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变形的贝雷帽

这是一只变形的贝雷帽,触目惊心。这是一只陪伴了我至少5年的帽子,伴我度过整个春秋冬,它的出现曾令我的西装尽显惊艳、风衣十足优雅,我依然记得戴上它转身回眸时的卓尔不群。当它四周的纱线坏了,我曾经花百八十块到改衣坊请匠人手工织补。因为4年间无数次踏入时尚帽子专柜,却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恰如其分的优雅又俏皮。

事情起因于父亲闲来无事,看家里帽子摆得甚乱,就将所有帽子洗了一遍打算收起,我胡乱摆在衣帽架上的帽子竟无一幸免。还记得当我看到晾衣架上的两只棉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老爹的能干;当我的目光略过那只同样湿漉漉的遮阳草帽,心中已是一颤;而当我最终定睛在这款最爱的贝雷帽身上时,瞬间如五雷轰顶。

原本优雅挺括的赫本帽被揉搓成了美国大兵的西瓜皮,面目全非。表面凹凸不平,三朵小花褶皱横生,细细修补过的本就年久脆弱、薄如蝉翼的纱网几处重新断裂,卡其色的边沿已有些许染黑,头围失去弹性大得吓人……我一时间不能接受,半晌回不过神,怒火和心痛席卷全身。想破口大骂又不知从何骂起,想崩溃大哭却没有眼泪流出,悲愤交加难以自抑。

我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暴力,才能在完全忽略摆在自己眼前的帽子原本形状,去揉搓到这般田地?我忍无可忍地咆哮,也只是出来这一句:“它到底能有多脏,值得你这样去洗?!”咬牙切齿,难解心头之恨。

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长久以来在我爸面前,我深深的破碎和无力感,随之而来的是怒火中烧。明明是暴力入侵,却仅凭一句“好心办坏事”就足以推脱。多么巧妙的托词啊!精妙到用你懒惰和依赖的矛精准地刺向你愤怒和悲伤的盾。一个“退休老人的操劳”,是何等光明磊落又振振有词,像是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占据着儒家孝道的道德制高点。若你胆敢表露丝毫的小情绪,立马附赠你加倍的自责和忧伤。多么难言的抑郁!

我想骂,却唾骂不能;想痛哭,眼泪却师出无名;想咆哮,却被押解至道德的山坳;想毁灭,反要承受铺天盖地的自责。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同归于尽,却又懊悔。到头来,只能怨自己、恨自己。

骂不解恨,没有泪水,那天晚上,我一度陷入很深的悲伤和绝望。因为我突然看到,长久以来,我拼命地美化父亲对我做的一切,合理化因他而产生的一系列负面情绪,只不过是不敢承认,在心中的某个地方,真实的自己贫穷如乞丐。

美貌、学历、家境就像一个巨大的滤镜,将那些丑陋、龌龊、贫瘠粉饰,为了几两不值钱的骄傲,不肯承认不能面对。情绪激动,又卑又亢之间:我是如此的美好、善良、骄傲,如此人见人爱,却又如此可怜如此贫瘠,以致于粗粝的砂砾划过皮肤,错当成爱抚。从未感知过真正的爱是舒服。

父爱的真相,是我身上一层最脆弱的壳。曾经我把它当作护我周全的最坚硬铠甲,如今却发现那只是一张披着自恋外衣的自说自话。多么残忍的彻悟!承认这一切,我的心好似被凌迟被撕碎,我感觉不到痛,地上却已血迹斑斑。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如此清晰又痛苦地发现,父亲其实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就像摆在他眼前的那只贝雷帽,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简单粗暴的入侵式“给予”,能不能受得住,全凭运气。

当看到那只帽子的模样,这些年过往的成长经历,那些在欢笑掩盖下的巨大悲伤,一点一点被撕开面纱,第一次具象化。

这些年父亲对我求学、求职的一次次“强力”干预,每次“苦情”掩饰下的“不由分说”,不正是对“帽子”的“无情揉搓”吗?

帽犹如此,人何以堪!长久以来的莫名抑郁情绪,何尝不是因为分不清真实究竟是依赖和需要,还是忍受剥削?

我为什么会对男人如此容忍,以致于被蹬鼻子上脸愈演愈烈?因为我对亲密关系中的别人,就像对自己的父亲,全无招架之功,亦毫无还手之力。我始终不肯把他们当成斗智斗勇的“敌人”,我的内心,还残存着那丝对人性的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恍若18岁的自己,眼神中透露出婴儿般的融合渴望,是美丽,也是无力。

没办法,我只能对自己狠。因为不肯、不会、不敢对别人狠,所以只能对自己狠。我做出的最“无情”的反击,就是all in之后的愤然离场。甚至不肯占别人丝毫便宜,怕“污”了自己那丝虚无缥缈的圣洁。

是的,我做过的最狠的事,就是“慧剑斩情丝”。除此之外,毫无平衡、弹动、斡旋、制衡之术。

如果说,我从我妈那里学到的是如何依赖一个男人,如何不合时宜地做一个情绪巨婴……那么我从我爸这里学到的,就是如何忍,何谓“却之不恭”。

我早就知道,我赚的每一分钱,我享受的每一丝快乐,都是我忍了最不愿和不屑忍的东西,和魔鬼做了交换。每一天的活着,都是在体验绝望中气若游丝的希望,在泥沼和云端里此起彼伏。

捏了半天,终究是不能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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