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烨舟

大年三十儿，大年三十儿，今天是大年三十儿……他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仿佛他复杂的脑细胞，在此刻，只能够组成这么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在头脑中不停地闪现着，挥之不去，又情不自禁。

他走在人行道上，每一脚都踩踏在坚硬的地砖上。每一步，他所能够感受到的，除了路面的坚硬，还是坚硬。

直挺挺的风衣，套着他直挺挺的身体，衣领高高地竖起，边角却又往两边耷拉着，他的右手攥着公文包的把手，攥得很紧，因为公文包很重，坠着他的手臂也直挺挺的，右边的肩头下沉，走起路来，也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虽然，人行道的路面很平，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平。

农历年底了，在古代的时候，今天是年关。年关是什么？年关就是欠租，欠债的人，必须在今天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头疼啊！要命啊！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替古人担忧起来，每每想着这样的年关，他的心，就时常隐隐作痛。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街道上的行人也少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家中，准备过除夕了。这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家家户户，亲人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过大年。

他的脚步越来越小，他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还在路上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站立在人行道中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也搞不清楚继续往前走的必要。

他的视线在半空中划过来，略过去，好似被凌乱的微风吹拂的飘带，找不到一个他感兴趣的焦点。

一阵清淡的酒香味飘来，他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撇向了路边的小酒馆。小酒馆的门面实在不出众，一个橱窗，一个门，门头上面一个实木牌匾，灯带组成的三个字，小酒馆。

他不知道这个小酒馆是什么时候开张的，他也不知道这个小酒馆什么时候会倒闭，这条街上，一年当中，开张了好多个餐馆，也倒闭了好多个餐馆，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小酒馆的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头杆子，将一个大红灯笼挑起，挂在了门口处的屋檐下。

中年男人刚要转身进门，发现他正呆呆地站在门前，盯着大红灯笼。

“进来喝两杯吧。”中年男人开口说，面带微笑。

他将视线从灯笼上面挪到中年男人的脸上，看样子，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小酒馆的老板。

“周围的店都提前打烊了，大家都回家过年了，不会耽误你吧？”他略有所思地问，双脚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小酒馆的门口迈了两步。

“呵呵呵，我这个小酒馆，不歇业，尽管来喝酒。”说着，店老板闪身，为他让出路来。

跨进门口的一瞬间，一股暖流迎面扑来，一边往里走，一边脱掉了直挺挺的风衣。

“空位很多，随便坐吧，我去拿菜单。”老板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紧不慢地说着。

他这个人，总是喜欢边，更喜欢角，于是，他便在角落里找了一个空桌，坐了下来。实木的桌子，实木的凳子，无论是摸着，还是坐着，感觉都是硬邦邦的。

他不饿，只是馋酒，所以，只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杯散装的白酒。小酒馆里的光线有些微微暗淡，他也只想微醺。

不知不觉，他喝光了杯中酒，凝神盯着桌面上的空杯，紧锁眉头，不确定自己是否再喝一杯。

“朋友，看样子你是一个人吧？我也是一个人，过来，一起喝点？”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他微微侧头，发现小酒馆的窗边有个小方桌，桌子前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大腹便便，油头粉面，如果赤*膊，就好似一个弥勒佛。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胖男人，微微一笑，端着自己的半盘花生米，捏着自己的空酒杯，起身，走到了胖男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时，胖男人已经抓起了酒瓶，当他把空酒杯放在桌面上时，胖男人已经把酒瓶口凑到了杯口处，咚咚咚，顺畅地倒满酒。

“过年了，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想回家的意思。”胖男人说着，端起酒杯，朝着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还没等他端起酒杯，胖男人便一饮而尽。

“呵，过年？回家？唉！这一年，我混得真是不尽如人意，股票套牢了，几个大客户也不跟我合作了，年终奖减半，过了年，还不知道自己的职位是否会被降格。过年回家，亲人聚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唉！”说着，端起酒杯，一仰脖，喝光了满满一杯酒。

这一杯酒，比他自己刚刚点的散装白酒要甜得多，香得多，他仿佛整个人都沉醉在酒的芳香之中。

“老哥，你这酒，是真好喝。”说完，他眼前瞬间模糊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地陷入一片朦胧之中。

“嗨！醒醒！嗨嗨！快醒醒！”同事小刘推搡着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直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趴在办公室的办公桌上。赶紧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发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展开着一个电子表格，其中一个方框中，输入光标一闪一闪。

“这个年，你是不是还没过够啊？都开始上班了，你还睡不醒啊？”小刘一脸坏笑地说。

“什么？上班了？今天……”他惊讶地看着身边的小刘，又扫视着办公室。好多同事都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仔细地盯着电脑屏幕，麻利地敲击着面前的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是啊，上班啊，今天是初八了。”小刘说着，把手中厚厚的一叠文件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这些都是需要他处理的工作内容。

“有没有搞错啊？今年是大年三十儿啊！我刚刚下班离开公司，准备回家和亲人团聚，过除夕。”他惊异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大声地对着小刘说。

“哈哈哈……”小刘乐得前仰后合，周围的同事也都抬起头，看着他不停地大笑，有的双手搭在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有的端起面前的咖啡，趁着嘲笑他的这个空档里，休息一下。

“你们笑什么？今天确实是大年三十儿，我刚刚在小酒馆里喝酒，然后，一迷糊，就现在这个样子了。”他说着，使劲儿地回忆着刚刚小酒馆里的情形。

“迷糊？我看你是乐迷糊了吧！哈哈哈……今天，股市开市，你套牢的那些股票一路疯涨；去年的那几个大客户重新找你合作；刚才，总经理又通知，给你升职加薪，你小子，今年可谓是开门红啊！嗨！飞黄腾达了之后，可别忘记了我们这些同事战友啊！”说着，小刘攥紧拳头，在他的肩膀上，友好地锤了一拳。

同事们乐了好一阵儿，便各自忙各自的工作了。他赶紧点开电脑屏幕中的炒股软件，的确，自己套牢的股票全部都飘红，并且，还在持续地疯涨。

低头一看，桌面上摆着升职加薪的通知书，落款是总经理的大名，还有董事会的盖章。旁边是一沓签好的合同订单，甲方全都是去年流失的几个大客户。

“这是真的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他忽地站起身，惊喜地自言自语。

“哈哈哈，你就别得着便宜卖着乖了！”周围的同事打趣地说着他。

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情愿加班的，并且，将各种好消息组织成具有他个人特色的慷慨陈词，并带回家里宣布。

推开家门的一瞬间，父母坐在松软的沙发里，静静地看着电视，面无表情。儿子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无精打采地摆弄着那把破玩具枪。妻子躺靠在一把藤椅里，眼睛上带着一个保护视力的眼罩，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不语。

“我回来了！”他兴奋地跨进家门，大声地说着。

可是，父母的头转向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便扭回头，继续看着电视里的节目，节目是一段哭丧的京剧，哼哼呀呀，他听不懂。

妻子伸出小拇指，略微地翘起眼罩的边缘，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眼他，表情严肃，没有吱声，便重新盖好眼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

角落里的儿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撅着小嘴，摆弄着嘎嘎作响的破枪，他皱着眉头，肥嘟嘟的脸蛋上，还有两道没有干涸的泪痕。

“你们大家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年过得不开心吗？”他惊讶地问。

“开不开心，你心里没数吗？”坐在沙发里的父母异口同声地说，说完，也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板着脸，看电视里的一个大花脸，哼哼呀呀地唱着京剧。

“哼！”儿子在角落里瞪了一眼他，继续摆弄着手中的破枪。

“唉！”妻子深深地叹了一口，将身子转向了另一边，后背朝着他。

当他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时，心中一惊，他忽然意识到，从大年三十儿到现在，他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任何过年的记忆，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回忆，都是一片空白。

他刚想要张开嘴巴问一些情况，却立刻闭上了嘴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问不出口，把问题硬生生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那一杯惆怅的酒之前，而那一杯酒惆怅酒，就是小酒馆里那个胖男人倒给他的。

初八，初八，今天是初八……他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仿佛他复杂的脑细胞，在此刻，只是组成了这么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在头脑中不停地闪现着，挥之不去，他又情不自禁。

他立刻退出家门，来到了街边那个小酒馆里。小酒馆里依然空荡荡的，刚一进门，便一眼看到了窗边饭桌旁坐着得那个胖男人。

“朋友，看样子你是一个人吧？我也是一个人，过来，一起喝点？”胖男人看到他，便微笑地冲着他招了招手，同时，也抓起了桌子上的酒瓶。

他缓缓地走到桌前，慢慢地坐在胖男人的对面，胖男人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微笑地说：“过完年了，你怎么没有过年之后，开心的样子？”

“过完年了？可是……可是，我大脑一片空白，就好像这个年根本没有过，我的父母不开心，我的妻子不高兴，我的儿子气呼呼，唉！”说着，他抓起酒杯，一仰脖，喝光了满满一杯酒。

他心里清楚，胖男人的白酒更加甜，更加香，他整个人再次沉醉在酒的芳香之中。

这次，他没有夸赞胖男人的酒好，待到眼前瞬间模糊的时候，他便缓缓地闭上双眼，晕晕乎乎地陷入一片朦胧之中。

“进来喝两杯吧。”小酒馆老板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赶紧睁开双眼，凝神注视着小酒馆门前的中年男人，微笑地说：“不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儿，除夕，我得赶快回家，和家人欢欢喜喜过大年！”说着，他走过小酒馆的橱窗前，朝着窗内瞥了一眼。

窗内的饭桌旁，坐着胖男人，他正抓着酒瓶，往对面的空杯里倒着酒。此时，对面的桌子边，趴着一个男人，好似睡着的样子。

他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朝着家的方向，快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