与木心先生对视,感受到了木心先生写下这首诗时的期愿。
先生一直在期望着回到从前,就像我在梦中追求的风景一样。那已是遥远记忆中的乌镇了,可就是这样古老的小镇,却使人魂牵梦绕,不敢忘却。可现在,我的的确确已经来到了这里,只是眼前的景象却使我觉得我从未到达过那片小镇,那片小镇果然如先生一般,不存于世间了。
我想要去到那片小镇慢慢行,可是行人已挤满了长街,吵闹哗喧,形形色色,一刻不曾停歇。天上云朵片片,却始终遮不住游客与商人们划价的声音了。
可更令我伤心的是,在来到乌镇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的被告知,乌镇的乌,不仅仅是因为房子的屋顶黑,同样还包含有那些商家们的黑。乌镇已经不是从前的乌镇,而外来的商人们则更是将原居民们的生存空间给挤压,已不复早先年少时的诚恳。我原先是如何也不愿相信的,因为一旦相信的话,那我在梦中所思念的小镇水乡又该存在于何处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人群成了长龙,流动不息,而堪与人群长龙比肩的便是在路边两排延绵不断的商家。商家们的叫卖声,游客们的砍价声,总会叫人以为这里是一间超级市场,哪里还有一点古老水乡的样子。唯有那些上白下黑老旧的房屋,和被雨水脚步磨损出纹理的青石路在默默的彰显着古镇的历史,古镇的过往。可惜的是,事实上并无几人会去在意,他们依旧只是拍照、问价罢了。
路过小桥,桥下小河已流淌过千年,淙淙流水声传入耳可得安宁片刻,只是片刻过后,便被后面拥上的人群送下了桥。暗自烦恼,但又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呢,我也不过是只能随波逐流了。正午,走至了古镇深处,其中小道绕绕,而屋檐被太阳照出了阴影,可以借此逃避阳光的直射。跟随在阴影下的人群里,我毫不起眼,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们都不过是这片小镇的过客,而真正的归人,却是永远也难以归来了。
在弯绕的青石小道两边排开着数十间的屋子,其中有几间屋子敞开着门,里面在展示着镇子中往日人们的生活,磨面、纺衣,还有许多。只是我却早已失去了兴致,无法静心观赏。因为就在刚才,我擦肩而过一个老妇,她独自倚在门旁,在屋檐的阴影下。她一直看着窄窄青石路上拥挤的人潮,就如同水中迁移的鱼群,因急忙赶往目的地所以不曾一刻停歇。没有人会停下来脚步静静地看,看这一道道被时间刻在房屋、木门、石板上的痕迹。那是这小镇曾经经历的证明,或许其中哪一道印记,便就是从前生活在小镇中的哪个人的一生。
可有谁会去静静揣摩那些隐藏在旧痕迹中的故事呢?此刻,唯有一人在静悄。静悄着的不是说的热火朝天的游客,也不是随波逐流的我,而是那位依靠在门沿,看向青石板路上行人的一言不发的老妇。她的眼前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风景,而她的故人们也都相继离去。到了最后,所余下的也只有往日的回忆、屋子、河流,还有走了一辈子的青石板路。可腿脚不便的她,如今,就连青石板路也一并被热情的游客占了去。
接下来的路我无心再走,风景我也无心再看。小镇往日的平淡生活早被打破,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我参与在其中,这也是事实。但这并不就意味着古镇的旅游景象就该是这样——青石路上人挤人,商家们吆和买东西,就连坐船游河也要排上长长的队,这些早就不是去到古镇里的意义了。
回到家中,我久难接受这次的旅行。夜晚,我依然会在梦中梦到《从前慢》一诗里的场景,就好像我亲眼见到过一般,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只是我还愿再度回到那里去,回到水乡中,哪怕是又一次的失望。因为我不愿留下与木心先生一样的遗憾,我始终要找到《从前慢》,在《从前慢》里那样的水乡中,一步步踏着古老的青石板路,走走停停,古镇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