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肉滋味谁尝过?


孔甲烹龙的那口锅,煮尽了夏朝最后的气数

1

夏王宫深处飘出的祭祀烟气,在盛夏午后的溽热里,凝成青灰色绸带,盘旋着不肯散去。

夏王孔甲跪在先祖灵位前已有两个时辰,额上的汗沿着颧骨滑进衣领,青铜簋器里的祭品渐渐散出酸味。这位夏王登基七年,干旱、洪水、诸侯不朝,天灾人祸从未断过。他太需要一点吉兆了。

“求先祖庇佑,降下祥瑞,以安天下……”

祷词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金属脆响。一名侍卫几乎是跌进来的,泥浆溅在光滑的石板上。

“大、大王!河、河边……”侍卫气喘如牛,“龙!两条龙!”

孔甲猛地睁开眼。

“你说什么?”

“洛水边,今晨退洪后,村民在滩涂上发现两条……活物!”侍卫激动得语无伦次,“身长逾丈,披甲带鳞,头角峥嵘!村民们都说,是龙神显灵了!”

孔甲霍然起身,祭祀用的玉璧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一声脆响摔在石阶上,裂成三瓣。他却看也不看,只死死盯着侍卫:“当真?”

“千真万确!已用巨木临时围住,派了百人看守!”

殿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大臣们交头接耳,有人面露狂喜,有人将信将疑,更多人眼底藏着深深的忧虑——天降异兽,是祥瑞,还是灾殃?

孔甲却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仿佛看见史官在未来竹简上写下:“孔甲七年,天降双龙,夏室中兴之始。”七年了,他终于等到了上天承认他的那一刻。

“备驾!”他声音嘶哑,眼中燃着近乎癫狂的光,“寡人要亲迎龙神!”

洛水河畔,临时搭建的木栏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人人都伸长脖子,想看清那“神龙”的真容。

孔甲的华盖车驾到时,人群呼啦啦跪倒一片。他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推开搀扶的侍从,踉跄着扑到木栏边。

然后,他愣住了。

栏内泥泞的浅滩上,确实趴着两条巨大的……生物。体长近两丈,背覆深褐色硬甲,吻部突出,四肢粗短有力,尾巴像厚重的鞭子拖在泥水里。它们一动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还活着。

这和他想象中腾云驾雾、金鳞闪耀的神龙,差距甚远。

“大王,”身旁的老祭司颤巍巍开口,“此物形似古籍所载‘鼍’,然则体量如此之巨,恐非凡种。或为龙之幼态,亦未可知……”

“是龙。”孔甲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需要这是龙。“若非龙神,何以随洪水而至?何以恰在寡人虔心祷告之时现身?此乃天意!”

他转身,面向黑压压跪伏的臣民,振臂高呼:“天佑大夏!降此祥瑞!自今日起,举国欢庆三日,大赦天下!”

山呼万岁的声音浪潮般涌起。孔甲陶醉在这声音里,却没注意到身后几位老臣交换的眼神——有深重的疲惫,和一抹稍纵即逝的绝望。

欢庆容易,养龙难。

三日后,当最初的狂热退去,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谁来养这两条“龙”?

孔甲试过宫中最博学的巫祝。老巫祝战战兢兢靠近木栏,刚举起祭祀用的玉璋念念有词,其中一条“龙”突然张嘴,露出森白尖锐的牙齿,发出嘶哑的咆哮。老巫祝吓得魂飞魄散,玉璋脱手,连滚带爬逃回来,当夜就发了高热。

又试过自称通晓百兽的猎户。那汉子胆子大,拎着整只剥皮的羔羊扔进去。“龙”倒是吃了,可吃完后依旧懒洋洋趴着,对猎户模仿的各种兽吼毫无反应。

孔甲要的是祥瑞,是能彰显王权天授的“灵兽”,不是两个只会吃睡的大家伙。

“废物!都是废物!”孔甲在殿内咆哮,将青铜酒爵狠狠掼在地上,“寡人养着你们,连两条龙都伺候不好?”

群臣噤若寒蝉。

“传寡人令!”孔甲赤红着眼睛,“张贴告示,遍访天下奇人异士!有能驯养神龙者,封大夫,赐百金,良田千顷!若能让龙显灵,再加封邑!”

诏令像野火般传遍夏朝疆域。诱惑太大,前来应征的人络绎不绝。

第一个是来自东夷的方士,号称能以秘药引龙起舞。他当着孔甲的面,将一包五彩药粉撒入水中。龙没起舞,反而烦躁地甩尾,溅了孔甲一身腥臭的泥水。方士被当场拖出去,处以宫刑。

第二个是西戎来的驯兽师,信誓旦旦说能教龙听令。他拿着特制的骨哨吹了整整一日,吹到嘴角流血,龙却连眼皮都没抬。同样的下场。

第三个、第四个……王宫前的广场上,血腥味越来越浓。来的人渐渐少了,孔甲的耐心也即将耗尽。

就在这个时候,刘累来了。

2

刘累出现的那天,是个阴沉的午后。天空堆满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没有像其他应征者那样急切地递上名帖,而是在王宫外最显眼的地方,铺开一张洗得发白却干净的麻布,恭恭敬敬摆上三样东西:

一尊粗糙的陶制龙形雕像,

一把用龟甲磨制的匕首,

还有一卷用旧麻绳系着的竹简。

然后,他撩起下摆,端正跪坐,闭目不语。

这反常的做派很快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刘累纹丝不动,仿佛泥塑。进出宫门的大臣、仆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窃窃私语。

消息终于传到孔甲耳中。

“故弄玄虚?”孔甲正为又一条“驯龙”失败的奏报心烦,闻言冷笑,“拖进来!若又是骗子,寡人亲手剐了他!”

刘累被带进殿时,背挺得笔直。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普通,甚至有些瘦削,唯独一双眼睛格外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身上那件葛布深衣旧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先对孔甲行了大礼,动作舒缓而标准,带着一种古拙的韵律。起身后,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先将那卷竹简双手捧过头顶。

“草民刘累,叩见大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身无长物,唯以此祖传《豢龙秘典》残卷,进献大王,或可解陛下烦忧。”

“豢龙秘典?”孔甲身体微微前倾。

“是。”刘累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君王审视的视线,“草民先祖,曾侍奉于尧帝驾前。其时天界赐下双龙,尧帝命董父豢养。董父著有《豢龙经》九卷,秘传后世。草民一族,正是董父旁支后裔,迁延至今,血脉虽微,传承未绝。”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尧帝、董父、天赐神龙……这些都是上古传说中的人物。若他所言非虚,这卷竹简的价值,不可估量。

孔甲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暴戾和烦躁被一种灼热的好奇取代。“呈上来!”

竹简被送到御案前。孔甲迫不及待地展开。竹片老旧,边缘已被磨得圆润,上面的字迹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字体,蜿蜒扭曲,似虫非虫,似鸟非鸟,间杂着完全无法辨认的符号。确实不像当代任何一国的文字。

“这……是何文字?”孔甲皱眉。

“回大王,此乃上古龙章。”刘累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非我族类,其语自异。龙章记录豢龙之法、龙性喜怒、饮食禁忌、乃至与天地沟通之仪轨。草民不肖,仅由先祖口传,识得其中十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月前,草民于梦中得先祖警示,言夏都将有龙临。醒后占卜,卦象大吉,方知天命在夏。故日夜兼程赶来,唯恐延误天时。”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敲在孔甲最痒的地方。天命、先祖警示、上古秘传……孔甲看着手中这卷神秘莫测的竹简,又看看殿下那个衣着寒酸却气度沉凝的男子,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

“你既识得龙章,可能译与寡人听?说说看,该如何豢养神龙?”

这是一个试探。若刘累夸夸其谈,或所言空洞无物,立刻就会步前人后尘。

刘累再次躬身:“大王恕罪。龙章玄奥,一词多义,草民不敢妄译,恐失其真。然其中要旨,草民或可简述一二。”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殿外洛水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两条巨兽。

“龙者,天地之灵,水泽之主。其性喜静,恶喧嚣;居处需活水清池,避污秽浊流;食饮非俗物,须洁净鲜牲,辅以晨曦清露、月华凝结之水。”

他不疾不徐:“尤其今日降临夏都之二龙,乃随洪波而至,必是上天考验。洪水携泥沙污浊,侵染龙体,恐已伤其灵性。当下首要,非驯非练,而是‘涤浊归清’——为龙神涤净污秽,复其清明,方能显圣佑夏。”

孔甲听得入神。这番话,既有具体方法,又拔高到“上天考验”、“显圣佑夏”的高度,远比之前那些方士、驯兽师空洞的吹嘘要可信得多。更重要的是,刘累提到了“洪水污浊伤灵性”,这完美解释了为何两条“龙”至今毫无神异表现。

“如何‘涤浊归清’?”孔甲追问,身体已不自觉前倾。

“需三物。”刘累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活水清池。洛水畔现有围栏之地,泥泞污浊,决不可用。需另择清泉涌流之处,掘地为池,引活水循环,池底铺以净玉碎屑、白色卵石。

其二,涤灵之仪。需择月圆之夜,以青铜大鼎盛取高山雪水,加入朱砂、雄黄、茯苓等九味灵药,煮沸后待其温凉,由通晓龙章之人诵念净咒,以柳枝蘸洒龙身,连续七夜。

其三……”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殿内那些面露疑色的大臣,缓缓道:“静候。龙灵受损,恢复非一日之功。在此期间,除行仪者与必要照料之人,闲杂皆需远离,以免人气冲撞。待龙灵复苏,自会显现异象,佑我大夏。”

条理清晰,细节具体,甚至考虑到了“人气冲撞”这种玄乎的说法。孔甲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他猛地一拍御案:

“好!就依你之言!寡人封你为‘御龙氏’,秩比下大夫,专司豢养神龙一应事务!所需物料、人手,尽可从国库支取,各官署需全力配合!”

“大王!”一位白发老臣终于忍不住出列,“此事关乎国体,是否太轻率了?此人来历未明,所谓龙章真伪难辨,仅凭一面之词……”

“住口!”孔甲厉声打断,“你们办不到的事,有人能办到,便是大夏的功臣!再有多言者,视同藐视天意,严惩不贷!”

老臣脸色灰败,颓然退下。其余人等,再无人敢出声。

刘累深深俯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臣,刘累,领旨谢恩。必竭尽所能,不负大王重托,不负天降祥瑞。”

无人看见,他低垂的面孔上,那紧绷的唇角放松了一丝弧度。

第一步,成了。

3

“御龙氏”的印信和官袍,当夜就送到了刘累暂住的简陋驿舍。随行的,还有一队宫廷侍卫和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吏,名义上是“协助”,实为监视。

刘累坦然受之。他换上那身崭新的、绣着简易龙纹的深青色官袍,对着昏暗铜镜整理衣冠。镜中人眉目依旧平凡,眼神却幽深了许多。

“大人,”一名小吏躬身请示,“大王命下官等听从调遣。不知这清池选址、物料筹备,该如何着手?”

刘累转身,脸上已挂起温和而略带疏离的笑容:“有劳。选址之事,我明日亲自去洛水沿岸勘察。至于物料……”他从旧行囊中取出一卷粗糙的羊皮纸,上面用炭条画着些简单的图和符号,

“按此单准备即可。净玉碎屑无需成色上好,但务必洁净;白色卵石要取自河床深处,经流水冲刷多年者;九味灵药,宫中太医署应有储藏,若缺其中一二,我另行告知替代之物。”

小吏接过单子,看着上面一目了然的图示和标注,心中那点轻视又淡去几分。这人,似乎真懂点什么。

接下来的三日,刘累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他沿着洛水上下游走了数十里,最终选定一处离王宫约十里、有地下泉眼涌出的谷地。那里地势略低,易于引水成池,且环境清幽,少人打扰。

监工的工师最初对他的“设计”颇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大水池子,何必如此麻烦?还要分深浅区,池底要铺特定厚度的砂石层,再覆上卵石和玉屑,引水渠的宽窄、坡度都有要求,甚至池边栽种的植物都有指定:必须是芦苇、香蒲这类水泽植物。

“龙乃水灵,居处需模拟天然水泽之象,方合其性。”刘累只一句话,便堵住了所有疑问。工师无奈,只得照办。反正大王有令,一切用度不计。

与此同时,刘累频繁出入太医署和库府,亲自挑选药材、检查玉料石料。他对药材的成色、年份、产地居然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对玉石的质地也颇有见解,虽然要求“不必上品”,但挑选时那份专注和笃定,让人不敢敷衍。

消息传回宫中,孔甲愈发满意。“看看,这才是做事的样子!之前那些,都是些什么货色!”

十日后,“龙池”初具规模。椭圆形的池子占地约两亩,活水通过竹管从泉眼引入,又从另一端悄然流出,保持池水清澈流动。池底白卵石间点缀着青绿玉屑,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池边新栽的芦苇已显出嫩绿,随风轻摆。

刘累请孔甲前来视察。

孔甲站在池边,看着这方虽不奢华却清新雅致的“龙宫”,嗅着空气中湿润的泥土和植物气息,连日来积压的焦躁似乎都被抚平了些许。

“爱卿用心了。”他难得地和颜悦色。

“此乃臣分内之事。”刘累谦恭道,“接下来,便是迎龙移驾,与涤灵之仪。此仪式需心诚且净,臣请大王允准,仪式期间,除臣与两名指定助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龙池百步之内,包括大王。”

孔甲眉头一皱:“寡人也不能看?”

“非是不允大王观看。”刘累语气恳切,“而是龙灵受损,脆弱敏感。大王乃真龙天子,身具国运紫气,煌煌如日。若在龙灵未复时近距离接触,恐两强相冲,反而不美。待七夜涤灵完毕,龙神灵智复苏,自当主动亲近大王,届时方显祥瑞之兆。”

一番话,既捧了孔甲,又合理解释了“不让看”的原因,还把“祥瑞之兆”的期待值拉到了未来。孔甲思索片刻,终究对“真龙天子紫气”的说法很受用,点了点头:“便依你。需要何物,尽管开口。七日后,寡人要见到神龙显圣!”

“臣,定不让大王失望。”

当夜,那两条奄奄一息的巨型扬子鳄,被小心翼翼地用裹着软布的巨木抬架,运到了新龙池。入水那一刻,或许是因为水质清澈,空间开阔,它们竟罕见地摆动了一下尾巴,溅起些水花。

负责搬运的士卒们激动不已,看向刘累的眼神充满了敬畏,看,龙神果然喜欢新家!

刘累面色平静,只在心中冷笑:不过是困在泥坑里久了,换到干净水里舒服些罢了。

他指定的两名“助手”,是他从应征民夫中挑出来的。一个叫阿夯,是个哑巴,力气大,听话;一个叫老蒲,是个孤老头子,据说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话少,眼神却精明。刘累看中的就是他们的“安静”和“不惹事”。

涤灵仪式在次日月圆之夜开始。

龙池边架起了青铜鼎,底下柴火熊熊。鼎内雪水沸腾,加入九味药材后,散发出奇特的苦涩清香。刘累换上那身旧葛衣,披散头发,手持一根新折的柳枝,绕着龙池缓步而行,口中念念有词。

他念的并非什么龙章古语,而是将幼时听来的乡野巫祝咒语、路上听来的各地方言俚语、还有自己胡编乱造的音节混杂在一起,用一种低沉、模糊、富有韵律的语调吟诵出来。在夜色、火光、水汽和药香的烘托下,显得神秘莫测。

阿夯和老蒲按照事先吩咐,低着头,机械地用木勺将鼎中温热的药水舀到陶罐里,递给刘累。刘累则用柳枝蘸取药水,远远朝着池中扬子鳄的方向挥洒。

一连七夜,夜夜如此。

第七夜,仪式结束时,东方已露鱼肚白。刘累满脸疲惫,对守在不远处岗哨的侍卫长道:“请回禀大王,涤灵之仪已成。龙神灵魄已初步归位,但仍需静养,不可惊扰。三日后的正午,阳气最盛之时,或可见龙神初步回应天象。”

侍卫长不敢怠慢,快马回宫禀报。

孔甲大喜,重重赏赐了刘累。绫罗绸缎、金银器皿、乃至一小箱珍贵的海贝币,流水般送入刘累新建的、离龙池不远的宅院。

刘累恭敬谢恩,转身便将大部分赏赐锁进箱底,只取少许金银,分给阿夯和老蒲,又拿出一些购置酒肉,犒劳负责外围守卫的士卒。

他言辞恳切,态度温和,很快赢得了这些底层士卒的好感。至于那些价值更高的玉器帛缎,他动也未动。

“大人,这些……不收入库吗?”老蒲看着那些箱子,忍不住低声问。

刘累笑了笑,指了指屋梁:“搁在那儿,显眼。大王或会派人来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真正有用的,是那些能随时带走、又能换东西的。”

老蒲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不再多问。

三日后,正午。

孔甲带着少数近臣,亲临龙池百步外新搭建的观龙台。烈日当空,龙池水波粼粼。

刘累独自一人站在池边,背对观台。他手中没有柳枝,没有法器,只是静静站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池面平静无波。孔甲开始有些不耐,近臣们交换着眼神。

就在这时,刘累忽然抬起双臂,仰面向天,发出一声悠长而奇异的呼哨!那声音不像人声,尖锐中带着苍凉,穿透燥热的空气。

几乎在同一瞬间,池水中央“哗啦”一声巨响!一条巨大的黑影猛地破水而出,带起漫天晶莹水花,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炫目光芒!它那布满鳞甲的脊背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又重重砸回水中,激起更大的波浪!

“龙!龙跃出了!”

“神迹!真是神迹啊!”

观龙台上顿时一片惊呼。孔甲猛地站起,死死抓住栏杆,指节绷紧,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龙神显灵了!显灵了!”

近臣们纷纷跪倒,高呼万岁。没有人注意到,池边背对他们的刘累,迅速将手缩回袖中,里面藏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就在刚才,他用尽全力,将石片精准地掷向了水中那条正在打盹的扬子鳄最敏感的吻部。

吃痛受惊之下,任何动物都会剧烈挣扎。

但在狂喜的孔甲和群臣眼中,这无疑是刘累“召唤”龙神,龙神“回应”天子的铁证!

赏赐,再次如潮水般涌向刘累。这一次,更加丰厚。孔甲甚至当场宣布,将龙池周边百亩土地赐予刘累作为封邑。

刘累跪在尘埃中,谢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后怕,以及……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计划,正一步步走向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部分。

4

龙池一跃,彻底奠定了刘累“御龙氏”不可动摇的地位。孔甲对他信任有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国库的物资、钱财,只要与“奉养龙神”相关,刘累的申请总是一路绿灯。

龙宫的规模继续扩大。池边建起了回廊亭阁,方便孔甲及其亲信观龙,库房里堆满了据说是龙神喜爱的“贡品”:从各地搜罗来的新鲜牛羊肉、禽类,甚至还有南方进贡的珍稀水果。刘累解释,这是为了“调和龙神饮食,增益灵性”。

他不再亲自动手喂食,而是将配比“龙食”的方法,教给了阿夯和老蒲。所谓配比,无非是将肉食切割成大小合适的块,偶尔掺入一些普通草药或谷物,美其名曰“五行调和”。喂食时间也固定下来,每日早晚各一次,仪式感十足。

两条扬子鳄在干净活水、充足食物和无人惊扰的环境下,倒是长得越发膘肥体壮,鳞甲黝黑发亮。它们在池中游弋的姿态,落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确实有了几分“神兽”的威严。

刘累则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自己的宅院里,“研读”那卷龙章竹简,或者“调制”新的“龙神香料”。孔甲赏赐的金银,他依旧只取少量用于日常和打点,大部分都妥善存放。

但他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体积小而价值高的玉器和宝石,通过老蒲的渠道,悄悄兑换成更易携带和流通的金饼和银块。老蒲成了他的心腹。这个老头子的精明超乎刘累预期,他不仅对黑市渠道门清,而且嘴巴极严,从不问不该问的。

“大人,”有一次,老蒲将新换来的金饼交给刘累时,低声说,“库府那边,最近拨付的肉食,质量有些下降。送来的牲畜,多是老弱病残。”

刘累正在擦拭一枚玉璧,闻言动作顿了顿:“宫里有说法?”

“听说……国库确实不太宽裕了。”老蒲声音压得更低,“各地贡赋时有拖欠,养龙的开销又大,还有大王不断的赏赐……管库的几位,已是拆东墙补西墙。”

刘累沉默片刻,将玉璧放进一个内衬软布的皮囊里:“知道了。肉食质量下降之事,不要声张。龙神那边……我自有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将就。两条扬子鳄是变温动物,食量虽大,但对食物质量并不挑剔。老弱病残的牲畜,去掉明显病变的部分,剩下的照样能吃。

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

刘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龙池水面。计划进展顺利,他积累的财富足够后半生挥霍。按照最初的设想,他应该找个合适的时机,制造一场“龙神归天”的假象,然后功成身退,带着钱财远走高飞。

但孔甲的痴迷和赏赐的慷慨,超出了他的预计。停留越久,风险越大。那两条畜生,毕竟是活的,随时可能出状况。而且,朝中并非所有人都被蒙蔽。几次宫廷宴饮,他已感受到某些大臣目光中的审视和冷意。

他在赌,赌在意外发生之前,自己能掌控局面,安全脱身。

然而,意外往往来得比预想更快。

那是龙池建成后的第三个月,一个闷热的黄昏。阿夯连比划带“啊啊”地冲进院子,脸上是罕见的惊慌。

刘累心中一沉,扔下手中的竹简就往外跑。

龙池边,老蒲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池中,那条体型稍大的雄“龙”(扬子鳄)侧浮在水面,肚皮微微翻起,随着水波无力地晃动。另一条雌的在不远处焦躁地游动,不时用头去顶同伴,但雄“龙”毫无反应。

死了。

刘累脑子里“嗡”的一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近池边仔细观察。雄扬子鳄眼睛半闭,口鼻处有少量浑浊黏液,漂浮的姿势僵硬。看情形,死了至少半日。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声音干涩。

“傍晚喂食时。”老蒲哑着嗓子,“扔下肉,只有一条来吃。这条……没动静。我觉着不对,让阿夯守着,赶紧去叫您。”

刘累蹲下身,忍着腥气,仔细查看尸体。没有明显外伤,但腹部有些异常鼓胀。他想起最近一批送来的牲畜里,有几只明显病恹恹的羊。是吃了病畜感染?还是水质出了问题?抑或是这畜生本身寿命到了?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

一条“龙神”死了。死在夏王孔甲寄予厚望、倾举国之力奉养的时候。

消息一旦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孔甲的雷霆之怒,必将把他撕碎。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会立刻扑上来将他定为“亵渎神龙”的罪人,凌迟处死都是轻的。他积累的所有财富,都将化为乌有,甚至可能牵连家族。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刘累站起身,深吸几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夕阳的余晖将池水染成血色,也映红了他苍白的脸。

跑?现在就跑?带着积攒的钱财,趁夜逃离?风险极大。孔甲虽然痴迷,但并不傻,尤其是涉及“龙神”,监视从未真正放松。他这御龙氏突然失踪,加上死了一条龙,孔甲立刻就会全境通缉。他带着大量金银,目标显著,能跑多远?

另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脑海,冰冷而诱惑。

既然跑不掉,不如……再赌一把大的。

他想起孔甲对“龙神”的痴迷,想起他提到“仙馐”、“长生”时眼中闪烁的贪婪光芒。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迅速在他心中成型。

“老蒲,阿夯。”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听好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必须照做,一个字都不能错,也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做到了,荣华富贵,我们共享。做不到,或者泄露出去……”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寒光让老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阿夯也恐惧地低下头。

“第一条龙神,并未死去。”刘累一字一顿,开始编织谎言,“而是‘蜕凡’。”

老蒲愣住了:“蜕……蜕凡?”

“龙寿漫长,亦有劫数。此龙随洪水而来,沾染人间浊气最深,虽经涤灵,根子未净。今日之状,乃是龙神以莫大法力,褪去旧躯壳中残存污浊,准备凝聚更纯粹灵体之征兆。”

刘累语逻辑自洽,“此乃龙章秘典中所载‘蜕凡劫’,百年难遇。旧躯壳虽失活性,却因承载过龙灵,已成世间至宝!”

他盯着老蒲和哑巴阿夯:“此宝,凡人食之,可祛病延年,增益寿数。若献于真龙天子……其效更不可估量。”

老蒲倒吸一口凉气,他隐约猜到刘累想干什么了,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

“大人……这、这若是被发觉……”

“只要处理得当,无人能发觉。”刘累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们只需记住:龙神未死,乃在蜕凡。我等所做,是协助龙神完成蜕变,并将蜕下的凡躯宝肉,进献大王,以固国本。这是大功一件!”

他拍了拍老蒲颤抖的肩膀,语气放缓,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老蒲,你跟我这些时日,该知道我的为人。此事若成,后半生享福。若不成……你以为,龙死了,我们这些养龙的,还能活吗?”

老蒲脸色变幻,最终,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财富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重重点头:“小老儿……听大人的。”

阿夯虽哑,却不聋不傻,见状也拼命点头。

“好。”刘累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已浓,“趁现在。阿夯,去准备最大最结实的麻布口袋,还有拉车。老蒲,你和我,把这‘龙蜕’弄上来。小心,别弄破外皮。”

夜幕彻底降临后,龙池边只剩下水波拍岸的声音。在昏暗的灯笼光下,三人费力地将沉重的扬子鳄尸体拖上岸,用厚麻布层层包裹,装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平板车,盖上杂物。

刘累亲自驾车,老蒲和阿夯一左一右护卫,沿着偏僻小路,悄无声息地将尸体运回了刘累的宅院,直接送入后院一间封闭的柴房。

关上门,点亮油灯。看着麻布中那具庞大的冰冷尸体,刘累的心跳依然很快,但手已经稳了下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老蒲,生火,烧一大锅开水。阿夯,去把我屋里那个上锁的藤箱拿来。”刘累挽起袖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咱们……给大王准备一道‘仙馐’。”

5

接下来的两天,刘累称病,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连每日的喂食都交由老蒲代劳,只说大人研读龙章有所悟,需静修。

柴房里,灯火彻夜不熄。

剥皮,剔骨,取肉。扬子鳄粗糙坚韧的外皮被完整剥下,小心鞣制处理,刘累直觉这东西或许将来有。内脏、骨骼、爪牙等不易处理或特征明显的部分,被剁碎后分批混入喂给雌扬子鳄的肉食中,或是深夜埋入龙池远处的荒地里。

最精华的肌肉部分,被切割成大块,用大量的盐、以及刘累“秘制”的香料,实则是几种常见草药和调味料的混合,反复揉搓腌制。

刘累的“老刘家秘制佐料”并非完全吹嘘。他祖上确实曾以烹调闻名乡里,传下一些处理野物去腥增香的土法。此刻,他将这些方法用在了这前所未有的“食材”上。

腌制完成后,便是烹煮。怕气味太大,没有选择烤炙,而是用一口半人高的大陶瓮,文火慢炖。加入姜、桂皮、野葱、以及一些晒干的菌菇。柴火噼啪,瓮中渐渐飘出奇异的肉香,那是一种不同于猪牛羊、更浓烈、带着些许土腥气,却又被香料调和得颇为诱人的味道。

老蒲和阿夯最初战战兢兢,但随着处理过程推进,看着那些“龙肉”在手中变成看似普通的肉块,闻着锅中越来越浓的香气,最初的恐惧,竟渐渐被一种参与秘事的兴奋所取代。

刘累则始终冷静。他仔细控制每一个环节,确保不留下任何可能暴露的痕迹。鳄鱼皮被他用特殊药水浸泡后,变得柔软些,卷起来藏在了房梁的暗格里。骨骼残渣埋得极深。炖煮产生的蒸汽和气味,被他借口“炼制新香”,用更多燃烧的草药香料味道掩盖过去。

两天后,一瓮“仙馐”炖好了。肉质被炖得酥烂,浓郁的汤汁呈乳白色,香气扑鼻。

刘累亲自尝了一块。口感有些像粗糙的鱼肉,又有点像老鳖肉,但格外耐嚼,香味浸透每一丝纤维。说绝世美味或许夸张,但绝对是孔甲从未尝过的奇特滋味。

时机到了。

第三天清晨,刘累“病愈”入宫。他面色仍带着一丝“憔悴”,眼中却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孔甲正在为近日各地报来的财政亏空心烦,见刘累到来,勉强打起精神:“爱卿身体可好些了?龙神近日如何?”

“托大王洪福,臣已无恙。”刘累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此来,正是要禀报一桩天大的祥瑞喜事!”

“哦?”孔甲提起兴趣。

“三日前,龙池雄龙忽现异状,臣观之,竟是龙章所载百年难遇之‘蜕凡劫’!”

刘累语气夸张,表情无比虔诚,“龙神为涤净最后浊气,升华灵体,毅然褪去旧躯壳。臣谨遵古法,不敢惊扰,日夜守候。直至昨日午夜,龙神蜕凡功成,灵体升华,隐入云际!而其褪下之旧躯,因曾承载龙灵,已化为蕴含天地精华之宝肉!”

孔甲猛地站起身,眼睛瞪大:“你说什么?龙神……蜕凡?宝肉?”

“正是!”刘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打开,里面铺着干净的绿叶,盛着几块炖得酥烂、香气四溢的肉,“此乃龙神所遗宝肉,经臣以古法秘制,已成仙馐!凡人食之,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若真龙天子食之……”他停顿,俯首道,“其神效,臣不敢妄测,唯请大王圣裁!”

玉盒中的肉块,在殿内光线映照下,泛着诱人的油光,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孔甲喉咙滚动了一下。长生,仙馐,龙神恩赐……这些词汇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死死盯着那肉,眼中贪婪与渴望交织,最后一丝理智,在“真龙天子食之神效”面前溃不成军。

“快!呈上来!”他几乎是抢过了玉盒。

肉块入口,酥烂异香瞬间充斥口腔。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厚重鲜味,混合着复杂香料的气息,顺着喉咙滑下,暖意顿生。孔甲眯起眼睛,细细品味,脸上露出极度满足的神情。

“妙!妙不可言!”他连吃数块,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疲惫尽消,精神焕发,其实是心理作用与温热食物的共同影响,不由大喜,“果然是仙家珍馐!刘爱卿,你立下大功了!”

刘累伏地,高呼:“此乃天佑大夏,龙神厚赐,臣不敢居功!”

“有功必赏!”孔甲大手一挥,“赏刘累黄金五百斤,玉璧十双,帛千匹!另,龙神蜕凡,灵体归天,此乃大吉之兆,举国再庆三日!”

旨意传出,朝野震动。有人将信将疑,有人逢迎拍马,也有人忧心忡忡,但无人敢在孔甲兴头上质疑这闻所未闻的“龙神蜕凡”。

刘累再次满载而归。这一次,赏赐的规模远超以往。

回到宅院,关上门,刘累脸上的激动和虔诚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疲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悸动。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暂时过了。孔甲吃了“龙肉”,就等于被他绑上了同一条船,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怀疑“蜕凡”之说。

但危机并未解除。池里还剩一条雌扬子鳄。它能活多久?它会不会也突然死掉?“蜕凡”的戏码可一不可再。而且,孔甲尝到了“仙馐”的甜头,万一将来再讨要呢?

必须走了。必须在下一个意外发生之前,带着所有到手的东西,彻底消失。

他唤来老蒲和阿夯,将新得的赏赐快速分类。黄金、玉璧、易于携带的珍宝,打包成不起眼的行囊。笨重不易带的帛缎、铜器等,暂时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老蒲,你那些门路,最快能安排我们一家,加上这些货物,离开王畿,往东边去,需要多久?”刘累低声问。

老蒲盘算了一下:“若是平常,三五日即可。但大人您现在身份不同,目标太大,沿途关卡恐怕……”

“不能走官道,不能暴露身份。”刘累打断他,“扮作商队,走小道,用钱开路。需要打点的,尽管去办,钱不是问题。”他取出一袋金饼递给老蒲,“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记住,要快,要隐秘。”

老蒲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一咬牙:“给小老儿七天时间。”

“五天。”刘累语气不容置疑,“五天后的子夜,无论准备如何,我们必须出发。”

老蒲点点头,匆匆离去。

刘累独自站在院中,仰望星空。夏夜繁星点点,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场以生命为注的豪赌,他已赢下了大半,但最后一步,仍是步步杀机。

他摸了摸怀中那份誊抄的、故意弄得更模糊晦涩的“龙章”残卷副本。这是他留给孔甲的“礼物”。当孔甲发现龙去人空,面对这份永远无法参透的“天书”时,会是什么表情?

刘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回屋,开始销毁所有不能带走的、可能暴露伪造痕迹的物品,包括最初那卷竹简的某些部分。灰烬落入水缸,搅拌,沉淀。

夜色如墨,吞噬着一切痕迹。

6

第四天傍晚,老蒲带回消息:路线、伪装、接应都已安排妥当,沿途几个关键关卡的守将也已用重金“疏通”,对方只认钱,不问来历。

“只是……”老蒲面露难色,“家眷方面,动静不宜过大。大人您的夫人和幼子,目标明显。”

刘累早有计较:“他们明日以‘回乡省亲’为名,先行一步,由阿夯护送,走另一条稍远但更安全的路,在预定地点汇合。”

他看向一旁沉默的哑巴,递过去一个更小的包裹,“阿夯,夫人和孩子的性命,还有这里面的东西,就交给你了。到了地方,这些便是你的安家之本。”

阿夯接过包裹,重重磕了个头。

第五天,一切如常。刘累甚至上午还去龙池“巡视”了一番,对着那条孤零零的雌扬子鳄“诵念”了一番龙章,做足了姿态。下午,他入宫向孔甲“汇报龙神蜕凡后,雌龙哀思,需以特殊仪式安抚”,并再次献上少许“以前预留的龙神宝肉”,巩固信任。

孔甲不疑有他,反而又赏赐了一些珠宝,并叮嘱好生安抚“龙神遗孀”。

傍晚,刘累夫人带着幼子,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由扮作车夫的阿夯赶着,出了城,向南而去。

深夜,子时。

刘累的宅院静悄悄。他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将最重要的金饼、宝石贴身藏好,几个装着其余细软的包袱放在手边。老蒲同样打扮,在院门阴影处观望。

约定的梆子声从远处巷口传来,三长两短。

“走。”刘累低声道。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那里停着一辆堆满杂货的板车,两个黑影等在一旁,是老蒲找来的帮手。四人合力,将包袱塞进货堆掩盖好,刘累和老蒲也钻进杂货空隙中。

板车吱呀呀启动,融入茫茫夜色,朝着东城门方向而去。

夜色掩护下,贿赂发挥了作用。东门值守的卒子检查货物,手在表面摸了摸,触到硬物缩回,便挥手放行,甚至没多问车上“伙计”的来历。

车轮碾过护城河的吊桥,驶入城外黑暗的旷野。直到王都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身后丘陵的阴影中,板车才拐上一条偏僻的土路,加快速度。

刘累从杂货缝隙中回望,那座他行骗数月、攫取巨富、也时刻提心吊胆的城池,已只剩下天边一点模糊的暗影。

他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

“大人,接下来往东,过两座山,有條水路。我们坐船,顺流而下,速度快,也省去车马劳顿和盘查。”老蒲在旁边低声说。

刘累点点头,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依然紧绷。他知道,真正的逃亡才刚刚开始。孔甲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被他掏空国库的官员也不会。天下虽大,夏王的通缉令却能传得很远。

他必须藏得更深,走得更远。

板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载着诈骗了半个国库的“御龙氏”,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7

刘累逃遁的第三天,孔甲心血来潮,想去龙池看看“哀思”的雌龙,顺便再问问刘累,那“安抚仪式”是否有了效果。

御驾到了龙池,只见池水清清,芦苇荡荡,却不见刘累踪影。老蒲和阿夯自然也不在。只有那条雌扬子鳄,兀自在池中游弋。

“刘累呢?”孔甲皱眉问留守的、根本不知内情的杂役。

“回、回大王,刘大人前日傍晚离去后,便再未回来。小人也不知……”

孔甲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派人去刘累宅院寻找,回报说宅院空空如也,值钱细软全无,只剩些笨重家具。

“跑了?”孔甲难以置信,随即勃然大怒,“给寡人搜!全城搜捕!他一定还没跑远!”

全城戒严,大肆搜捕,却一无所获。直到第五天,才有东门卒子战战兢兢禀报,数日前子夜,有一辆出城的杂货车,形迹可疑……

孔甲气得几乎晕厥。他强撑着,命人彻底搜查刘累宅院和龙池周边。

柴房里发现了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还有大型动物鳞片碎屑。龙池远处荒地,被野狗刨出了未掩埋好的碎骨,虽然已难以辨认,但绝非寻常牲畜。

结合刘累失踪前献上的“仙馐”,以及如今雄龙“蜕凡升天”后尸骨无存的诡异状况,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少数知情人心中浮现。

当一位曾处理过鳄皮的老工匠,被秘密带入宫中,看到柴房梁上暗格里那卷经过初步鞣制、仍保留着独特鳞片纹理的皮革时,他的脸色瞬间惨白,瘫倒在地。

“大、大王……此皮……此皮绝非龙鳞,倒像是……像是南方大泽中巨鼍之皮啊!”

“巨鼍?”孔甲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想起那“仙馐”奇特的口感,想起刘累所有那些云山雾罩的解释,想起国库日益惊人的亏空……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孔甲口中喷出,染红了御案上那卷刘累“进献”的、谁也看不懂的“龙章”副本。

“刘累……寡人要将你……碎尸万段!!!”

咆哮声在宫殿中回荡,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和绝望。

然而,刘累早已鸿飞冥冥。

通缉令发往各地,赏格高得惊人。但刘累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无踪迹。有人说他隐姓埋名去了东夷海滨,有人说他渡江南下入了百越之地,甚至有人说他乘船出海,去了仙岛。

只有一样是确定的:夏王孔甲,经此一事,威信扫地。天下诸侯得知君王竟被一个骗子耍得团团转,吃了“龙神”肉,掏空了国库,无不暗中嗤笑,离心离德。本就摇摇欲坠的夏王朝,加速滑向了崩溃的深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位凭借一本假秘籍、一张巧嘴、和一颗赌徒之心,便撬动了王朝根基的“御龙氏”,正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用他骗来的财富,过着富足安宁的后半生。

史官或许会记下:“孔甲时,天降二龙,有刘累者,善御之。后一龙死,累潜醢以食王,王觉,累惧而逃。”寥寥数语,道不尽其中惊心动魄的骗局与荒唐。

诈骗的祖师爷,从来不只是街头巷尾的小把戏。当它戴上古老秘术的面具,对准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贪婪的人心时,其威力,足以噬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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