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离开人世多少年了？有二十年了吧？那是一个期末，炎炎的烈日曝晒着大地，也带走了我的爷爷。
那一天的中午，做好饭的二姐没有看到爷爷的影子，心中大呼不妙，赶紧跑到山上寻找我的爷爷，却在山里田地边上的小水坑边，看到了躺在那里的爷爷，已经没有了呼吸。
二姐心中大骇，一边大哭一边跑下去去叫人。
爷爷静静地躺在水坑边，他的后脚跟的那层厚厚的皮已经裂开，他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还是没能让摔了一跤的自己爬起来，他是被夏日的太阳活活晒死的。
当我从学校里回到家，看到爷爷的脚后跟，听到别人的描述，我心中的悲痛一定也如现在这般强烈吧？
不曾想到，时隔二十年，一连接到这个画面，我依然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也许，我曾经恨过爷爷，可是，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从小，我的记忆里，我是和爷爷一起长大的。爷爷对我很凶，天天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动不动还拿棍子打我。
还记得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到我家来追我，我爷爷拿起棍子，就要打那个男孩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开着摩托车来的男孩子落荒而逃的样子。
爷爷就是这样的人，在他眼里，女孩子是不可以和男孩子随便说话的。他有个哥哥，和他一样，他们两兄弟在路上走过的时候，看见女人过来了，是绝对不会和她们迎面而过的，他们必会站定，侧过身，等女人过去了，再往前走。记得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爷爷说好运气会被女人冲散了。
好运气这样就会被冲散？那么爷爷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好运气，最后还以如此惨状被老天收走，难不成就是被迎面而来的女人给冲走了？
爷爷出殡的那天，我记得我带了一付墨镜，我不知道从小张开嘴巴就哭的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流泪，不再当着别人的面流泪。
爷爷刚走那几年，我经常会梦见爷爷，梦见爷爷在他自己的房间里面，坐在小凳子上削着一些什么。我会梦见我在我们家后院的竹林里像一只鸟儿一样飞翔穿梭，好像一直在试图飞出这片林子。
爷爷房间的设施，我也记得一清二楚，原来爷爷的房间连门都没有，一张床，挂着蚊帐，床前，有一张桌子，抽屉里放着一些我也说不清什么名字的东西。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些农具，还有一些农药。
好奇怪啊，家里这么大，为什么这些东西都放在爷爷的房间里？也许是为了更顺手吧，谁知道呢？
最近这几年，恐怕有七八年了吧，我好像没有梦见过爷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不大愿意来我梦里了。
不管爷爷来不来我的梦里，不管爷爷离开多少年，爷爷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么一个棱角分明的，大眼睛高鼻梁的老头子，一付清瘦的骨架，年轻时必然是一个很帅的男子。
每每想起他临死前的惨状，想起他躺在地上起不来的无能为力，想起他的呼吸一点一点被阳光窒息的痛苦，想起他到最后放弃挣扎的无望，我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那个老头其实挺可爱的。我开始工作后，经常会买些糕点给他吃，每次递给他，他总是很嫌弃，说买贵了，浪费钱什么的，但是转身又坐在那里吃得欢。
有一次，他又大声吼我，我开玩笑地说：爷爷啊，怎么脾气这么大呢？吓死人了哦！
爷爷愣了一下，说：没有啊，我只是声音比较响而已。
他只是声音比较响而已，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是生气了还是难过了，或许他从来不知道还有情绪这回事儿吧？
人人都说我爷爷脾气差，很凶，都会怕他，可是他自己却只以为自己只是嗓门儿大而已。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我的上辈子也是这样？我的上上辈子也是这样？我的所有的前世都是在轮回里沦陷却无从得知？是不是我的前世积了德，这辈子，我才从无知无明到现在开始带着觉察前行？
悲哀吗？
我想说，是幸运！
爷爷离开人生的时候，也已经84高龄了，之前一段时间也开始生病，现在想想，二姐真的很善良，也挺辛苦，那时候照顾爷爷的事情都落在她身上，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有一段时间，听说爷爷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都是二姐料理的。
爷爷生前也是个好强的人，一个人老了，生病了，没有办法照顾自己了，他一定很难受吧？
爷爷病一好，又开始干农活，忙了一辈子的人，真的是停不下来，也许不是停不下来，他只是希望自己还能够有点用吧？
人，这一生，追求自身的价值感，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与年龄无关。或许年纪更大，内心的这个欲望更强烈，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真的是个累赘吧？
于是，我想，爷爷最后一定是含笑九泉的。在他拼尽全力还是没有办法爬起来的时候，他一定想，这样也好，尽人事，听天命，一切都听从老天的安排吧，收了我回去，也挺好，我也不想再活着拖累孙女了！
也许，这也是无意识的一种选择。
阳光已经由方格子变成了一片阴凉，它移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它移到阳台上去了。可是爷爷微笑的脸庞却出现在我面前，那么和蔼，那么可亲，仿佛他从来不曾怒斥过我，咆哮过我，仿佛他给我的都是欢笑，都是慈爱，仿佛爷爷的大嗓门儿也是那样地让人思念。
爷爷用他的方式，给我留下了这辈子抹不去的回忆，我的身体记住了所有的欢乐和痛苦，但是一切都幻化成了爷爷的微笑，看着他，我只想说：这个老头儿真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