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汝良是个富家子弟,喜欢手握铅笔,在书头上画小人侧脸,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对中国人没多少好感,身边都是些外国大碗。
他父亲是个生意人,开着酱园,也是店主,喜欢晚餐后独坐客堂喝酒,因此潘汝良也不反对喝酒。
他的母亲没有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喜欢听绍兴戏,搓麻将。
汝良上面的两个姊姊和他一般地在大学里读书,涂脂抹粉,长得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样的女人。
最看不上眼的还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脏、惫赖、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汝良很少说话,他是孤零零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家里的冷漠,他很少回家,总是以大学医科专业学习繁忙为借口,投入德文日报的学习中。
他到休息室去看报,碰见了他从小东涂西抹的侧脸女孩,他吃惊的望着那个侧脸,侧脸察觉了,转过来,看到了汝良书上像及了自己的侧脸,两人一番交谈之后,她留下了她的名字沁西亚·劳甫沙维支。
沁西亚,这本他画满了侧脸的书上有了沁西亚这个名字,仿佛跟他的涂画一样,住到了心里。
她不一样,她跟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完全不一样,我不会娶那样的女人。而她洁净可爱,像奖学金、像足球赛、像德国牌子的脚踏车、像新文学。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追求纯洁的医学的路上,一个俄国女孩子闯进了他的生活。
他带着心里的急乱,窘迫来到了外滩苏生大厦,他延挨了好一会,方才乘电梯上楼。一推门,就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
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眼前的沁西亚有了不一样的一面,肉色丝袜、高跟鞋,脱掉的鞋,这些在潘汝良眼里透出了烦恼。
也许,给她教会德文、中文,他们就不用英语交流了,潘汝良与沁西亚开始了交谈。
沁西亚介绍了家里情况,母亲是个寡妇,还有妹妹,正为嫁人而发愁。
潘汝良惊讶的是妹妹还那么小,就开始发愁婚嫁之事,只因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每天除了上课,课余时间他便邀沁西亚一起吃饭。他开始了恋爱幻想,查找德文我爱你,你嫁给我怎么说之类的话,可他不能冒失,冒失的婚姻很可能会毁了他的一生。
幸亏他这次没有冒失,只是在心里恋爱,任情感蔓延,他想让这份情爱发芽开花。
他去找沁西亚,沁西亚告诉他,她要结婚了,要嫁给工部警局的俄国下级巡官,他们从小就在一起。
“他一定很漂亮吧?”汝良吃惊绝望的嘴唇奔出这样一句话。
“对,他很漂亮。”沁西亚自信的说着:“结婚那天你一定可以看到,一定要来的。”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俄国教礼拜堂里,他见到了她的俄国丈夫,除了高大俊美,还是一个酒徒。
酒桌上老太太议论纷纷,说结婚礼服是租来借来的。透着神秘与尊严的空气,看着无精打采的神普,出奇地肮脏的香火,不耐烦的新郎,潘汝良鼻子一酸,眼睛湿了。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赶紧的印不出一线一点的涂画,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