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异届·恋|没错,少女强爱了老头(三)

小舟果真改变了很多,首先不乱发脾气,百依百顺,自己去找了工作,朝九晚五,下班立即回家,从穿衣吃饭喝茶抽烟各方面无微不至的伺候老陈。夜间也不外出,裙子不穿了,头发不染了。如此姿态,老陈渐渐也习惯了,习惯了就想通了,想通了也就觉得正常了,是一个世界了。

据说老头子恋爱起来仿佛老房子着火,干柴北风,直接没得救。当老陈心里那颗苗长起来的时候,就不由得控制不住自己了,精神焕发,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好好活他一阵子。他不但对这样的生活上了瘾,对小舟也上了瘾,对未来上了瘾的幻想。有一段时间他仿佛返老还童了,晚上冲动得太多,小舟笑着说不行,你要注意身体,要节制哦老人家。他悚然心惊,心里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精力旺盛。看来真正的爱情确能使人如沐春风,年轻如昔。

小舟提出结婚,老陈犹豫了一下,心想已经上了梁山,不继续下去,不但对不起小舟,也对不起良心,结婚就结婚吧,有生之年对他万倍的好就行了。小舟信誓旦旦,还要为他生儿子,还要为他做一切。老陈听得热泪盈眶。

结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要通过小舟的父母。这点老陈有点畏缩,小舟却义无反顾。说他们同意也要结婚,不同意也要结婚。然后一个电话把父母惊得够呛,这个女儿确实够他们头疼,几年来就回过两次家,父亲赶到杭州结果不欢而散。现在突然说要结婚,未来的女婿是猫是狗都不知道,两人一边抱怨女儿不听话不省心,一边快马加鞭的赶来。

老陈一听未来的岳父岳母赶了过来,受宠若惊,窘迫已极。小舟安慰他说没事,李敖比他丈母娘还大了二十几岁呢,还不是照样风光活人,有什么可怕的。然后刻意打扮老陈,染黑了头发,买了新西装皮鞋,嘱咐他抬头挺胸,然后挽着他的手臂走向约定的咖啡馆。

这地点当然是小舟的母亲订的,她虽然是小城市里的女人,却懂得享受,同时也要看看这未来的女婿能不能负担得起这大城市里的高档消费,呸,喝个咖啡算什么高档的!小舟极力反对,说自己没什么钱,老陈也没什么钱,不要去那种地方,她当然知道杭州的消费。一来她妈妈坚持,二来老陈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需要起码的尊重,也就极力赞同。那老而风骚的丈母娘本来选的是一个比较高档的咖啡店,被小舟一口回绝,那简直是吃钱的地方。于是便随便选了一个。

小舟同老陈坐在她父母的对面时,她妈妈对老陈视而不见,还在找她的乘龙快婿。她本来想印证一下丈母娘看女婿口水点点滴那句话,谁知这乘龙快婿是个糟老头子,虽然看起来人模狗样西装革履的,可是老陈饱经风霜,皱纹深深,黑不溜秋。她大失所望,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她还懂得什么是涵养,总算忍耐下去,心想女儿既然看上这么老而丑的一个东西,那应该是一个成功男士。于是问老陈是做什么的,老陈照实回答,说是捡垃圾的。她惊奇的差点把嘴巴张到鼻子上面去,一时愣住,跟着“啪”的一下,扇了老陈一个响亮的耳光。破口大骂:“你个老流氓,你说,你是咋骗我女儿的!?”老陈来时知道此事必然难缠,抱有飞蛾扑火死而无悔的决心,挨了打也不生气,微微一笑。

小舟大怒,立马袒护情郎,和母亲顶上了,父亲不住相劝,母女两越吵越凶。母亲指着她骂:“你也是个没出息,跟着这个老不要脸学成了个小不要脸,丢人不丢,你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嫁不出去了是吧?”小舟气得满脸通红,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妈妈也说话这样刻毒。老陈也站起来相劝,被那不认他这个女婿的丈母娘把一壶咖啡全泼在脸上,三百多块钱就那样洗了脸了。幸亏她没舍得扔那瓶红酒,当时要红酒时小舟说要388,她妈妈说太差口感不好,要了一瓶888的,大概她觉得老陈的老脸不值得用如此昂贵的酒去泼,而这酒只适合自己尊贵的嘴巴喝,所以泼了咖啡之后,大概是吵得口渴了,猛灌一杯红酒。

小舟用纸给老陈擦干净脸上的汁水。转过头来问自己的母亲:“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她妈妈本来已经坐下,听见这句话比闻一多听闻蒋介石制造的惨案还要愤怒,立马跟闻一多一样拍案而起,指着小舟的鼻子说:“我把你个不要脸的,我凭什么管你!!?我是你妈!”

小舟毫不畏惧,嗤之以鼻,回口道:“呵!好伟大的妈,自己做的那种不要脸的事情还来骂别人。”她妈气得嘴唇发颤,问:“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了?”小舟说:“你自己知道,还要我说么。”她妈妈看了她爸一眼,心里虽然愤怒,却也松了口气,想这小姑娘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幸亏没当面说出来。口气不由的软了,连说了几个“你”,指着小舟,似乎再也无话可说,装腔作势的用手按着头,一屁股坐下,老陈和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岳丈都吃了一惊,连忙问怎么了,她说:“头晕,我被你气死了。”然而并没有立马死去,在那里哎哎呀呀的呻吟,小舟嘿嘿冷笑,拉着老陈的手扬长而去。

车上,老陈叹了口气,说:“小舟。”小舟还在生气,气鼓鼓的不回话,他顿了顿,说:“那毕竟是你妈妈,你不要那样。”小舟依然不说话。她父亲打电话过来说她太不听话了,怎么能这样。小舟啪的挂了电话。再打来,不接。老陈拿过电话接上,那边听见是老陈,口气还算客气,问:“你们住在一起?”老陈点点头,完全没有想到对方在电话里是看不见他点头的,但这沉默就等于默认,那边立即懂了。他叹了口气说:“哎,都是命,你要对小舟好,照顾好她,让她别恨我们。”老陈沉默了一下,说好!然后就那样尴尬的挂掉了电话。

晚上老陈不断地开导小舟,说不能那样为了自己连父母都不认了。小舟不说话,老陈无奈地睡去。

第二日醒来,发现小舟不在,打电话不接,心想今天星期天,她又不上班,到哪里去了呢?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又没办法。

不到中午,小舟就回来了,老陈问她去哪了。她凄然一笑,说没事啦,自己出去走走,看,顺便还买了菜。老陈没说话,看她做饭,突然发现她切菜时咬着牙,似乎没力气切下去。他本来站在她身后,凑上前去想看她怎么了。猛然发现她右手腕上一道长长的两道创可贴。吃了一惊,她刚才回来时刻意隐藏右手,他可没发现。连忙拉起她的手,问:“怎么了,怎么了?”轻轻拉开创可贴,一条长长的割痕,殷红可怖。老陈看得心直跳,不知道她又玩什么花样。小舟笑着说:“没事啦,他们不答应,我就在他们面前割腕,现在没事啦,他们同意了,我现在是你真正的老婆啦。”

老陈用力抱紧她,泪如泉涌。

不知道小舟是怎样对父母说的,反正是同意了,她妈妈虽然口气依然生硬,表情依然冷漠,但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对,甚至连世俗所需的彩礼酒席之类的都不提,说了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端起茶杯一口喝尽,倒转杯子,意示先干为敬,以茶代酒,就当是喝了女儿的喜酒。在杯子口上留下一个大大的口红印后,扬长回了云南,丈夫想留下来看女儿成婚,被妻子一顿抢白,只好跟着一起回去。

小舟默然一笑,老陈只觉得这爱情代价太大,心里愧疚为难搅动,长声叹息,双手抱头,用力抓自己的头发。民间有句俗语: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采桑娘子喜天晴,种田哥哥要雨天。看来做老天爷都很为难,别说做人了,老陈也只能认命了。

两人商量许久,都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而且越简单越好。于是眼看国庆将近,就收拾行装,准备回老家完婚。本来两个人都不愿回去,但小舟和他都想做真正的夫妻,至少得法律上完全承认,不愿那样凑凑合合,也让人说三道四。

老陈的户口隶属于他的老家河南,要合法,这些事情必须需要去解决。结婚,远没有说的和想像的那么简单,你必须经过双方感情必要的磨合,必须通过父母的考察,还得经过政府的登记,才能心安理得的成为夫妻。他们可以打破一些观念,小舟也可以同家里闹翻,不顾一切,但打破世俗而不顾一切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得到世俗的承认,这是人身处社会的矛盾,也是人生的矛盾。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矛盾更加矛盾却又要使它看起来比较合理。

小舟和老陈虽然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但要凭他们的认知而想弃这个矛盾于不顾,实在太为难他们了。所以他们也就屈从于这个矛盾,没有选择如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或者那些传说中的高人隐士找个深山多起来,过自己的日子。实际上这不可能,他们也没想到。而他们此时的选择,却加倍地给人勇气,让人敬佩。

火车上几乎全是去旅游的,男男女女,行装齐全,说说笑笑。只有小舟和老陈两人,背着一个鼓鼓的黑色双肩包,沉默寡言,偶尔目光相对,一个会意的笑,再无任何言语。小舟紧紧抓着老陈的手,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柔丝在他腮边扫来扫去,老陈安心享受这不协调的温馨,不再有丝毫顾忌


河南,驻马店市,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驻马店位于河南中南部,北接漯河,南临信阳,地处淮河上游的丘陵平原地区。素有“豫州之腹地,天下之最中”之称。当然,老陈无缘于这有诸多赞誉和雅称的城市。他来这里,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住在这个城市里,而儿子和儿媳所住的那套房子,是他拼尽力气和家当买的。所谓的回老家,其实对他来说过于空洞,因为这里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但他还是来到这里,期望在儿子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毕竟父子同血,儿子见他归来,还是很高兴的,开口闭口叫着爸。小孙子瞪着眼,流着涎水把这个陌生的爷爷的手指不断往嘴里放。儿媳表面客气恭敬,但见到儿子把老陈的手指往嘴里放,而老陈竟然不抗拒,还把另一个指头也伸进去,不由得一阵恶心,仿佛觉得老陈捡垃圾的手就跟垃圾没区别一样,皱起了眉头,连忙拉过儿子,说:“乖儿子,别舔爷爷的手指,妈妈给你吃奶奶。”小家伙大哭,拒绝奶奶,一定要老陈的手指,儿媳怒了,假装拍打着儿子,嘴里恐吓似的说:“听话,那是巴巴(大便),脏,咱们不吃,咱们吃奶奶,噢噢,吃奶奶。”说罢不顾儿子哭叫,径自抱着他去内房喂奶。小舟听她说老陈的手指是“巴巴”,还不知道“巴巴”是什么,问老陈,老陈笑着说是大便。

小舟一听,火冒三丈,就想冲进去把自己的“巴巴”伸进那个女人的嘴里,撕烂她的嘴,让她见识一下“巴巴”的厉害。想了一下,终于忍住,嘴里嘟囔说:“什么人呐,哄儿子也要有分寸,有礼貌没?”老陈看了她一眼,她立马闭嘴,笑着摇了摇手。老陈对她乖巧听话的表现很满意,对她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儿子在旁边看老父亲和一个年轻姑娘眉来眼去,不由得尴尬,咳嗽了一声。强行加话问父亲近来的情况,身体如何,渐渐转到正题,问老陈回来有什么事么。老陈说明来意,真是一语惊起千层浪,儿子张开嘴看着父亲,惊异无比,假使上帝赞美魔鬼,马克思赞美资本主义,都不会让他如此惊奇。苦于对方是自己老爹,劝也不是,骂也不是,讽刺嘲笑更加不对。

老陈不理他的怪像,说:“我来找你不是让你做啥,我的名字还在你的户口本上,我来拿户口本,去登记。还有,上次我走时留给宝宝那点钱,我想先拿回来一点应付急用,等以后了再给你。”

儿子还没回话,儿媳走了出来,说:“户口本可以拿去,至于那些钱么,上次孩子生病住院,还有我考驾照,全家出去旅游了一回,几乎都花光了。现在我们也很紧张,他的工资还没发,要不爸你先等等,等他工资和我的工资都发了,都给你用。”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老陈说:“现在没有多少,就这点了,爸你先拿着用。”

老陈见她话说得漂亮,事做得干脆,倒也无话可答,这个儿媳的手段他多年前就领教过了,也算她还有长进,这时候没有当面撒泼使赖,看起来文明有礼,但这种礼貌更让人觉得心寒和厌恶。老陈也不多说,叫儿子去找户口本,把钱放在桌上,说:“孩子没事吧,住院我怎么不知道。”儿媳说:“没事,没什么大病,就是担心出问题,在医院住了很多天。”老陈说:“那就好。”

见儿子拿出户口本来,就说:“那我们先走了。”儿子问:“爸,你住哪儿?”这句话算是老实话,儿媳就比较虚伪了,说:“爸,你去哪里啊,都回来了还不住家里,再怎么着总得吃完饭啊,天都快黑了,你们坐了一天的车。”老陈摆摆手,说:“不了,我们有地方住,饭也吃过了。”进去看了看孙子,拍拍他的小屁股,想摸一下他的小脸,想起自己的手指是“巴巴”,就缩了回来。出来拉着小舟就走。

听见儿媳在后面小声嘟囔说:“老不正经,糟蹋人家姑娘。”老陈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往出走,儿媳以为自己那句骂很小声,老陈不会听见,就加了一句高声的话:“爸,常来啊,看看孙子。”多心的人,自然会认为儿媳这句话里“孙子”两个字是提醒他:你已经是有孙子的老头子了,别丢人现眼。当然,老陈也没那么多心眼,不去想这些,也不答话,快步出了门。

儿子赶出来,说:“爸,我送送你。”老陈说不用了。但他还是跟来了。走了一段路,儿子给他说:“爸,你回老家去吧。老家那些破房子我又重新收拾过了,都是新的。这些年你不在,我每年都回去,给妈妈上坟。我想妈妈都有地方睡,你却没地方,我太不孝了,就把那些破房子又买了下来,村里基本没什么人了,也没人要,我重新修了,想着你有一天回来,也许可以住。我这里是没办法住,爸,你不怪我吧。”

老陈本来走得很快,儿子勉强跟上他,这些话说得有点气喘吁吁,但依然可以感到父子深情。老陈蓦然驻足,心里酸痛,泪光闪烁,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好,好,好孩子,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不要管我,只要你过好了就好。”儿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放到他手里,说:“爸,你上次留给孩子的那三万多块钱是我先发现的,我想你有可能会用到,所以偷偷拿出了一部分,她并不知道。这一万两千块钱你先拿着用,本来就都是你的。还有,这是老家新房子的钥匙。”说完把钥匙又给他,向小舟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照顾好我爸。转身离去,夜,已黑,城市的灯光淹没了他的身影。

凉风习习,老陈站在风中泪花闪烁,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呆立不动。这个世界,到底有谁能将爱恨恩怨分得清呢,又有多少亲情、情感,是被世俗的束缚和压力掩埋起来的呢。他说不清楚,但他明白,小舟是对的,她说出来,做出来,义无反顾毫不后退,看似艰难复杂,却让人欣慰。而如他儿子那样的人呢,并非冷血,但他却不得不在这黑夜的掩盖下,表露那本来正大光明的亲情。

哎,人呐,都不容易!

老陈和小舟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日就往回赶,很多年了,他都没回过老家,虽然那里埋着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妻子。

对于老家,他已经有点陌生了,但他对回去的路记得很清楚。两人先坐车到汝南,汝南负山面淮,控扼颍蔡,历来是兵家重地,南北朝对峙局面的刘宋、北魏悬瓠之战;李愬雪夜入蔡州活捉吴元济,结束唐末藩镇叛乱;宋蒙联军灭金之战;闯王李自成威震中原的汝宁府之战都发生在这里。但老陈不懂历史,只据民间传言知道刘皇叔刘豫州与此地有关联,就给小舟讲了讲那些故事,什么刘备怎么在汝南领豫州牧,被人称作刘豫州啦,什么刘关张谷城聚义啦,什么梁山伯祝英台边蝴蝶啦,董永玉七仙女啦。指着汝水说,这个河的南面有一个黄帝陵,叫什么张颜庄,还有龙亭啦,其实宋蒙联军灭金,金哀宗自缢后被葬于汝水南岸,因金帝姓完颜,故称哀宗陵为“葬颜冢”,附近村庄也被后人谐音为“张颜庄”。

老陈对这些历史的详细当然并不知道,只能大概讲讲,多数以讹传讹,所以他也称“葬颜冢”为“张颜庄”。小舟对什么张颜李颜不感兴趣,就要去看梁祝墓。老陈只好带她去,之后两人吃了鸡肉丸和涮牛肚,小舟边吃边大呼好吃。然后坐车进西华县,入大王庄乡到大王庄村,那里,才是老陈的家。

村庄里人声寂寂,偶尔鸡鸣狗吠,偶尔碰见的人也多是老弱妇孺,年轻人都外出了。那些老人依稀还认得老陈,聊了几句之后发现果然是老陈,极是欢喜,拉着他的手唏嘘不已,寒暄半天。

新家,就在山脚下,依山带水。房子果然重修了,布满锈斑的红漆铁门,门前那几颗老陈亲手栽的白杨树已经粗如碗口,树叶随风啪啪而响,仿佛在拍手欢迎老陈回来。民间说门前不栽桑(因为音同丧,出门就见丧,兆头不好),院后不栽鬼拍手,鬼拍手就是白杨树,树叶像手掌,半夜风一吹宛若鬼拍手。老陈当年却把鬼拍手栽在了门前,没想到现今还在,还在拍手,可见无论人走多远,老家的一切决不会嫌弃人,你走了它在那里默守,你回来,它依旧拍手欢迎。

开了门,两间新房子除了尘土满面外,倒也没什么不好。天将黑,两人随便收拾了一下就睡了。第二日小舟前前后后打扫卫生,老陈去乡民政处办理手续。当年工作失误,儿子已经是城市户口,他依然是农村户口,但却放在儿子的户头上,那也不是什么大麻烦,这里也没有什么严格的作息时间,虽然国庆放假,但值班的人还是给他办了。第三日两人就去办了登记,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将来把小舟的户口从云南昭通销去就行了。

两人顺便买了一些菜、肉、佐料,一对蜡烛,一瓶酒,家中灶具什么的一应齐全,都是当年的旧东西,小舟全部洗刷干净了。于是同时下厨做菜,三荤三素,放到院中小桌上。没有客人,没有鞭炮,但两人依旧喜气洋洋。老陈开着小桌子上的菜,叹了口气,说:“走吧,去看看她吧。”提起那个黑色的双肩包,就往出走,小舟立马会意,找了一个篮子把酒菜全装上,跟着他走出去。

半山腰的一个梯田中间,夜幕下一座黑乎乎凸起的坟茔靠坎而躺。老陈盘膝坐在坟前,一阵风过,坟头上乱草吟叫。老陈说:“老婆子,这么多年了没看过你,你别怪我。”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就下来了,他摸一把鼻涕和眼泪,从包里拿出一刀纸钱,小舟帮忙点着,自己跪在坟前,火光闪烁,照得两人脸上一阵摇曳的影子。老陈又拿出好几双布鞋,说:“老婆子,你做的这些鞋,我一双也没舍得穿,我,我,我穿着它走不踏实呀。现在,这些鞋子都还给你吧,我留下一双,有朝一日穿着它来见你,唉,恐怕我没脸见你,你也不想见我,你千万别怪我啊。”

他把那些布鞋扔在火堆里,一阵焦臭,他抱头失声痛哭。小舟从篮子里拿出酒菜,老陈绕着坟堆撒酒菜,边撒边说:“老婆子,这几年没给你常来撒酒肉,你饿了吧,给,吃吧,喝吧,这是我的喜酒,你喝一杯吧,喝了别怪我。”然后把剩下的菜拿回来,盘膝坐在坟前,火已灭,只剩下烧烂的布鞋冒烟发臭。他用手抓着菜,自己吃一口,向坟上撒一点。

十月此地,天已凉,明月升起,照着坟头茂草,和坟前的人。小舟突然从那个黑色的包里翻出一件东西,供在坟前。老陈问:“那是啥?”小舟笑了笑,不说话。原来那是她砸断老陈腿的那半截砖头,她用花纸包好,一直藏着,老陈都不知道。此时,她把它供在他前妻的坟前,让她地下安心,自己必定对老陈好。

夜凉如水。两人就在坟前絮絮叨叨,过他们的新婚之夜。虽然,在他们脚下的这大片土地上,曾经有盘古开天辟地,但他们比不上盘古,却也震撼人心,至少这种坟前过洞房之夜的举动以及在新婚妻子前对前妻忏悔歉疚而新婚妻子对前妻虔诚尊敬的情况,也足以有开天辟地的意味;虽然,这片土地上曾有刘关张聚义,但他们并不是为了义气,也不是为国为民,只为了自己心中那份诚挚的情感而相聚,比之桃园义气,一点也不逊色;虽然这块土地上曾有梁祝化蝶的凄美,但那只让人赞叹惊奇外加惋惜,远不如此时此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令人欣慰感动;虽然这块土地上曾有董永会仙女,但那种郎才女貌荷尔蒙冲动是在所难免的,即便是神仙,而此时此刻的这来两个人,一非仙女,一非才郎,只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和一个芳龄少女,董永也许不会拒绝仙女或者芳龄少女,但他绝对拒绝老太婆,而小舟呢,她没有嫌弃这个老头子,而是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死心塌地的爱他。

够了,不用再多说,就让他们静静的坐到天亮吧——

静静的,在那个夜晚,在那座坟前,在那个明月下。


未来

2028年五月,小满刚过,小麦还有十来天就成熟了,杏子正酸。

驻马店,病床上,老陈脸色苍白的躺着。小舟坐在床前,拉着他的手,没有哭,但是眼睛红红的。此时的老陈,已经64岁,而小舟,也已39岁,不再是小舟了,马上就要成为老舟。十五年来,两人相濡以沫,从不吵架,比那些甜蜜的小两口还要恩爱和谐。而多经磨难的老陈终于要放下他的一切,要离开人世。十五年来,他早已放弃了捡垃圾收废品,为了小舟重操旧业,贷款,买车,跑长途,带着她看过了秦岭山水、宁夏大漠、云贵险道、岭南风雨,直到因年龄问题而不能再跑车,他又雇人开车,自己跟班,努力赚钱,为了一切。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钱没有交完,但卖了这个车,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而小舟,一如她当初所说,改变了自己原先的一切,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老陈说,他就喜欢女儿,像喜欢小舟一样。如今,终于走完了人生路,胸膜炎,没办法,阎王爷要你走,谁也没办法。好在,他踏踏实实地重新活了15年。他不叹息也不后悔,只是,只是留下小舟一人,实在舍不得闭眼。

此时的他,说话已经比较困难。他挣扎着说:“小舟,你别犯傻,以后能嫁就嫁了,别干守着。”小舟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停摩擦,不说话,眼泪无声而下。

儿子儿媳也赶来看他,孙子在外地上学,没赶回来。老陈把别人支出去,剩下儿子,对他说:“我最后求你,如果你当我是你爸,你就听我话。我死后,所有的一切,都归小舟,你能对她好就对她好,做不到也别去欺负她。房子一定要给她,那辆车你可以拿去,但你必须把房子剩下的钱给交完。还有,好好过日子,你媳妇虽然薄情,但对你和孩子都不错,要珍惜。”说完摆手让他出去,叫小舟进来。

儿子泣不成声,信誓旦旦的保证按照老陈说的做。

小舟进来,老陈吃力的摸着她的脸说:“我害了你,半路上把你扔下了,你别怪我,以后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其他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我死后,你帮我把那双布鞋穿上,一定,我要穿着它走。”——小舟哽咽着点头——他继续说,“不管是土埋,——唉,好像不要土埋了——那你就火化了吧,有机会带一把我的骨灰,去,去杭州看看——”

说到这里,已经喘息不断,口里叫着想看看女儿,女儿这几天恰好去外地参加一个竞赛,十二岁的小姑娘非常聪明,也很漂亮,长得像小舟,老陈很疼她,听到父亲病危,正在被老师送回来。小舟为了让他安心,说女儿快回来了,快回来了,你再等等。

老陈说,好,我等。眼睛慢慢闭去。

小舟怕他就此闭上眼,不再睁开,就喊他:“老陈!老陈!”他听见小舟喊,又睁开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爱怜。小舟想,得让他说话,就不会睡去了,也许能等到女儿回来,就问他:“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没问你。”老陈听小舟还有话问他,精神稍微一振,对于小舟的任何事情,他看得比命还重,眨了眨眼,示意她说。小舟抓紧他的手,柔声问:“你怎么叫陈续须,这么奇怪,我一直想问你,却一直没问。”

老陈嘴角向后一撇,轻轻的笑了,说:“小舟,你别费力气了,六十三七十四,阎王爷叫着商量事,我已经64了,该去见阎王了。这么多年,我也知足了。”慢慢抬起手,摸着她的头发,小舟把头往他手前凑,以方便他摸到。他慢慢地说:“我的名字是有故事的。”——小舟这时候哪有心情听故事,但怕他闭上眼,才让他说话,拖得一刻是一刻,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的有温度的相处和说话,她也愿意,也不放过。——“我爸爸年轻时,留了一部很好看的胡子,可是我妈妈不喜欢他的胡子,那时候她就说你不,咳咳咳,你不把胡子剃掉我就,我就不嫁你。我爸爸只好把胡子剃了,可是,后来我妈妈却喜欢胡子,让我爸爸留起来,奇怪,奇怪的是我爸爸的胡子再也留不到那么,那么长了。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续须,希望我以后留一部大胡子。可惜——”小舟笑着说:“可惜你没留起来。”他点点头,说:“我留了胡子你不喜欢。”小舟泪水涟涟,连说:“我喜欢,喜欢,无论你怎样我都喜欢。”

他喃喃的说着“喜欢,喜欢,喜欢——”,似乎很兴奋,但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闭上眼,再没声音了——


一如老陈所说,小舟一切都按他生前说的做。只是,火化前,她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不舍得放开。母女俩泣不成声。

老陈的儿子遵照父亲遗愿,但儿媳不同意,说那房子写的是老陈的名字,她一个不算后妈的后妈,凭什么得去?要就把那个破车拿去。一听房子钱还没交完,又说不全要,车归他们,但房子也要留出50平米来给她儿子,也就是老陈的孙子。夫妻俩吵闹不休,老陈的儿子终于像个男人似的说,要么就按父亲说的做,要么就离婚。妻子抓破他的脸,说离就离。

小舟说都给你们吧,想想老陈生前多么好的心肠,绝不愿看到你们为了一点东西家破人散。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带了一把老陈的骨灰,带着女儿,去了杭州。租房子,找工作,养孩子。好在老陈生前也给她留了一点钱,日子并不窘迫。老陈的儿子把那个房子又卖了,所有的钱全打给她,她也不拒绝,全部存着,留给女儿。

每年清明,她都回到大王庄村,给老陈的老婆烧纸,然后在那里住几天。但是,那里,那土堆里并没有老陈,她想起来就流泪,坟前的乱草,被风吹得飒飒响。


后面的话——

到此为止,这篇所谓的小说就算写完了,中间受到很多拘束,就不明说了,当然是来自于人的。总之,算是写完了。

我原先的预想,里面的人物很多,后来一想,删去吧,就简单一点,两个人,一个世界,一个故事,看起来将有多么动人多么美丽啊,然而,一点也不单纯和简单。所以,不但删去了很多人物,而且对其他不得不出现的人描写也很简单,老陈的儿子、儿媳,小舟的父母,对他们全不用太具体的比如相貌描写,但我想,凭他们的语言和行为,你能立马联想到一副你想要的面目,相貌描写反倒是多余的。

我当初预想的结局是完全悲哀的,因为觉得像那样的人并不能坚持,所以想老陈病的时候,小舟就离开,后来终究心软,何必呢?她能改过,为何我就不能宽容呢。而且,我发现,像那样性格激烈的人,若要一旦认真做起什么事来,都很坚韧,希特勒、蒋介石、张学良,都有各自的坚韧和偏执,所幸小舟做的也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或者危害别人的事情,应该支持。还有个原因,比如《金瓶梅》,写的多么好啊,完全是虚构的,但细致之处,远非其他小说可比,所以《红楼梦》也得学它。但人们不太喜欢《金瓶梅》,或者更喜欢《红楼梦》,就是因为《金瓶梅》完全揭示黑暗,从头到尾不是精童就是欲女,官商勾结,草菅人命,杀人夫夺人妻,偷情通奸,一堆破事做得正大光明,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红楼梦》则不同,至少给了人希望,所以更受人喜欢。看来人们还是向往美好和圆满,并非真的爱丑陋和悲哀。那我也就让结局在不偏离情理的同时,尽量圆满一点吧。

那个叫小舟的女孩,我说的是现实中的小舟,很文静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她对我说:能不能把我的名字改掉。我说,你请我吃一周饭我就改掉。她不同意,我说那我请你一周,然后把你更多的细节在文章里全部写出来,她也不同意。说要举报我,又担心的问我:你说小舟最后能改过来么,还是就像你写得一直这么混。我说再看吧。我本想开玩笑说,你要是喜欢上我我就改过来。一想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如此祸害人家小姑娘,太下流了,连老陈的一根汗毛都不如。所以吓得玩笑都不敢开了。

看来,小说还是小说,你随便虚构,现实就是现实,不能什么事都发生或者什么话都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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