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月奇走进商场时已经将近22点，大概因为假日关系，商场里头依旧热闹，灯光通亮人声喧沸，有一种夜场欢乐的晚集感。旋转楼梯上挂满缤澜的彩带与气球，与顶层吊挂的大盏白色银光珠串灯相映衬，既有欢快的俗世气又显精致的高贵感。
夜晚的商场闲逛，是宋月奇一天生活里唯一的快乐时间。白天她是红宝石糕点店里的店员，在柜台上一站，一整天几乎都被钉固在那狭窄的一方空间里。其实生意没有多好，也因为客人少，店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个阿姨驻守着，她们俩轮换着来，谁在柜台前守班，另一个就在店里小桌上坐着休息。
很多时间都是在无所事事地等待。在近乎凝固的时刻表里，一分钟的流逝是没有声音的，一小时的流逝是没有形态的，来往的客人是没有面目的，蛋糕甜点沁腻的香味如同晶莹细密的蜘蛛丝，将所有捕获的空气都编织进一张宽阔的网里，形成一种理不乱的粘稠状态。
下班打开店门，宋月奇走入黄昏里，路灯渐次亮起明黄色的光芒，半空浮起一层朦胧薄雾。这一天是结束了，就如同猝不及防的开始一样，结局也是猝不及防的。
宋月奇搭乘公交汽车回家需要两个小时。坐班时间的凝滞是像老鼠在地洞里的寂寞捱日，通勤时间的凝滞是在沸水里挣扎的青蛙，鼓胀的肚子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当宋月奇在又臭又脏的公车上颠簸时，她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四脚朝天离死不远的狼狈青蛙。
在商场里是最好的时光。这里灯光透亮如水晶城，商品耀眼闪着贵族的光芒，人们笑容满面没有烦恼。这里永远是肆无忌惮的白昼，是日不落的欢乐场。宋月奇每次下了公交，并不急着回公寓，必定要先到这家名为“嘉年华”的五层大商场逛一圈才行。
平日宋月奇不会这么晚才来。最近店里接了一个大单子，需要在短时间赶工。这是难得的大订单，地区经理很重视，也承诺这单若是顺利，会给她和阿姨加薪金。但宋月奇只是觉得疲累不堪，加薪金也不能让她甘之如饴。
按宋月奇的参观路线，她首先要去的是一楼甜品站买一杯饮品，她最爱喝的是冰凉酸甜的柠檬水，沁凉的感觉从喉口直下，就像把眼前的白亮灯光都喝了下去。
“Hello!可以打扰一下吗，小姐？”宋月奇被吓了一跳，往后微退了一步，站定一看，眼前是一个穿着整套雅致黑西装的男人，头发往后用发蜡理得一丝不苟的整齐，全部露出的额头是狭窄的，很快便是浓黑的眉毛，与头发的齐整不同，长得很杂乱，相映倒有点成趣。
男人身量不高，只比宋月奇略高一些，年纪也与宋月奇差不多的样子，只是很瘦，西装笔挺地套在他瘦削的身上，像一个直筒套子。他脸上堆着和善的笑容，看着宋月奇的样子像是与她相识已久的熟人一般。“小姐，你闻闻，香不香？”他说着将他的左手凑到宋月奇的鼻下。
宋月奇赶紧往旁边闪躲，但也闻到了一股清爽的香味，清雅淡然，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像洗一个凉水澡的舒爽。她看看男人，他笑了笑，眼睛大大的很有神气，像店里的新鲜蓝莓，泛着深色的水露：“怎么样小姐，你喜欢这个味道吗？小姐你的气质清淡如菊，这款香水正是由菊花花精制作而来的，扑鼻既有花的芬芳，又有花的气节。像小姐你刚刚闻到的那样，有没有感受到一种清高的品质？”
她这才注意到男人右手上挂着一个粉色的小木篮，里面码放着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瓶子，有绿有紫，都装着液体，他的手掌上则正拿着一个小黄瓶，瓶上有一个小旋转口。里面就是菊花花精制作的香水吧。她想。清高的香水。
“小姐，你相信我吧，这款香水绝对是你独一无二的选择，我刚刚看你走过来，脑海里一瞬间就为你匹配到这款了，你的气质里就自带着与世隔绝的疏离和清冷感，哪里还有比这款香水更能与你匹配的呢？”男人把右手上的小黄瓶递到宋月奇的眼前：“小姐，要不你自己再试试？”
宋月奇有点害怕，她哪里是会用香水的人！她侧过身子，一对情侣正手挽着手走过来，男孩低着头对女孩说些什么，女孩笑了起来，嘴巴放肆地大张。宋月奇又偏回身子，接下了男人手中的小瓶，她紧紧抓住瓶口，使劲往左转转，又往右转转，但纹丝不动。男人笑：“不是这样的小姐，这里是可以按压的，你压一下，香味出来，就可以闻得到了。”
宋月奇有点窘窘的，她的脸泛起一点红：“哦，我以前不用香水的。我从来没有用过的。”“没关系，香水对女孩子来说就像化妆品，只有没用过，没有只用一次的。”男人说着将左手伸过来，拿过那瓶香水，让宋月奇伸出右手，对着她的虎口处压了压瓶口，宋月奇感觉到有一阵露喷洒在肌肤上，男人再自己的用左手把她的右手轻轻托到她的鼻下：“你快闻闻呐，怎么样，喜不喜欢？”
“嗯...挺喜欢的，真好闻。”宋月奇把手放在鼻子下认真嗅闻，喃喃说道：“这个味道真好。我很喜欢。”男人笑起来，说：“那你喜欢的话，就得赶紧买一瓶了，因为我们现在在搞促销，你手上的这款香水，是我们新研发的产品，在调研期间就是大热门，受到消费者的热捧，平时都是要价500的，现在是只需要200元！”宋月奇抬头看看笑容可掬的男人，又低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对不起呀，我现在不需要香水的。”说完也不等男人答话，就迫不及待地绕过他的身躯，急速地往前走，好像慢一步，就要被这蛊惑人的香味所吞噬。
男人还在宋月奇的身后不罢休地跟了一会，喋喋不休地说：“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这款香水的名字叫做“无与伦比”，不是与小姐无与伦比的气质非常相符的吗？小姐......”宋月奇脸上发烫，几乎要小跑起来。“现在的推销员真可怕，见到谁都能给夸到天上去。”她心里想，等到转进了另一个通道，回头再也看不见他时，又把右手虎口处放到鼻子下嗅嗅，只有几缕似有似无的残香。“无与伦比。”宋月奇轻轻地说。
二
白天宋月奇在柜台前忙活，觉得时间像是被扔进绞纸机里的纸张，一整块的空白被绞成一条一条的碎屑吐出来。她看着刚从烤箱里拿出的一烤盘满当当的金黄色面包，尚还发着蓬松的热气，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香味一模一样，味道也一模一样。她一时间恍了神，突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怅惘。
柜台前不能没有人，中午她和阿姨都是错开吃饭的。她总是点外卖，阿姨则都是自己做好带饭。她看见宋月奇用力撕扯外卖餐盒的包装袋，偶尔也会嘴碎地说几句：“外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能做饭还是尽量自己做饭带来吃。”宋月奇只是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太懒了。”
今天阿姨在后面吃饭，因为天气闷，便没有把小门关上。阵阵饭菜香像是嗡嗡响的蚊子，在宋月奇鼻尖环绕不休。她很想探头问阿姨：“好香呀，阿姨做了什么菜？”就是一个自然简单的交流，也许阿姨还会让她也尝一尝，然后她再夸赞一番：“阿姨手艺真好啊，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阿姨便会开心地笑。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难度。宋月奇却只是把耳机戴上，熟悉的旋律飘进耳朵，像蒙上一层声音的膜。街上是9月的阳光和人群，对面的小超市今天奇怪地早早关门了，透过玻璃门还可以看见里面满实的红绿色小商品。店门旁有一棵悬铃木，森森的绿叶在墙面上投下簇簇的阴影。秋天还没有开始显露它的爪牙，现在阳光很好，树叶很好，天空敞亮一片。
晚上宋月奇再走进商场，照例买了一杯冰凉沁甜的柠檬水。盛夏已经过去，再过一段时间，这么冰的水就喝不得了。宋月奇一边吸溜着，一边往电梯走去。斜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孩子的大哭声，宋月奇偏头去看，小孩的妈妈正叉着腰，怒目瞪着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宋月奇心下就有点不悦，她想教小孩不能回家教吗，大庭广众的烦不烦。
“Hello!小姐你好，一个人来逛街吗？可以打扰一下吗？”宋月奇一惊，一口柠檬水直溜入了喉口，猝不及防地差点呛了一口。眼前出现的是昨晚的男人，依然是西装笔挺，瘦削亲切，手上也依然挂着那个粉色的小木篮子。
“啊，我不用了，我不用香水。”宋月奇有点意外，她不是没有遇到过销售人员，但连续两次遇到相同的人，这种情况还是很罕见。
男人却丝毫不理会宋月奇的躲闪和拒绝，将手中一个小巧精致的深蓝色瓶托到她眼前，明亮的眼睛满是殷勤的笑意，说：“小姐，这款香水叫“海洋之心”，《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你看过的吧？就是根据里面的那颗钻石命名的！我们这款香水是新研发的，香味与众不同，既有海洋的宽广深邃，又有爱恋的百转千回。小姐，来闻闻看吧！”
宋月奇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一边摆着手一边想要绕过男人往旁边走，谁知男人却非常顽固，紧贴着宋月奇，并麻利把蓝瓶香水在半空喷洒了一圈，宋月奇只看到男人的手臂在眼前一个轮转，便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她不禁停住脚步。不同于昨晚的淡雅香味，而是迥乎不同的另一种感觉，就像他说的，有大海般的宏阔与清爽，又夹杂着一丝细腻难言的情愫，令人想到在海滩上谈情说爱的画面，既有飒飒的海风，又有甜言蜜语。
“海洋之心。”宋月奇低声念叨了一句，然后抬头问：“你刚刚说，什么电影啊？”男人见宋月奇有了兴趣，便把小蓝瓶塞到她的手上，笑着说：“《泰坦尼克号》，是一部美国电影，非常经典的，你一定要去看，“泰坦尼克号”是一艘船的名字，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这艘船上。我们的这款香水啊，就是从这部电影得到的研发灵感。为什么我今天会给小姐你推荐这款香水呢？是因为你和电影里的女主角长得还有点像呢，都是眉清目秀的大美女，小姐你看，人家有钻石‘海洋之心'，咱有香水‘海洋之心'，好鞍配好马，美物就要配美人啊。”
宋月奇被他夸得一阵脸红，什么钻石什么美人的，还把她比作女明星，明明都是一派胡言，他竟然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功力也是非同小可了。宋月奇把这瓶“海洋之心”细瞅了一会，深蓝瓶身上还绘有精细的雕琢画，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层层海浪的图案，一朵叠着一朵，气势倒很恢弘。
“小姐，这瓶现在搞特价优惠呢，今天买只需要710就行了！平时价位都是1500以上呢！”男人继续说：“我凭良心说，这个价位可是绝对平民了，这个香味你也闻过了，货真价实的‘海洋之心'对不对？心动就得赶紧下手，否则这船一沉就再也起不来了！”
宋月奇暗暗偷笑，这个男人记性也太差，昨天200元的她都没买，今天倒还给她推了一个700多的，像他这样没头没脑地做推销，不是根本在浪费时间吗？她为了不让男人再继续浪费时间，便赶紧把香水瓶还到他手上，再在连声抱歉里迅速登上扶梯离开现场。男人倒也没过多纠缠，只是很失望地说了句“好吧，那小姐回去记得看《泰坦尼克号》噢。”
等到长长的扶梯快到顶时，宋月奇才回头往后看：男人背向着她，依然站在离扶梯口不远处，微躬着身子地寻机向来往的行人兜售自己的商品，只是行人来去匆匆，大家面无表情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为他停留一秒。宋月奇看着男人穿着黑色西装的背面，为他感到心酸，也为那些无人问津的香水感到悲伤。她回忆起那瓶“海洋之心”曾在她手掌留下的触感，那些海浪如云朵般的堆砌，凹凸不平连绵不绝，一朵又一朵，她一朵朵抚过，像是抚过一个个微小的笑脸。
三
“小宋啊，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坏什么了，肚子很不舒服，这都去好几趟厕所了，我坚持不了了，还是去医院瞅瞅，下午我就请个假了。”阿姨从店里侧的员工洗手间出来时面色惨白，微微佝偻着身体，手放在肚子上来回摩擦。她皱着眉头对宋月奇诉苦：“我就怕是昨天的剩菜吃坏了，我都说要扔掉了，我家那口子就非是要省这么点东西，什么都舍不得舍不得，一点剩菜也要惜宝一样惜着，我看我这条命早晚被他克死！”宋月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帮阿姨递上手包和外套：“嗯嗯那阿姨你就先回去吧，好好休息。”
下午宋月奇和烤箱一起在店里忙活，热腾腾的面包一盘接一盘，上架，打包，入袋，她一个人在工作台前来回忙碌，像一台被拉上了发条的玩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在一片热烘烘里机械摆动。她产生厌烦，那些鼓胀的面粉发酵物，在她眼里都是千篇一律的丑陋样子，散发着如同夏日草垛般的烂俗味道。有一次她的手不小心磕到炉子边侧，刺心的烫痛感让她不禁惊叫了一声，声音吓到一个坐在店里的客人，他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所故的迷茫目光对上她的抱歉眼神，一刹那宋月奇恍惚想起夜晚明亮商场里的西装男人，还有那些清爽又迷醉的美丽香味，像梦境又像大海。
昨晚她回家之后，找来男人所说的《泰坦尼克号》，把整部电影认真地看完，已经是夜里1点了。她走到阳台上，有凉风习习，夜空上是空空荡荡的黑色，月亮不见，一颗星星也无，一点光亮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对面楼的灯光也都熄灭了，这片社区住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日常都是早早就入睡了。除了风过树叶的声音，就也再没有别的更多的声响了，静谧和黑暗完全统治了当下，也没有反抗的情节，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夜幕降下来，影像和声音褪下去，按部就班的此起彼伏。她忽然觉得听见了其他的声音，平淡的倦怠的毫无起伏的，这是衰老的声音。她想，在睡眠中，大家齐齐衰老，老人缓慢地衰老，年轻人迅速地衰老。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多么刻板单调的夜晚，就像她的人生。她是一艘沉到水底的船，在深蓝色的水底，只有静谧和沉睡笼罩着她。
“或许今晚我还会遇见他。”宋月奇把烫伤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透凉的清水冲刷着红热的伤口，灼痛感在阵阵水流里得到控制，她看见清水下那一片泛红的皮肤，微叹口气：“或许我可以揭穿他的谎言，女主角美得和天仙一样，跟我有什么可像的？”她关上水龙头，走到冰柜前，从下层格子里拿出一块冻得坚硬的冰块，放在伤口上，冰寒压上肌肤，顿时麻木了神经：“难道他是在讽刺我胖吗？那个女主角倒是不瘦，但人家那么美，胖一点又有什么所谓呢？可是我......”宋月奇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微突的肚子，粗腰，深棕色宽筒长裤是为了掩盖砌满肥肉的双腿：“是的，他一定是在嘲讽我胖了。”
宋月奇意外地在放置剪刀胶带等杂物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卷创口贴，她在伤口上郑重其事地贴上一张：“虽然说这伤也没什么太要紧，但贴上总是不会更坏的。”等到烤箱发出“叮”的提示音，宋月奇把新烤好的面包拿出来摆架之后，今天的工作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她坐在柜台前，透过玻璃门望见上空的云朵散出几抹玫红的霞光，像是几片花瓣，在荡荡悠悠地游历天空。“终于可以下班了。”她想。
“小姐打扰一下呀，我想问问小姐平时会用香水吗？我们公司最近新研发了一款香水，我感觉特别适合小姐您的气质呢！”宋月奇再听到这熟悉的语音语调，竟然莫名有一份遇故知的亲切，她好笑地说：“你怎么每款香水都适合我的气质？我哪有什么气质？”男人也笑起来：“小姐的气质就是平易近人，这眉眼之间啊，自带有一份善意，一看就是个好心肠的女孩。我手上的这款香水，正是为小姐量身定做的。这款名为‘粉红闺阁'的香水啊，是由薰衣草为原料研制的，有一种安定平稳的香味，就像小姐一样，走到哪里就消除一切焦虑和不安，如沫春风......”
宋月奇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好了好了，你又要开始大吹了。”又觉得这样说话似乎有点失礼，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抿抿嘴说：“‘粉红闺阁'？听起来还蛮古典的。”男人便把手中的那瓶紫色香水递给她，眼里的笑也漾出来一起递给她：“不止名字古典，闻起来也是很古典的，小姐你试试。”
是的，闻起来也很古典。宋月奇没有见过影视剧里那些大片大片的浪漫薰衣草田，在她还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时，也曾对那团紫色的花田产生云雾般的幻想，如今她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呆滞工作里，变得像她朝夕相处的面包一样，越来越松软和麻木。现在，她置身在这股香水味里，仿佛魂穿般来到一片梦幻的紫色花田里，天空倾斜下来，竟然也是紫红的云霞布满天际，这是一个狭小到只能容下她的世界，又是一个宽广到能够容下她的世界。
“小姐，怎么样？味道很好吧？我们这款‘红粉闺阁'的制作物料达到百分之85的纯天然，所以喷洒时会有强烈的如临其境效果，对肌肤毫无伤害，并且味道持久，不易消散，小姐您每天早晨出门前喷一喷，这一天去哪里都走不出这片薰衣草田了。”男人看宋月奇沉浸其中的神情，继续说：“我们这款香水现在在搞特价，本来是先到先得，其实名额已经都用完了，因为这款香水实在深受大家的欢迎，但我看小姐面善，这款香水安定温静的风格也是和您的气质很吻合，所以我就再多开一个名额，只要450元，要知道，原价可都是998元的，这可将近是半折了！”
“你们公司怎么总是有新研发的香水？”宋月奇有点好奇：“还是你每次都只负责推销新产品呢？”
男人微皱眉露出一个迷惑不解的神情：“总是有？我们公司大概是一年推出一个新产品的，加上之前还要对产品进行试用调研，所以有时候周期会更长，像今年我们就是主推这款‘红粉闺阁'，没有其他的了。”
推销员都是这样信口开河的吗？明明每次都说是新产品，现在又说什么一年才推出一种，他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明明都连续见过三次了，却每次都像失忆一样不记得了，每次都以为没见过我，又拿出一个新款来诓骗，他自己的记性差成了这样，还好意思嘲笑我胖！宋月奇心里想着，越想越有几分愤愤，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被框在骗局里的人，每次都被别人用同样的招数把她套进去，仿佛她是守株待兔里的那只兔子，而每一次她都蠢笨地往树桩上撞，在她这个版本里，农夫该是每天喜笑颜开衣食不愁。可是宋月奇似乎忘了，每次她都没有消费，她并没有给推销员带来任何喜笑或衣食。
“你昨天还说什么‘海洋之心'是新研发的，还笑我胖！”宋月奇说完就迅速地一路小跑着登上了扶梯，半身倚在扶梯上，左手紧抓着扶梯把手，用指甲烦躁地抠橡胶皮质的扶手。
推销员满脸困惑地看着扶梯上女人的背影，一身浅杏色套裙，头发微卷，被细致地梳理好，纹丝不乱地扎成一束，垂放在身后。他一头雾水：昨天？昨天我明明不在这里啊。
四
宋月奇上班时候一副堂而皇之的心不在焉模样。上午有位顾客明明点的是蝴蝶酥，她却给手麻脚利地包上一份豆沙糕，急得顾客冲着她连声“哎”了好几句才反应过来，也不道歉也不笑笑缓场，只抿着嘴低头认真看着自己的手，换上另外一份。顾客自然有所不满，但也不是大事，便也自己嘀咕了句“怎么搞得”也就了了。
这样的小差错只一个上午，竟然出了好几个。阿姨看在眼里，午饭时候趁着闲暇，走到正在里桌吃外卖的宋月奇面前，和声和气地问：“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一直开小差的样子？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阿姨讲讲的呀，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那么堵了。”
宋月奇没有抬头，她今天点的是一家四川口味的干锅套餐，店家小气，她使劲用筷子往饭盒里扒拉，也没扒拉出几块能吃的肉，而且明明标注的是四川的辣道，却抵不上自己家里炒菜的劲度。一点意思也没有，宋月奇越吃越觉得自己味同嚼蜡。
这边阿姨见宋月奇没有理睬她，便微弯着身子再问了句：“说你今天精神不够集中呢。”宋月奇的筷子本来还在那盒杂菜里来回翻腾，突然抽出来，狠狠地在米饭里搅动，宋月奇还是不抬头：“这种工作，有什么必要集中精神。”
阿姨讪讪地退了出来，一边往前台走一边碎念了几句，像紧急刹车之后的那一点恼人的摩擦噪音。宋月奇也懒得在意，此刻吃饭最要紧，什么都是狗屁。
这趟公交车格外拥挤。宋月奇整个人都被挤得紧贴着车窗，几乎难以动弹。车里都是熏人的疲惫和丧气，每个人都困意倦倦，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彼此讨厌。宋月奇往窗外看，想要逃避这一人群，逃避这一生活。蓝色的天空一站一站地黑下去，车停站的时候，她偶尔会听见一两声清亮的鸟叫声，如同小孩吹的哨音，令人联想起古诗里，牧童骑着牛回家时的沉醉黄昏。
等到宋月奇下车，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远处是一个寺庙，市里的人求神拜佛的地方，近年来估计香火很好，已经经过了几次修缮，现在到夜晚，塔尖还会亮起黄灿灿的灯，明月的光辉也不能与之媲美。今晚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抬头瞅瞅，天际是一片漆黑的，只有那盏耸立在天端的黄色灯珠，在兀自发着闪耀的光芒。
她走进商场的时候抱着买一杯冰镇柠檬水然后就迅速离开的想法，但当她拿着柠檬水往外走，又转念一想：为什么我要走呢？这是没有道理的啊，一个推销员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宋月奇为了证明自己不生气，便转头往楼梯口走。不管怎么样，如果遇到他我就狠狠瞪他一眼扭头就走，绝对不要给他搭话的机会。
宋月奇什么都在脑海里排练了一遍，绕过他时的决绝，与他对视时的凶狠眼神，必要时用手推挡他递过来的香水：不管这次是什么颜色。要表现出一种鄙夷的气派，绝对不能认输。可是她唯独遗漏了他的缺席。
另一个对戏的角色不在，宋月奇像是对着空气打了一套军体拳。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扶梯入口处，有人上去有人下来，大家路过她，像是路过一座雕塑。这是平时那个推销员站的地方，他不在，她站在他的位置上，感受他曾经感受过的人潮和冷漠。他每次向过往之人递上手中具有魔法般的馥郁香水，或是清雅的“无与伦比”，或是高贵的“海洋之心”，或是娴静的“红粉闺阁”，带来一阵芬芳和遐想。可是他今天不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扶梯口。没有什么幻想也没有悲伤的泰坦尼克号。
可能也只有愿意掉进他编造的那些谎话里，现在谁还会相信一个推销员的谄媚话呢？他说的都不过是套话和巧话而已，可是我多笨，竟然把那些梦境一样的香水当成了梦境本身了。我不知道是香味让我犯傻，还是他的话让我犯傻。
宋月奇心里怅怅然然的，满室的灯光变得亮眼起来，人们交谈的声音也太嘈杂，整个商场虚幻得像是一个奇怪的异度空间，好像是小孩游戏时候搭建起来的一个玻璃小城，那些花哨的气球和夸张的彩带，显得那么怪模怪样的，幼稚得有点可笑。她要离开，下一秒就离开。
柠檬水一口气被喝见了底，她转头，看见一个清洁阿姨正坐在通往洗手间前的小过道里休息，身边放着保洁工具，便走过去想把塑料杯子扔掉。那个清洁员本是低着头坐着，像是在发呆或者打盹，黄色的工作帽檐完全挡住了脸，听见塑料杯子落入桶里的声音，便抬起头，看见宋月奇后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说：“小姐，今天可以不用再被那个推销员烦了。”
宋月奇先是一惊，很快想到可能她就是每天这个时段负责这块区域的，所以他们交谈时候恰好被她看见了，才会有这样的话。于是她附和着点点头：“是啊，现在的推销员都是满嘴跑火车，一碰到还得被缠半天才能脱身。”
清洁阿姨却深深叹口气，重又低下头，说：“唉你不知道啊。”宋月奇不明所以，正打算离开，阿姨拉住她的手：“姑娘，你不赶时间吧？能不能坐下听我说些话？不会耽误你太久。”
宋月奇更觉莫名其妙，清洁阿姨把帽子摘了下来，于是宋月奇看见她黑白交杂的乱发，还有一双疲惫不堪的浑浊眼睛。后来宋月奇就像被一股没来由的力量所掌控，她坐到阿姨的身边，安静地听完阿姨的讲述。
“你见到的那个推销员以前是这里一家香水店的店员，那家店在这里开了好几年，那个店员在那家店刚开张就在了，也一直做了下去。每年这家店会推出一款新香水，这个推销员就会在新品出来的时候在每层人流多的地方向路人推销，这是很累的差，但他每次都乐呵乐呵的，就算一晚上没人理他他也不沮丧。我对他啊印象很深，整天笑嘻嘻的，每天都是活力满满的，有时候还冲着我喷香水，问我好不好闻。可是在三年前，他下班路上经过护城河的时候，因为那天路灯坏了，他又喝了点酒，竟然一个失脚栽进了河里，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本来是什么怪事都没有的，不过那家店在上个礼拜关闭了，它关闭了，那个小伙子竟然突然出现在商场里，还拿着一篮子香水到处推销，见谁都笑脸盈盈的，就和他三年前一模一样......姑娘你也猜到了吧，他推销的那三款香水，就是他不在那三年，店里新推出的三款......不过他今晚没来了，之后应该也不会来了，他的工作算是有始有终了，能安息了。”
五
后来宋月奇就再也没去过那家商场了，再之后她换了一份更具挑战性的工作，为了便利，搬了家，就住在公司附近，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做事，下了班也早早回家，在一个网络课程上学编程，把以前大段大段用来发呆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只是每一次，在路过香水店的时候，瞥见里面排列得齐齐整整颜色各异的玻璃花瓶，她会一阵惘然。
“白日梦”是宋月奇购买的第一瓶香水。店员说，这是一款有梦幻感的香水，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轻轻一嗅，便如坠云端，仿佛进入一场不辩真假的晴朗梦境。也许香水就是这样的东西吧，明明转瞬即逝，但还是想要徒劳地抓住飘散在空气里的那些梦一样的碎片。宋月奇一边想着，一边掏出钱包，买下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