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成雪的泪

雨在淅淅沥沥地下,天空一片灰霾。冬日的阴雨中镂刻着寒意,散落到地上如玻璃坠地般破碎绽放开来,褪去残存于地表的丝丝余温。

  南国的冬天没有雪。时已腊月既朔,路旁的树仍是饶有生机地擎着绿意,尽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景象。反正我在越过淮河以后往南走的这一路来,一切事物都是有趣的。而身为雪女的我被周围的景象所吸引,浑然不知在越出自己的领域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法力。

  我察觉到这一点,是在发现一个迎面走来的正扛着锄头哼着曲子的青年看到了我,面露错愕的神色之后。

  “姑娘……你……”他脸上的诧异丝毫没有减退。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不雅,下意识用腾出的一只手挠挠后脑勺,憨憨地笑着。“真是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姑娘你,你这样……”他指了指我的额头,或者我的头发。哦,对了这一瀑雪白的长发对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太鲜见了。他接着说道“你是外国人,对吧?我记得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过我讲过。他在戎狄的国家里做过些小生意。他说那些人的皮肤、眼睛、头发,颜色都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正苦恼着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去搪塞,他已经为我省去这番心思了。

“可……可以算是吧。”我忙不迭地回答了他。

  他显然感觉很兴奋:“姑娘你是要往前走对吧?我的村子就在不远处,你和我一起过去吧,那时候村里的人还不相信爷爷的话呢。这一次还不是给我反驳他们的最好机会?哈哈。”

  “啊,我,我就不去了。我不能让太多的人看见。其实,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你明白吧?”

  “噢,我明白了。”不能再村里人面前炫一炫,证明真的有外国人,眼前的这个单纯的青年似乎有些失落。这些都写在了他脸上。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冰或者雪吗?”

  “南方的冬天是不下雪的耶,不过我家是从北方迁来的,还保留着挖一个地窖的习惯,那可比地面冷多了。放在里面的水缸,冬天会结一层薄冰。”

  “足够了,带我去吧。”

  听到我说不想让太多人看见我,他便带着我从小路走。他在前头挥舞着锄头开路,我跟在他身后,穿行于这片小森林。高大的树冠遮蔽了灰暗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陡然沉下了颜色。两人的全身都已湿透,一些低矮植物的枝叶摩挲着我的手臂,带来轻轻的酥麻感。真是奇怪,我们竟然一点也没有提及天气。我重新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粗布衣紧贴在他的身上,渐渐显出他那因为担起农务活而变得结实的肌肉的轮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若生,你呢?“

  “我叫霙。”

  “我叫霙……我叫霙……哎,还有人姓‘我’哦?”

  我被他逗乐了,没好气的说道:“我叫霙。霙就是我的姓。而不是‘我叫霙’!”

  “我明白了。对不起呀。不过,霙这个字不是大多安在男孩子的名字上吗?”

  “是霙,上面是雨雾的‘雨’下面是英雄的‘英’。”

“我不识字。”他回过头来,神色带着一丝黯然。

“你爷爷不是周游四方的行商吗?他没有教你?”

“有倒是有。不过现在呢,我们已经到我家啦。你先去地窖吧,我拿个木锥子替你凿冰,顺便替你找套我娘留下的衣服,生个火,等你做到屋里暖和一下。我给你慢慢讲,你可不像我,肯定要着凉了。”

待他去柴房翻找工具时,我赶紧顺着夹在边上的梯子下了地窖。地窖的温度果然比上面冷了一大截,空气也稀薄多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一点问题没有。地窖里放着些不知道腌着什么的坛子,还有一个大水缸,水面果然结了大约一寸多的薄冰。我伸出并起食指和中指的双手触到冰面上,然后用左手顺着头发滑了一下,右手点在了眉心。

碰到冰雪的我恢复了些许法力,不过我也只是略施了一个障眼法,把别人眼中的我的头发改成了黑色,在别人不经意触碰到我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我有人的温度罢了。要是我再用一些其他术法就一定会被在本月当值的大哥雱发现了。就让我过一些凡人的日子吧。

我沿着木梯往上爬,看到若生正想下来,于是我再一次迎上了他那种看到了鬼怪般的眼神。“你……你的头发怎么又变成黑色了?!”

这一次我是早有准备:“家乡的土法而已。用泡过的一种药草汁的冰抹一下。你们中原人都看不起我们这些异族人,惟有略施小计。”这一次他再无话可说。

  若生很快就生好了一堆火,他让我进房间去把衣服换了然后坐到火堆旁,又端来了一些热好了的饭菜:“我到田里干活一般早上就做好了一天的饭,然后加热吃。不嫌弃的话,就吃一些吧。”

  “我不饿,我吃了东西才走出来的。”而且作为神仙的我们是依靠大自然来获取力量的,消化不了人类的食物。

  “哦,这样。”没有太多的推搪,他接过饭碗便狼吞虎咽起来。因为含着食物而鼓起的双颊上洋溢着一种简单的幸福与满足。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呢?看你的衣裳,你家应该很有钱吧?”嘴里含着饭菜,他的腮帮子鼓鼓的,咬字也不太清晰。

  “我……”他一定觉我是那些在市镇里每天都在上演的任性千金的闹剧。

  “没事的,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我只是想问,你晚上还要去哪里吗?外面下着雨,你要是不赶时间,就住下吧。”

  “嗯,那打扰了。而且你也答应要给我讲你的故事呢。” 

  “哈哈对哦。”他表示好客地点着头,“那你得等我一会,我先把碗筷洗了。”

 

 

  我坐在火堆旁把头发烘干,带了一丝湿气的木柴在火舌的吞噬下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时候若生走了过来,围着火堆做到了我旁边,火光映在他年轻刚毅的脸上。

  “该从哪里讲起好呢?”他沉吟道,“就从我爷爷那会儿讲起吧……”他满脸尊敬与憧憬地给我讲起了他爷爷游历时的所见所闻。若生说的很有感染力,宛如亲身去过一般,说的每样事物都栩栩如生:半拳大的红枣,沙漠上的骆驼队,只长刺的绿色植物……后来因为本国和邻国的关系变得紧张,他的爷爷便回到故乡,安顿下来。终又因为国内的主战和主和两派大臣发动了几次摄政政变,中原地区变的动荡,他们举家迁到了南方。内战爆发了,只可惜灾祸躲不过,若生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后不久,他的父亲也被征召入伍,从此便消失在了战火之中。在若生的爷爷油尽灯枯以前,便是两爷孙相依为命地过着日子。

  “好在爷爷年轻闯荡时积累下了一些财富,日子也不见得苦累。不过既然我有手有脚,我也可以养活自己,总不能坐吃山空嘛。在咱这农村,守着一亩三分地,雨暑当时,就可以过得足够幸福了,钱的作用真的不太大。有时中原有人流亡至此,我给他们一点救助,就可以各得其所了。”他粲然一笑,那纯净的双眸似乎可以洞穿一切。

  “你真的和别人很不一样。”我如实说,“而且你也很乐观,这很好。”

  “是有一段时间很不开心的,那时候还小,爷爷说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了。我就嚎啕大哭,也说不上为什么?可能因为相处的原因吧,我对爷爷的感情似乎更甚于对父母的感情。”

  我静静地聆听着,不时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接着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整天挂着苦瓜一样的脸有什么意思?爷爷说我是爹娘生命的延续,开开心心才能长命百岁,我可不想让老天爷占了便宜。”

  “对,连本带利拿回来。”说着,我们都笑了。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怕是很晚了吧,我们休息吧。”他指着他的卧室让我进去,他就睡在爷爷空置的卧室里,“已有一阵子没进去了,很多灰尘的。你睡我的房间吧,做个好梦。”

  我们各自进了房间。说实话其实我们神仙也不需要什么睡眠,大概是没了自然力量的补给,此刻我的眼皮竟也重了起来。我索性钻进了被窝,合上了双眼。

 

眼睑前浮现出若生的笑脸,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笑脸。他很单纯对人没有戒心,他会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他很乐观热情……反正就跟从前在城镇上看到的那些堆着一脸假笑,喜怒不形于色,工于心计的人完全不一样。我问自己:“霙啊,你该不会是动了凡心吧?”唇角不自觉地上翘了一些,想着想着,我坠入了梦乡。

 

 

  我是家族里排名较后的霙,司掌人间刚入冬的小雪天气。在深秋入冬,立冬与小雪两个节气前后,我便要到人间当值,从秦淮以北的地区走马观花地往东北赶去,很快神州大地上的人民便会知悉今年的冬天来了。秋风卷过,在我降临人间的时候,只能千篇一律地看见绿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黄叶早已被扫成一堆,铺散到田里烧成了灰;人们趁着河面尚未结冰,天空尚未彤云密布,纷纷把春夏季的衣服翻找出来洗晒了遍,街上的行人开始裹上厚重的衣服,面无表情地哈着白气。家家户户都添置了大量薪柴。面对这些枯燥乏味的景象,我早已厌倦,但我还是得在每年想通的时候,守候着这片土地,敬业地为它铺上薄薄的一层雪衣,以免让北风把草木灰吹走。

  相对于哥哥姐姐们,我的法力是很弱的,入冬以后我只能在地面上停留很短的时间,很快就要返回天宫。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漫长的无尽的岁月里恪守着一个小神仙的本分。相比之下,生命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凡人确实幸福太多,可惜他们在构建起文明之后,便总把自己困在无谓而莫名地烦恼中。

  在我回归到天宫后,象征着隆冬的大哥雱便会下到人间。大哥有很高的法力,覆手之间,北风呼啸,积雪可以在不到一刻内没至人们的大腿。气温骤降,足以把铺在路面上的青石板冻裂。或许是他太沉醉于自己的力量了,在他凝云聚雪去惩罚某些想要违背天理规常的人们时,丝毫没有察觉到疼惜我的姐姐早已把我偷偷放出天宫,让我下凡游玩一会儿。尽管如此,我也只敢在一些远离人间的山麓间看看风景,逗逗雪鹿罢了。凡人有句话说的很对:“我们总是对未知的领域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对我而言,南国就是这一片,未知的领域。

  终于,我私自瞒着所有人,在腊月时逃出天宫,踏进了这片我所不熟悉的土地。而若生,就是我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个遇到的人。没想到,对于我这个已经活过千万寒暑的雪女,竟然会陷入人类所说的“一见钟情”的境地。我不知道,这是可喜还是可悲。

  一宿过去,我缓缓睁开眼睛。若生在房间里开了一扇窗,可以看到现在天还未大亮,不知谁家的公鸡正在啼叫,它的头伸出竹编的鸡舍,头上顶着大红冠。我起床走向房门,打开门以后差点绊倒了什么东西。是一盆还冒着热气的水,边上还搭着一条毛巾。我把木盆搬进房里,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

  “咦,醒了?还以为你还要再睡一阵子呢。”我把木盆端出去的时候,若生正把早点端进屋里。

  简单地用了早点以后,若生问我作何打算。我知道我是打扰到他了,我说虽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我会马上就走。

  他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说道:“哈哈,你是怕打扰我把?不不不,我的时间多得很,地方也不是没有,只要你不介意别人闲言闲语就成。平时就我一个人,也挺孤单的。再说你一个女孩儿,孤身上路,很危险的,而且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可以投奔到哪儿呢?”

  在回答他之前,我竟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一点矜持,真是的。

  “那太好了!”他双手一拍,“起码有个伴聊聊天了,你喜欢呆多久都行。只不过我就一大老粗,不会像市镇里头那些饱读诗书的公子们一样有礼,姑娘莫见怪就是了。”他憨憨地笑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但我不会有所冒犯的!”他连忙摆摆手。

  我早已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行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们都笑了。

  释怀地闲聊了几句后,我调侃到“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我住下了,你总不能让我每天呆在屋里吧?”

  若生朝屋外看去,说,“有!有几处好玩的地方呢,几里外还有好些挨在一起的矮山,爬上去可以看得好远,有好多新奇的景象呢!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我们可以去看日出啊!”

  “好。”

  “今天我先带你到处逛逛吧。你的头发变成黑色了,不怕见到人了吧?”

  “嗯,不怕饿。我们走吧。”我像个凡间少女一样,蹦着出了门。

  我们走在村里被村民们摁实的硬土路上,昨日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竟然几乎没有一个泥洼。一些带着栅栏围成的小院的村舍散乱地分布在周围,由于地处低矮却又微微隆起的丘陵地带,村舍建得高矮不一,显得错落有致。在低地朝上看,有的村舍看似重叠,其实是相隔着一段距离。

  “你们的村子很美。”我说着,看到一个小院里有只狗对我摆摆尾巴,我笑了笑。

  “是啊,我很喜欢这里。当年爷爷他们南迁时,也是一眼就相中了这里,决定定居于此。你要是在春夏季来,就有机会看到这里很漂亮的花儿了。”若生朝着西南方指了指,“那边种了很多果树,虽然树上的花不如地上长的好看,但也是很美的。”

  说着,他要带我去湖边看看。我们沿着土路向村外走去,一些农家养的狗儿都朝着我们摇尾巴,有一两只甚至趴在矮土墙或者用树枝扎起来的栅栏上,好像在表示欢迎。“嘿,你还挺招人喜欢的。不,招狗喜欢。”

  “讨厌”我打了他一下。糟了,要矜持,要矜持!

  “真的,平时邻村的猎人或者樵夫路过,那些家伙准叫个不停。反正我是第一次看见它们见到生人不叫,反而还要摇尾巴的。至于你信不信……”

  “好吧,我信了。”我说,他又笑了。

  离开村庄没走多久,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树干与树干之间前方开阔的水面了。湖并不是很大,穷目远眺便可依稀看到对岸的桉树,湖中有一两个方圆不过十尺的小沙洲,而且偏西侧还有一个较大一些的湖心岛,上面长着几棵树。如此美景,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这个湖有名字吗?”我问。

  “本来是没有的,爷爷给它起了名字,叫未央湖。知道为什么吗?你看到对岸似乎不是很远对吧?可是撑着竹筏过去,却也要半把个时辰呢!”

  “可是呢,”他接着说道,“后来爷爷也叫它泪湖。你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我就先不告诉你。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好吧,我就先带着一个小谜团吧。”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若生说着,轻巧地跳过脚下的一些与你,沿着湖的一侧走去。很快,树林的一侧响起“沙沙”的声音。我看到若生的背影,他正弯腰往外掀着什么。似乎是连着的一大串水草。又一阵忙活,他直起身,双手叉腰,一边招呼我过去,一边又打量着地上的一些什么。“霙,小心些,下了雨,湖边有些胡蟹坑会变得很黏很脏。”

  “嗯。”我轻轻运力,想一下跃到他身后,却猛然记起自己神力已失,差一点一个趔趄摔个一脸污黑。

  在我走到若生的身旁后,我看到他前方的地上躺着一排整齐的竹子。“这是……”我从未在北方见到过。

  “这竹筏是我做的,怎样?不赖吧。我可以拍着胸脯说,这是很牢固的!”

  原来这就是竹筏。两根较短的竹子,从那排长竹的横侧插进,把它们固定起来,较前和较后各一根,另外还用大麻绳牢牢打了结。

  “好。”说实话,对于江河湖泊的记忆,我只能想到人们迅速缩回去的试探水温的瘦子,又或者在深冬流出天宫时看到贪玩的孩子们坐在冰面上用手拨着滑行,或是哪个图方便的大人过河时,滑稽的摔倒。

  若生轻轻地一推,竹筏底部的青苔让它一滑,快速地滑进水中“啪啦”一声浮在水面上。这时若生不知从哪儿操起了一根两三人高的长竹竿,随即跳上竹筏,把长竹插进了水中,“行了,上来吧。”

  他用力地把长竹送进水中,竹子抵住了湖岸水底的淤泥,我们向着湖中央的方向滑去。小沙洲和湖心岛上,飞来了几只鸟,正在地上啄着什么。

  “鸟?这是什么鸟?”

  “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名字,反正是一种候鸟。可能因为强壮些吧,它们通常都不需要飞到更南的地方去。”他撑着船,回头看了我一眼,“哎!哎!你小心点,掉下去可不行的,水很冰的!”

  我正蹲在竹筏的一侧,一只手伸出在水面上掠过。只可惜我对热的东西很敏感,对冷的东西是没有感觉的。我想,要是我的法力还在,偷偷把湖面结了冰,他会是怎样的惊呆了的模样,哈哈。由于多年的习惯,我下意识地结了个起手势。连我也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到轻轻的落冰声,以我手为中心,附近的水面竟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虽说瞬间便融掉了,但竹筏被冻住的刹那,若生失去平衡,往前栽入水中。

  “若生!若生!”都怪我不好,我站起身,连忙伸起手去拉他。他的头浮出了水面,也朝我伸着手,好不容易碰在了一起,可我怎么够力气把一个大男人拉上来,只能尽量把他往自己这边拽。他爬上船的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想必一定很冷吧。尽管如此,他那冻得发紫发红的嘴唇仍对着我笑了笑。我可以看到他的牙关正在打着颤。

  真想不到遇见他两天,他都湿透了身子。我说我不介意,让他赶紧把衣服脱掉别着凉了,一连说着对不起,心中一阵不安。

  把上衣脱掉之后,他摆摆手,说:“傻的,你有没有推我下水,是我自己掉下去的,说什么对不起?不……不过也真是奇怪啊,船像卡住一样突然动不了了……”他的牙关有点打颤。

  “那……那是我在一边玩水,让你一边看着我,然后……掉下去的嘛。别管这些了,天气很凉,咱快点划回去吧,要冻坏了。”

  “呵呵,好。”

  我穿了几层衣服,正想脱一件让他披上,反正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但他死活不肯,我又去抢他撑船的竹竿,他又说运动一下会暖和很多。我只好像原来一样站在一边,感觉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还好若生是惯于劳作之人,没有什么大恙,不然我可是内疚死了。我替他烧了水,让他好好地泡了个热水澡。我坐在门口的小台阶上,望着星空,乱七八糟想了好多,说不上为什么,总是有种莫名的伤感。这一切美好得太不真实,我担心某天它会如梦般破灭。我抬手拭去额上的一些水珠,换上微笑对着正用布巾擦着头,从屋里走出去的若生。“”哎,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很轻,可以吓吓你呢。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拜托,你擦头发的声音,一里以外都能听见!”

  “晚上天冷,还坐在外面,进来吧。”他赶紧转移了话题。

  “嗯。”我站了起来,“你说还要带我上山呢,快点睡吧!”

  “哈哈,好,晚安。”

  “晚安。”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但我选择好好珍惜眼下的时光。若连现在都不懂得去掌握,何谈将来?神界没有命运之神,也没有预测未来的神,天地万物都限制于最高的法则——天。与其把孱弱的双手伸向不可知的虚空,倒不如好好活过每一分一秒。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融做了地上的一滩水。而若生则茫然地站在一边,我叫唤着他,却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四面八方发散而来的。若生听到了,却在四处张望:“霙……霙,是你吗?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感到他的着急中有一些哭腔,他站过来对着我,我看到了他的脸,他年轻的皮肤已经变得粗糙,胡茬从嘴唇边自内而外地在脸颊上肆意生长着。是已经过了很久吗?

  我有很多的话要说,我不断地说,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对了,神仙在欲泄露天机之时会自动失声,更何况我只是一滩水。只感觉周围的新叶快速地变老又有新叶舒展而出,空中燕去雁归,若生亦以可见的速度衰老着,须臾以后,站在泪湖边的只是一个佝偻的老人了。而作为一滩水的存在的我,正一点点干涸消失。若生……若生……

 

  “霙?霙?赶紧起床,太阳要出来啦!”响起了敲门声。

  “哦!”我应了一声,摸到已经湿了一圈的枕头。昨晚我哭了吗?奇怪。

  我赶紧梳洗好,匆匆吃了早点,然后随着若生朝群山中最高的一座走去。他挥舞着短柄镰刀为我开路,我跟在他身后,抓住参差密布的树干来稳住身子。他走得很快,我有点跟不上,可也只是心急想让我看到美丽的日出罢了。有那么一两次我几乎失去平衡向后仰摔下去,幸好我凝注了脚下的水汽用冰黏住鞋子,平衡好以后继续往前走。我早就该失去法力,可是怎么会……?

  在终于爬上山顶后,我看到了日出,虽然它已经在地平线上升起,但我依旧感到非常震撼。我们冰雪之神和太阳神素无来往,下雪时天空彤云散步,我甚少见到太阳,更别说日出了。没有夕落时候的那份绛红,大地堵上了一层金黄。循向所指,我看到了夹在大片山林中的泪湖,它的轮廓形状,果真像一滴正往下淌的泪珠,在初阳的铺洗下宛若一滴烫金。那是一种带着诗意的凄美。

  我开始爱上了南国。若生带我去了附近的很多地方,很美,很惬意。我感觉我的人生像是刚刚开始。他不是个特别幽默的人,但和他在一起我感觉我变得爱笑了,尽管很多时候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算是这样安静地呆着,也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最美好的对话。或许在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里,雪女是冷漠的,而事实上我已经把这个形象完全颠覆。

 

  就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我和若生渐渐忙碌起来。因为春节就快到了,他几乎已经把我当成一家人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把我当做妹妹还是……我也不去想了。

  我陪着他到村上各家各户去交换一些各自需要的东西,把刚刚孵出的小计抱到屋里取暖。去挖地瓜,牵着骡子走到几十里外的小集市上添置些什么,把足膘的猪卖了,等等。以前我在深冬以前就必须回到天宫,人间最隆重的节日——春节我是未见识过的,因此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干得很起劲。若生买来了红纸和笔墨,又从村民处背回来了一副春联,让我写好贴在门外。他笑得像个孩子:“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我鲜有贴过春联了!真谢谢你!”

  我也笑了。可是我心里高兴不起来。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差了很多,虽然我并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我的体力、体质都下降了很多。我很容易就会累,精神也不太好。另外,我每天醒来,好像觉得自己的体型都变小了。我是在如雪一般,融化吗?

  其实,我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正在慢慢走向死亡。自从我失去法力那天起,再经过恢复微弱法力的这个月,我的时间不多了。纵使是在冬日,我和若生也只是早上外出,下午我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太久,呼吸就会困难。“我不想离开你,若生……”我不想他担心,就尽量表现如常。事实上,我的确是很开心的,我已经享受足够多的幸福了。

 

  除夕夜,村里大开宴席,每个人的脸上都开了花。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有人笑着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我羞得低下了头。而后,大家放了鞭炮,噼里啪啦,光点在空中跳窜着有游移。

  年初一,大清早就有孩童握着用小牛皮资质的摇鼓走街窜巷,有的从家里讨来了个把铜钱,跟正要赶集的乡亲身后进城,买个糖葫芦吃。我跟着若生到土地庙里祭祀完以后,他问我:“要不要到市镇上看看?这几天可热闹了!”

  “哈哈,好!”我以为我至少可以陪若生过完这一个年,然后离去。怎料正当我们在赶集的路上有说有笑,我的胸口突然闷得让我透不气来,双脚突然消失了一样毫无重量,我整个身子倒了下去。

  “霙!霙!你怎么了?没事吧?”若生也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托住我的后背。

  别担心,我没事。我勉强做出几个口型,却说不上话。

  “霙!霙!振作啊!我……”傻若生,此处离几时还有差不多十里路,你想叫大夫也来不及了。我该怎么跟你讲,神仙是不会死的,我在灵气中孕育重生不过百年,虽然在那以后或许会被大哥或者其他神仙责罚,但也终究会过去,不要为我难过。要说也来不及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我很心痛。要是我当初没有出现,或者在遇见他的第二天就离开,就不会让他像现在这般难过。对不起这或许是你过得最糟糕的春节吧?不过,这却是我最好的,最难忘的回忆。对不起,好好地生活下去,好吗?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真在变成雾霭,此时,我留下了两行眼泪,泪珠急剧降温,凝成了美丽的雪花在空气中飘飞,打在了若生的脸上,被他身体的温热所蒸发。

  我的意识感觉到此刻他从流泪变为恸哭,仍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尽管我已经听不见了。

  倘若百年之后我有缘遇到你的来世,我不会出现,你也不会记得那个冬天,那个叫霙的女孩,以及那两行凝成雪的泪。我会在高空中看着你。

  再见,若生。若我能以人的身份度过一生,我一定会找你的。

                                                                                                                      于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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