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杀

0.


若于回忆中杀人,我们自将以梦为绞索。


1.


她盘膝趺坐,在酸枝小茶几的对面。


沈鱼丽不动声色打量她。头发显然是新做的,虚笼笼的刘海,泛着粉光;妆容极张致,明艳如一树贴梗海棠;衣裙与整个人相比便有些黯淡。她没有直视沈鱼丽。倨傲的神色底下,透出一丝焦灼,两只手不断交握,整整衣领,掠掠鬓发,十根手指上光华熠熠,像把一整个首饰店都穿戴上了。她是全副武装而来。在怕什么?


沈鱼丽让两人间的沉默绷到一个极致,终于悠悠然开口:“下定决心了吗?”伸出一只手,往她面前的紫砂小杯中注入明前的顾渚紫笋。茶汤澄碧,漾漾如琉璃。


她抬眼,敢跟沈鱼丽对视了,幽邃眸子里烧着两团暗火。斗室的狭窄与窒闷给她勇气,鱼死网破似的。她点头,有些用劲,是赌徒孤注一掷的神情。末了又加一句:“待会儿就付你尾款。”生怕沈鱼丽不答应。


沈鱼丽笑了笑,“我不担心你不付给我钱,要知道,我能杀他,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只是陈述事实,并不算威胁。


她的武装碎裂开来,骇怕地盯着沈鱼丽。这个面容素净、身形纤瘦的女人。难以想象,她竟是一个冷血杀手。该不该信她?


“手给我。”沈鱼丽说,语气不容置疑。她没有选择,战战兢兢把右手伸来,被沈鱼丽抓住。她只觉得沈鱼丽的手寒凉而滑润,像一块冰,握得重了,怕碎,轻了又怕溜掉。这是一只杀人的手。她打了个寒噤。茶几上还有个鎏金小香炉,云母砂片上爇着香粉,袅袅的烟气浮上来,馥郁非常,令人醺醺,像古装剧。她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我自己合的香,名字叫‘洗尘’。”沈鱼丽见她凝视香炉,笑了笑,“檀香、金沙降、丁香各一钱半,沉速香、速香、官桂、蜘蛛香各一两,甘松、芸香各二两,硝六钱。还有一味最重要的香料,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疑惑地听沈鱼丽说出一串不熟悉的名词,冷不丁听到发问,仓皇摇了摇头。


“是人的回忆。”沈鱼丽说,按了按她的手,“闭上眼。”


难道,这就要开始了吗?她有些胆寒,却依旧闭上眼。灵魂有一瞬的失重。她处于一片黑暗,尘埃似的漂浮,唯有沈鱼丽的手是牵系。她引她前行。她“看见”黑暗崩散开来,灰烬迅速凝聚成建筑、树木、天穹,果然是她回忆里的模样。她转头,看见沈鱼丽的手轻轻挥动,世界便水墨般泼溅显影。


黑白影像电光石火般在四周变幻,那都是她的回忆,她的过往。2016,她跟他去泰姬陵,她许了愿,他却独自走开,没有等待;2013,他们有了一栋宽敞房子,两人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追逐着嬉闹;2008,他们一起看奥运会,给彼此脸上贴小小的五星红旗……终于,惨淡天地中走出一个眉眼款款的少年。他走近她,说:“我叫李伟松,你呢?”分明是初见。画面不断回放,铺天盖地。影像与午夜电视的黑白粒子画面类似,伴随着刺耳的噪音。她捂住脸,痛哭出声。


沈鱼丽轻叹一声,环顾这个回忆之境。真是没有一点色彩啊。太残酷了,是什么样的际遇,把这女人心底最后的柔软都给磨灭掉了,回忆只剩一片昏暗。


“所以,你还是要杀死他吗?”


方才还悲不自胜的女人抬起头来,眼中并无泪痕。她冷笑:“为什么不杀!”


沈鱼丽袖中划出一柄银亮匕首,塞到她掌中:“现在,你自己动手。”


她望了望少年的脸。右手抖颤颤的,抚摸了下他的脸颊,然后尖叫一声,拿刀刺穿他的胸腔,又把心脏掏出来,狠狠挤碎。她捧着那颗破碎的心,止不住啜泣。却也没有泪。


回忆的灰烬渐渐消散,有光照进眼底。她抬头,见依旧是在典雅复古的斗室中,一炉洗尘香还未烧尽,杯中茶尚温。沈鱼丽坐在对面,娴雅得不带一点血腥气,只淡淡凝视她,唇角一抹吊诡的笑。“好了。”她说。


她惊惶地后退,眼睛瞪得滚圆,像从活死人墓中生还。半晌才醒转,爬起身,打开绘有曼珠沙华的和风纸拉门,匆促逃了出去。


2.


程飞白临下班,忽然接到紧急通知,说发现一名死者。刑侦局局长林头儿亲自下令,要程飞白这个支队前往调查。这不,他连方便面都还没来得及吃,便驱车直往世贸大厦而去。


他心不在焉地开车,听搭档小刘絮絮叨叨,说死的那个人是鸿翔公司的总裁,年富力强,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天妒英才。程飞白听到这里,方向盘打个滑,差点撞到旁边,惊问:“死的人是李伟松?”


小刘嗯了一声:“程队你不在状态啊,要不要我来开车?”


程飞白没有回话,面色凝重,换挡加速。


世贸大厦十七层。程飞白脚步匆匆,进李伟松办公室,见里面已围了一群人,黑压压的。连忙赶开。过了会儿,林头儿也赶到现场指挥。法医老陈进行初步尸检,其他人员现场勘查。秘书小姐面上泪痕未干,见刑警来到,似乎心定了些,一开口,还是泪落如雨:“李总他,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


程飞白走过去,看了看歪在椅子上的李伟松,神色十分安详,除了嘴角有点鲜血,就像睡着了一样,手里还捏着一张机票。程飞白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撑开他的眼睑,看见瞳孔已经涣散。又看了看机票,是去三亚的,明天11:40。法医老陈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小刘有点抱怨地跟秘书说:“他不是被谋杀啊!刚刚法医都说了,他是心脏病发作!你为什么觉得会有人害他?”


秘书抽噎着,“可是,可是……”


程飞白顿了顿,验尸并非他的强项。又是心脏病?他不禁想起前不久去世的另一个朋友熊超,他在澳门豪赌的时候心脏骤停。怎么回事,都是他的高中朋友,未免也太巧了?


林头儿见秘书小姐哭得梨花带雨,不好就这样撤了,虽然理论起来,还是她让整个队白跑一趟,依旧关切问她是家属吗。门外,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她是哪门子的亲属?给我滚开!”秘书闻言,吓得一激灵,怯怯地躲到一边。


来的是一个艳丽而冰冷的女人,想必就是李伟松妻子。她高跟鞋在地上踩得噔噔响,定住,环顾一圈刑警,轻声冷笑:“我老公是心脏病发,他已经受了那么多罪,你们警察局还要来捣鼓他,滚出去!”右手伸出,指向门外,纤纤指尖十分锋利冷亮,像短匕。


众人愣愣的,心想又不是我们想来。林头儿连忙上来打圆场:“李太太,你瞧,我们也是为李总着想……”


“着想?”她转过头,极专注地瞪视林头儿,“着什么想?我都说了叫你们滚,你们听不懂人话怎么!”说着,她就歇斯底里地抓起身边的东西朝刑警队砸去。林头儿使了个眼色,程飞白连忙对其他人说:“咱们走吧,没什么可调查了,李伟松是心脏病发去世。”众人于是陆陆续续往外走。程飞白最后还看了一眼李伟松的尸体,他静静靠在椅背上,神情甚至算得上恬静,因为僵硬而显得诡异。他摇了摇头,跟众人一起走出去。


林头儿拍了拍程飞白的肩膀:“飞白啊,本来我想着,李伟松是你朋友,你来调查,终归有层关系在,要是查出什么立了功,我也好提拔提拔你,没想到,却是虚惊一场……”


是把调查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吧。程飞白心里默默说了句,却唯唯诺诺地点头。林头儿又鼓励了他几句,便开着自己的兰博基尼一骑绝尘。


回警局的途中,小刘问程飞白:“程队,这个人死得跟那个姓熊的很像啊,而且,好像你跟他们都认识?”


程飞白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有点诡异,他们死得……”小刘喃喃,“明明没有病史,心脏病说来就来。”他畏畏缩缩地瞅了程飞白一眼,“程队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超能力之类的啊?”


程飞白瞪了他一眼:“闭嘴!还嫌我不够乱吗?”


小刘眼珠溜转了圈儿,讪讪阖上嘴唇。


程飞白沉默地开车,后来都浑浑噩噩,梦游一样,什么时候回到刑侦局,什么时候换了衣服,跟同事告别,走了出来,都记不太清。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一点。按亮灯,看见沈鱼丽赤脚站在卧室门口,朝他望。


“怎么还不睡觉?”程飞白松开衬衫的扣子,白天的疲惫一下子涌上来。


“等你呀。”沈鱼丽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拖着悠长声调,“我还给你留了燕麦银耳粥,等我热一下。”便进厨房去了。


程飞白换衣服,看见客厅小茶几上,还袅袅燃着一炉香,目光追着那烟雾,出了会儿神。


“吃吧。”沈鱼丽盛了一碗,搁在厨房桌上。宝蓝釉彩的瓷碗,还有金红缠枝纹,在灯下滢滢生辉。碗中稠粥十分清芳。程飞白端起来,沉沉叹息一声。


“怎么了?”沈鱼丽又从冰箱里端出一碟拿破仑蛋糕,问。


“还不是工作的事。”程飞白显然不想多说。


“嗯?”


“李伟松,我高中同学,你还记得吧?”程飞白喝了一口粥,润润嗓子,“他死了,说是突发心脏病。我不信,他把自己二两命看得比什么都矜贵,隔三差五去体检,怎么会莫名其妙心脏病?”


“又是你在调查吗?”沈鱼丽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拖住下巴,问。


“可不,林头儿倚重我啊。”程飞白眸子里有黯淡的火光,自嘲地笑笑。


“那调查出什么没?”


程飞白摇了摇头:“急巴巴跑过去,还被她老婆好一通臭骂,什么都没发现。”他顿了顿,“对了,鱼丽,最近死的两个人都是高中同学,心脏衰竭?突发心脏病?想想有些瘆人。”


“安心啦,不过巧合罢了。没有什么怪力乱神。”沈鱼丽捏捏他的肩膀,宽慰。


程飞白一口气把粥喝得见底,舔了舔唇,若有所思地问沈鱼丽:“除了怪力乱神,你相不相信超能力这些?”


沈鱼丽斟酌了一下:“你是说像X战警里面那些?可以读心,变身,掌控天气?我好喜欢凤凰这个角色,太酷了,粉碎一切……”


“高中我有一次很神棍的体验,像撞鬼。身体里似乎有两个灵魂,我敌不过另一个灵魂,失去了主权,却还能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做出反常的举动,那种感觉,你能想象吗?”程飞白自顾自说起来,见她兴趣缺缺,眼睛都不在他身上,索性也换个话题,“这些日子我太忙了,婚礼都是你一个人筹备,辛苦啦。”他抚摸了一下沈鱼丽柔顺的长发,不敢相信自己竟要娶她。虽然他们高中是隔壁班,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小警官,薪水不多,人也不算英俊。而她已经成了著名的日式文化家,有自己的小工作室,教那些富家太太焚香、插花、煮茶,一下午的收入抵他一个月工资,就连现在的房子,也是她全额买下。她是怎么看上他的呢?程飞白有些赧然,无声笑了下,觉得做梦一样。


“下个月就是婚礼啦!”沈鱼丽脸上泛起少女般的憧憬光彩,她拉了拉程飞白的手,“你忙,我理解。我也没有抱怨。”她柔软清凉的目光如同甘泉,令程飞白心头一松,有些飘飘然。


“对了,具体是哪一天?”程飞白问,脸有些热。


“7月9号。”


“你家里人都来吗?你妹妹呢?好久没见她了。”程飞白傻呵呵地笑起来,“不过7月9号这个日子好熟悉,总觉得发生过什么一样……”


“我妹妹啊,她应该是来不到了。”沈鱼丽叹息一声,“她在英国弄一个重要的公益活动,回不来。我会把视频发给她的。”


程飞白点点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要睡觉了,今天快累死。”


沈鱼丽啄啄他的面颊,见他径自往卧室走,叫道:“诶飞白,你还没洗澡!”


“我不洗啦,没力气……”程飞白嘟嘟囔囔,一声钝响,是栽进被子了吧。


沈鱼丽恍惚的微笑逐渐冷却下来,唇角抿得尖尖,像刀刃。她默然半晌,才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黑暗中,她又见到了那个女人。从妹妹死去那一刻起,就不停出现在她眼前的女人。她在心里问:你究竟是谁呢?


没有回答。香炉中的烟已绝灭了。


3.


沈鱼丽的妹妹名叫沈白华,比她小一岁。两人名字都取自《诗经》,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同的命运。鱼丽写的是一场盛宴,而白华,写的则是女子的哀怨跟痴顽。白华的命不好。


小学五年级,沈鱼丽家中发生火灾,白华的眼睛被灼伤,失了明。从此只能读盲人学校。沈鱼丽高二结束,领成绩单那天,心情很好,父母上班去了,她就带白华一起去学校,拿了试卷,两人逛街。路过人山人海麦当劳,沈鱼丽排队给白华买麦旋风,叫她站在旁边别动,只一转眼,便不见了身影。她握着甜筒一路找一路呼唤,都不见白华。冰激凌慢慢融化了,黏住手指,像某种恐惧,如蛆附骨。她心惊胆战回家,怯怯告诉了妈妈。妈妈当即瘫坐在床沿,缓不过来,爸爸报了警。他们发动亲友,满城寻找,到凌晨两点,警察才从护城河里打捞起一具尸体。青灰面颊,两只眼黑洞洞,尚在流血。沈鱼丽惊叫一声,晕厥过去。


白华死后,父母对她的感情有些异样,不是她想象中的疏远,而是一种小心翼翼,却更令人如遭凌迟。“白华”两个字成了伤疤与忌讳。


沈鱼丽发现自己拥有特殊能力,也是在白华死后。跟闺蜜牵手上厕所时,她脑海中闪过凌乱画面,电光似的,伴随着酸麻与痛楚。午休时,她趁同桌熟睡,抓住她的手,那些刀刃般的画面又来了。她连忙闭上眼,以为这样就可以看不见他们。可她转瞬置身于黑暗之中,那些画面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场景。她十分惊奇,便四处走动,发现自己同桌在跟一个中年男子吵架,她连忙跑过去,想拉开她,可同桌却好似看不见也听不到她。那个中年男子气急败坏,扬起巴掌就要扇同桌耳光,沈鱼丽一急,推了那个中年男子一把,他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一块石阶上,便昏迷了过去。


同桌手一挣,沈鱼丽也睁开眼来。她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十分茫然。是梦吗?不像。但又不是她记忆中的场景。


第二天,同桌对她说,她爸爸在单位忽然昏迷了过去,医生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所幸不多久就醒了过来,直嚷嚷后脑勺痛。沈鱼丽惊愕地张大了嘴,问:“那是你爸爸?”


同桌疑惑地望着她,问怎么了。沈鱼丽慌忙摇了摇头,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


几次之后,她也就明白了,那些都是别人的回忆。她能够自由穿行于他们的回忆之中,并对回忆中的人造成一定伤害,这些伤害会映射到如今的现实中。她试过在其他人回忆中伤害一些人,有时能成功,有时则不能。一般,回忆的主人要是对某个人怀恨在心,对某件事耿耿于怀,沈鱼丽就能更轻易地造成伤害,比如同桌的父亲。说到底,回忆的主人才是媒介。她不明白自己能力是怎么来的,更不敢告诉其他人,生怕被当成怪物。而且,她也有怀璧的傲慢跟窃喜,不想与其他人分享。


高三冬天,某个晚自习,沈鱼丽下了课,收拾书包准备回家。隔壁班追她很久的李伟松来堵她,是个猥琐眼镜男,头发腻腻的,十分恶心。沈鱼丽皱眉想从李伟松身边穿过,他却一把抓住沈鱼丽的手,瞬间,一股闪电般的颤栗传遍她全身。


原来是这样。


她看到了李伟松的回忆。那个白亮的夏天,燠热,焦灼。全世界的蝉都失声。她排队买冰激凌,李伟松、程飞白还有熊超他们三个隔壁班的男生,看见了她妹妹沈白华,知道沈鱼丽就在不远处,便张望了下。熊超对李伟松说:“你不是喜欢沈鱼丽吗?要不要逗逗她妹妹?”


李伟松扶了扶鼻梁上垢腻的眼镜,结结巴巴地说:“谁、谁喜欢她!”


熊超坏笑:“要不咱们把她妹妹拐走,等她找不到的时候,再把她妹妹带出来,这样,她就会感谢你,说不定以身相许,你小子就有艳福咯!”


李伟松眼中光芒闪烁:“真的、真的可以吗?”


“当然。”


程飞白说:“这样不太好吧,沈鱼丽会急疯掉的。”


熊超用手肘拐了拐程飞白:“你胆儿也太小了吧!我们就带她随便转转,又不会出什么事!”说着朝李伟松使了使眼色,便走向沈白华,问:“你是沈鱼丽的妹妹吗?”


沈白华茫然将脸转向熊超,两只眼珠是浅淡的灰。她怯怯回答:“是。”


“你姐姐刚刚有点事,不能很快过来,叫我们带你过去!”熊超拽住沈白华的肩膀,感受到盲女孩的抗拒,又说,“你别怕,我们是沈鱼丽的同学,不然怎么知道你啊?你姐姐在四班,坐第二大组第五排,是不是?”


沈白华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熊超拽走了。是出城的方向。他们爬上护城河的堤坝,坝上杂草簇簇,已经及膝。半个月没下雨,河水落下去,却更湍急了。堤坝的斜坡十分陡峭。狂风吹来,也是闷热的。


沈白华感到脚踝被杂草舔舐得奇痒无比,却也无法停住。她咬着下唇,面色惊惶,如迷途小鹿。她听到有哗哗的流水声,心头一阵恐惧,挣开熊超的手:“我,我要去找姐姐了,她看见我乱跑,会把我骂死的……”


熊超大大咧咧地说:“诶,怕什么,我们待会儿就送你回去!”


“不,我要回家。”沈白华执着地要离开,双手摸摸索索,半蹲下来,像要爬着找路,“你们送我回去……”


熊超气急败坏,抓住沈白华狠狠摇晃:“回你麻痹啊回!都说待会儿送你,你叽叽歪歪个什么劲儿,跟你姐姐学得那么造作!”他手一松,沈白华辨不清方向,脚步不稳,沿着护城河堤坝的斜坡滑到河中,扑腾呼叫了几下,便被湍急河水卷走。


程飞白就要跳下河去,李伟松却拦住他,战战兢兢地说:“别、别去!没人看见咱、咱们!救不回来的,我们、快、快跑!”说着,便拉起熊超跑了。


程飞白在岸上焦头烂额,正要往河里跳的时候,忽然顿住,就像机器人按下了暂停键。他在堤坝边缘愣愣站了会儿,便机械地往回走。只剩干瘪而凶残的河流还在呜咽。


回忆是一瞬间同时涌入沈鱼丽脑海,轰然如电光石火。她脑袋像要炸开,虚脱般闭了闭眼,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身形影影绰绰朝她走来,却看不清面容。是谁。她挣脱了李伟松的手。


闺蜜问她怎么了,她失神地摇了摇头,眼神狠戾地盯着李伟松。李伟松被她吓到,连忙讪笑一声,逃掉了。


沈鱼丽木然站在那里,想到自己的妹妹白华,那个可怜的盲女孩。她失明以来,总爱缠着沈鱼丽给她讲故事,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至少可以在幻想的世界徜徉。沈鱼丽十分不忍,却还是给她讲童话、武侠小说、哈利波特,白华听得津津有味,眼中似乎也有了光彩,笑容十分灿烂。她就像梦中的精灵,全然不知道这世间险恶。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沈鱼丽终于回过神,在闺蜜担忧的眼神下冷笑一声。至此,漫长的复仇刚刚拉开帷幕。她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死在回忆中。


4.


7月8号,程飞白醒来,想到已经万事俱备,只等婚礼明日举行,心里不禁一阵惬意。他侧头,吻了吻沈鱼丽的头发,见她惺忪睁开眼,嗯了一声,说:“鱼丽,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她咕哝。


“我梦到我站在一条河边,有个女人走向我,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撞鬼一样。”程飞白说。他顿了顿,又问:“鱼丽,你说梦跟回忆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的回忆像梦,而梦又像真实发生过的?”


“其实很简单。梦中会发生不可思议之事,比如鱼在天上飞,肉包子张嘴说话,打开冰箱看见一片沙漠,诸如此类。你工作那么累,就别想太多啦。”沈鱼丽拉开被子,费力地坐起来,“今天我还要去工作室拿点东西,你乖乖等我。”她捏了捏程飞白的脸颊,穿好衣服,就出门去。


斗室之中,香残茶冷,明天就是7月9号了。她还要杀一个人,才能在妹妹的忌日,给她送上一份大礼,这个人自然就是程飞白。


之前她苦心经营,结交了熊超跟李伟松的妻子,与她们推心置腹。熊超好赌,李伟松好色,她只是随意煽风点火,然后让她们对这些苦痛的回忆格外执着,翻来覆去无法忘怀,心如刀绞。人啊,最紧要的还是自己,没有几个能以牺牲的方式去爱对方。沈鱼丽渗透进她们的回忆,可说是把她们秉性摸得一清二楚,没费多少唇舌,就让她们起了杀心。水到渠成。


今天,她是要杀了程飞白。这些年,她潜伏在程飞白身边,一是为知己知彼,二是为了让自己积攒足够的恨意。对着一个自己憎恶的人说爱,跟他亲吻、睡觉甚至结婚,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让女人绝望呢?她要收获她复仇的果实了。


沈鱼丽往鎏金狻猊小香炉中洒了把洗尘香粉,晶白的云母隔片底下,闪现暗红火光,像魑魑的红萤。她闭上眼,双手交握,进入自己的回忆。对,她只能通过自己的回忆杀死程飞白。她找不到比自己更恨程飞白的人了。他品行端正,忠厚仗义,与他交往的人都对他赞赏有加,沈鱼丽试过很多次,都没找到足够恨他的人来利用回忆。最后,只能通过自己了。她知道这样的方式有些危险,一般人回忆过去,都是在脑中冥想,很不费力。而她是“进入”自己的回忆,就像镜子照见镜子,她既是缔造者,又是入侵者,就很难保持回忆幻境的稳固,一动念,她自己就会篡改幻境,有可能永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但只要谨慎一点,也并非不可行。


黑暗中,灰烬簌簌从天穹落下。沈鱼丽看着程飞白搂抱自己,亲吻自己,跟自己做爱,心头泛起剧烈的恶心。她一扬手,世界水墨般飞旋,形成漩涡,回忆倒退回了那天。炎夏,长堤。还有死亡。


李伟松跟熊超狼狈而逃,唯独程飞白静静站在堤坝边缘,像被抽走了魂魄。沈鱼丽走近他,从袖中掏出一把银亮的瑞士军刀,朝程飞白的脖颈扎去。却忽然看见浑黄河水中,纷纭跃起无数尾血红的鱼,它们像鸟群一样翩然舞蹈,将整个天穹都映成艳异的粉。沈鱼丽惊呆了,又听一声巨响,地面抖了抖,她转头,看见一只巨大的玩具熊朝堤坝踏来,明黄的毛发,闪蓝小衬衫,嘴里还机械而快速地唱着一首童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沈鱼丽认出它来了,它是白华很喜欢的一只玩偶,塑料眼珠已经被抠掉。它硕大无朋,像一座高山似的走了过来。


不对,不对,这不是回忆,这是梦!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泣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竟是她的妹妹,白华!


火焰如红莲绽放,瞬间吞噬了沈鱼丽。是童年的那场大火。她想起来了,她想起小时候的白华,粉雕玉琢,两只眼睛圆溜溜、水灵灵的,像葡萄。她占尽了所有人的宠爱。父母、亲朋、师长……他们都说,白华真乖,不像鱼丽,有些孤僻。孤僻?哈哈,孤僻!明明是他们冷落了她,还要怪到她头上,好个罪名——孤僻!她多少次在被窝里悄悄地哭,有时也会想,或许像白华那样乖巧,那样嘴甜,自己就会开心点。可她做不到。白华会一本正经地叫她去街上捡塑料瓶卖钱,会把她的内裤丢在门口哧哧笑出声,会在她被窝里埋一颗大头钉,会拿爸爸的烟蒂烫鱼丽手臂。鱼丽每次跟妈妈说,都会被妈妈打,说自己搞出那么多幺蛾子还要怪在白华身上,我们白华最乖了。渐渐地,鱼丽也不再说了。


一天,父母走亲戚去了,特意叮嘱鱼丽做饭,别饿着白华。鱼丽在厨房点蜡烛,煤气剩不多了,要用引一下才燃。白华笑嘻嘻走过来,夺过蜡烛,把蜡油甩在鱼丽脸上。鱼丽忽然忍不住了,她把白华手腕箍住,拿蜡烛把白华的裙子点燃,想要烧毁她的伪装,她的不可一世。转身,紧紧锁住厨房的门,听白华在里面哭嚎惨叫,慢慢露出快意的笑容。


火焰蒲公英一般远去,零星飘舞。沈鱼丽紧紧闭上眼,对自己说,醒来,快醒来!


“鱼丽……”程飞白在唤她。她不理会,依旧紧闭着眼。快醒来,快醒来。她知道被困在梦中会怎样,那些植物人……他们都迷失在了梦中,再难醒来。一定要醒。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地震越来越强烈,童谣也愈发刺耳。沈鱼丽还没醒来。她不管了,睁开眼,见那只巨大的玩偶正弯下腰,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朝她看来。漫天落下金红鱼鳞,钥匙、收音机、冰激凌、孔雀、线性代数还有沙漠汇成的巨大洪流从护城河中汹涌漫过,无数人提着自己的头颅、手脚或者内脏,坐在古代皇帝的冠盖之中,对变成青蛙的妃嫔痴痴傻笑。未成年的天气把所有纽扣保存起来,当做硬币投票给永无岛。彼得潘喉管上有个硬币口子,每吞下一枚,他都高声叫道:“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


沈鱼丽拔出瑞士军刀,白惨惨的锋刃扎进自己手臂。剧痛令她龇牙咧嘴,眼冒金星。就在一瞬间,所有声响消失了,震动也逐渐平静。她定了定神,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坐在斗室之中,茶几上的洗尘香还未燃尽。她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心想,这个方法果然还是不行,竟然会跑偏,进入到梦境里。


“鱼丽……”是程飞白的声音。


沈鱼丽立马绷紧了脊梁。转头一看,见程飞白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阴森森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影。沈鱼丽瞬间觉得舌头发僵——是那个女人,她在李伟松回忆中看见的女人,纠缠她许久的女人!她也跟着程飞白缓缓走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十分菲薄,映照出她的脸庞。沈鱼丽的瞳孔收缩起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竟是自己,沈鱼丽!


沈鱼丽站起身,步步后退,直退到阳台的栏杆边。她喃喃:“这还是梦,这一定还是梦……”要醒来,要醒来!


“沈鱼丽”慢慢走近了,轻声说:“姐姐……”


“你别过来!”沈鱼丽爆发出一声怒吼,心里全是死灰一般的绝望。她被困住了,被困在了梦境里,如何逃脱?如何逃脱!


沈鱼丽转头望了望栏杆外。是万丈高楼,对面建筑的玻璃冷冷地泛着灰光,像无数面镜子。只要在梦里死过一次,就能在现实中醒过来吧。沈鱼丽暗暗下定决心。


“姐姐,你想干什么?”那个“沈鱼丽”款款走来,轻言细语,听在耳中,却像恶魔的诅咒,“想在梦中死去,然后醒来吗?你可太天真了啊,姐姐……”


“你、你别过来!”沈鱼丽身子往栏杆外倾斜,她转过身,咬了咬牙,双手撑住栏杆,就往外面一跳。


万丈高楼的景象瞬间扭曲了,像被高温熔融一般。车流、玻璃、蓝天,都化为泡影破灭。随即显露出来的是浑黄的河水,在沈鱼丽眼中粼粼地闪动。她像折翼蝴蝶般坠落,坠落,看见河水中,漆黑水藻般的长发向两边披拂开来,露出沈白华那张惨淡、青灰色的脸,黑洞洞的双目汩汩淌出血水,嘴角还欢欣地展露出一个微笑。就跟从前沈鱼丽讲故事的时候一模一样,明灿,耀眼,美得像梦。


5.


沈白华站在阳台上,风拂乱她的发丝。她神色十分茫然,大半因为目光落不到一个实物上。程飞白朝栏杆外望了望,嗓音有些颤抖:“鱼丽,她……真的死了吗?”


沈白华无声地微笑了,“你都看见她自己跳楼了,还问我?”


“可是白华,你答应过我不杀她的。”程飞白十分痛苦地抓着头发。


沈白华放缓了声音,说:“谢谢你,飞白。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要不是你当年从护城河里把我救起来,然后又把我送走……”虽然孤儿院的日子,并不好受,“可是,我回来,就是为了报仇的。这是我跟姐姐之间的战争啊。”她轻叹一声,抓住程飞白的胳膊,“她放火没烧死我,又想把我推到河里。你觉得我还能心无芥蒂,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姐姐她可能也不会想到,我跟她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


程飞白有些讷讷:“你们的能力……”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们的外婆,几十年前,曾是个相术师,口中一言九鼎,从未出错,被人叫做半仙。她也是有能力的。不过,我们妈妈倒是正常,也许是隔代遗传……姐姐的能力是操纵回忆,而我的则是控制梦境。只是最开始,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也根本不会用……”


“所以你回来,就是为了报仇?”程飞白问,“白华,我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也不全是吧。”沈白华恍惚地笑了笑,“我也想要看看,我的能力,到底比不比得过姐姐。”


“太可怕了,”程飞白瞥了一眼沈白华恬静的面容,“这种力量,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你害怕我了,飞白?呵,姐姐更可怕啊。”沈白华说,“你、熊超还有李伟松看见她把我推进河里,她就把你们的回忆都篡改掉,更可笑的是,她连自己的回忆都篡改了!”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眼瞳灰沉,深不见底,“她把回忆中的自己塑造成一个善良脆弱的好姐姐,把你们塑造成杀了我的人,然后用自己的能力把你们杀死在回忆中!她就成全了自己,在回忆里替我报了仇,缓解了她的负罪感,简直丧心病狂!”她语气有些激动,静默了会儿,又笑,“还好,那时我命在旦夕,处于绝境,能力被激发出来,你站在那里,还未走远,被我的梦境控制,才救了我。飞白,谢谢你啊。”


程飞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他回忆里的撞鬼就是被梦境控制:“真是讽刺啊,回忆被随意篡改,成为自己罪恶的掩蔽;而梦却成了揭示真相的所在。鱼丽也是被自己的能力反噬了吧。”


沈白华把脸转向阳台外,夏日的风温温柔柔,在耳边幽咽。她转头,笑问:“飞白,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当时被我的梦境控制,救了我之后,就一直生活在梦境中?又或者,比你救我更早。我一直很喜欢你,可你只喜欢姐姐。我就用梦境把你困住,只属于我一人。你想过吗?”


程飞白有些慌乱,急忙反驳:“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做那么长的梦,而且还那么真实!我没有爱过鱼丽……我只是跟她逢场作戏!”


沈白华茫然而悲哀地伸出手,朝程飞白声音的方向摸索而去。她摸到他的嘴唇,他的鼻梁,他的眉峰,有棱有角,那么真实:“是啊,是啊,不可能有那么长,又那么真实的梦……”


程飞白捏了捏她的手:“白华,我们该走了。”说着,他便走进斗室内,手忙脚乱地处理现场。


沈白华依旧优哉游哉,很惬意地闭上眼,任风吹过脸颊。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脑海中是三千世界。那是她的梦,她从小就存在心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有十轮太阳、羽翼遮天的红龙、骑着扫帚飞来飞去的女巫……它们蕴含着可怕的力量,能让人沉沦其中,失魂落魄。能重生,亦能毁灭。她伸出手,风剧烈起来,开始下雨,冷冰冰的颗粒敲在栏杆上,铮铮的。雨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的意思。沈白华轻轻把掌心接的满满一把坚硬冰冷的东西往楼下抛去,让它们回归那诡异绮丽的雨水——漫天垂落的都是金红色鱼鳞,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沈白华转过头,听程飞白还在房间内走动,不禁扬起嘴角。酸枝小茶几上,那只鎏金香炉砰然碎裂,粉末滢滢飘舞,变成粉绿色的棉花糖,急剧膨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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