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特别想吃冰棍。
两毛钱一根,草绿色的绿豆冰棍。大概有十几支,具体是多少,我并不确切地知道。绿豆冰棍被漂亮的塑料纸包着,叠放在半大的泡沫箱中。而泡沫箱的外面,用一件破旧的棉质军大衣围起来,摆在供销社的水泥柜台上。
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扶贫救灾的破包裹。那些年,常有从城里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旧被子,送到乡下来,当作上面扶贫的救济物资。很多人不知道,其实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绿豆冰棍。别人不说,我奶奶就不知道。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村里还没来得及通电。我和奶奶一起去八里外的供销社打煤油。供销社很大,足有七八间屋子那么大,而售货员只有两个。里面是长长的一排柜台,一部分是砖砌的水泥柜台,一部分是木框镶嵌透明玻璃的柜台。它们连在一起,把售货员与我们隔开。在正对着我们,售货员的身后,靠着墙壁整齐的竖着一整排杉木货架,足有两米多高。
货架从供销社的最东头,一直排到最西头。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锅碗瓢盆,有毛巾布料,有尼龙绳子,有纸笔文具,有针头线脑,有化肥农药。在我们镇上,你所需要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能在供销社买到。
当然,如果你买不到,只能证明你还不需要它。或者说,大部分人还不需要它。
那是一个垄断的时代,市场经济的大手还没来得及照拂这里,计划经济的余波仍在农村震荡。我们需要购买的所有生活用度,都有且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实现,那就是供销社。
盛夏时节,正是稻田里水葫芦、稗子疯长的季节,农人们都下田踩草去了。没什么人上街,因此供销社里空空荡荡。奶奶去东头买煤油,顺带称了一斤散装的粗盐。我无所事事,一个人在偌大的供销社里闲逛。水泥的柜台比我高出半个人头,我只有努力的踮起脚尖,双手用力把住柜台的边沿,才能勉强让自己的视线与台面齐平。
我看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仰躺在竹椅上,肚皮上盖着报纸,鼾声大作。我不买东西,所以我并没有打扰他睡觉,叫醒他的意思。我踮着脚尖,双手扒在柜台上,像一个得胜将军扫视自己的战场一样,眼神扫过货架上的每一件货物,尤其是底层货架,在柜台外面看不见的地方。
我幻想着,要是这一切都是我的,该有多好。尽管我所需的并不多,无非是几颗水果糖,二两奶油瓜子而已。
越是看不见,心里越着急,越想着一窥究竟。我双手双脚同时用力,爬到柜台上。也许是我太心急,也许是攀爬的动作太大,一下子惊醒了酣睡的售货员。
嘿,你搞么事?下去。下去。售货员呵斥着把我赶下去。我有些害怕,飞快地跑掉,跑到奶奶打煤油的那一边。奶奶已经打好了煤油,正在算账。我叫了声奶奶,她正耐心地从裤兜里掏出小方帕,放到柜台上,一层层地打开它,拿出里面叠放整齐的花票子,没有理我。
我有些百无聊赖。
这时候,进来一个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的样子。扎一个小辫,罩着一件素布裙,有点大,小小的身子套在里面,显得空若无物。兴许是她姐姐的衣服改小的,那时候我们都时兴这么穿。我的短裤就是我爸内裤改的。我妈在裤腰上特地加了松筋,以防我瘦弱的腰肢栓不住它,掉下去。
小女孩看了我一眼,我赶紧看回去。她却不再看我,径直走到柜台那里,递给售货员一张花票子,并且小声的对售货员说了什么。
我耳朵不好,离得远,没听见。
不过,我眼睛没什么毛病,看得很清楚。我看见,那是一张军绿色两毛的花票子,被小女孩攥着,都皱在一起。我看见售货员打开它,抹平它。我看见,售货员把它放到抽屉里,和一堆花票子一起。我看见,售货员掀开旧军大衣的一角,挪开泡沫箱盖子,伸手从里面掏出一根花花绿绿塑料纸包着的东西。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猜想,那一定是好东西。不然,小女孩面无血色的脸上,不会出现那种兴奋的奇异的红。
我盯着小女孩,看她轻轻撕开塑料纸,一片光滑的柴棍上戳着半块小方砖,像我和大海在屋后和稀泥,用烟盒做模子,堆成的方砖差不多大小。当然,颜色是不一样的。泥巴砖是黄褐色,而小女孩手中的方砖是绿色。
我看见小女孩里里外外将塑料纸舔了两遍,口水顺着缝隙掉下来。我闻到一股特别的香甜味道,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我无法形容没有出现过的东西,但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出清脆的咕噜声,像一颗小石子叩击深潭发出的声音。我小小的嘴巴里洪水滔滔,泛滥成灾。
小女孩终于结束了舔纸的动作,她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它扔掉。不过,我相信,她是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坚定地将塑料纸抓在手上。
这个傻妞,一定是脑筋有问题。都舔得比我妈洗的裤头子还干净,还留在手上,怕我抢了不成。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又吞了一口口水,狠狠地想着。
我把目光从她手中的塑料纸上移开,重新聚焦到她另一只手里的绿色小方砖上。我又吞了一口口水。我恨奶奶,出门前非要我喝下整整一壶凉白开,不然现在哪有那么多口水往外冒,咬紧牙根也挡不住。
小女孩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将小方砖塞进嘴里。这个动作,让我再一次确认,她是个傻姑娘。那么小的嘴,怎么能塞下这么大的方砖。她两腮鼓囊囊的,眼珠凸出像要飞走,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像是舒服享受,又像是被烫到不能自已,整个一傻妞。我看着她飞快塞进去又飞快地拿出来,不断重复着,发出刺溜刺溜的声响。
这让我想起村里的二傻子,他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一次,我盛了一碗热稀饭给他。他一口吞下去的表情,就像现在这个小女孩一样,龇牙咧嘴,啊啊直叫。
我想到二傻子,情不自禁哈哈哈笑出声来。而丢人的口水,也跟着喷出来,止也止不住。小女孩怕是吓到了,斜了我一眼,拔腿飞快地跑出去。别看她个子小,跑起来倒挺快,身后带起一阵风来,搅动了闷热低沉的空气。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的香甜味道,我吸了吸鼻子。我顾不上她了,我还在笑,我还在抹口水。我的手臂上沾满了口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像是在水龙潭里泡过一样。
我在屁股后头蹭干了手臂,抬头看见中年秃顶售货员大叔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笑着问,怎么?想吃么?这叫冰棍,想吃叫你奶给你买,两毛钱一根,可好吃了。秃顶大叔一副陶醉的表情,说的他好像吃过似的。
也许他真的吃过,我心想,他卖冰棍的嘛。对,他肯定吃过。
我决定不再理他,跑去奶奶那里。奶奶正把小方帕一层层叠好,重新揣回裤兜里。再晚就来不及了,我意识到,奶奶已经付过钱,准备走了。
果不其然,奶奶提着油壶和粗盐,朝门口走去。我还站在柜台边,挪不动步子。奶奶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还不走?
奶,我想吃冰棍。我轻轻地说,声音小得似乎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啥?奶奶果然没听见。
我想吃冰棍。我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奶奶听到了。啥是冰棍?奶奶问我。我一时窘迫,不知该如何回答奶奶,只好伸手指向柜台上那件破旧的绿色军大衣。奶奶还是不明白,幸好秃顶大叔帮了我。他说,你孙子想吃冰棍。
我感激的看了一眼大叔,忽然觉得秃顶也是可爱的。
奶奶走回来,问大叔,多少钱?
大叔说两毛钱一根。
奶奶倒抽一口气,么东西这样死贵?要两毛钱一根。
大叔说,不贵不贵,城里都卖五毛一块,照顾你们,才卖两毛呢。
奶奶说,那是城里人吃的玩意,我们吃不起,走,回家去,奶给你冲糖水。
我站着挪不动步子。
奶奶说,咦,还不听话。再不走,天就黑了,到时候毛狗把你驼了去。奶奶吓唬我。
我不怕,有奶呢。
你不走,我走了。奶奶说完真走了。
我站着挪不动步子。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过得真慢。但终归是我赢了,奶奶又走回来,出现在供销社里。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就知道吃,还跟个瘦猴一样。奶奶生气了,揪我的耳朵,往外拽。
我耳朵生疼,但我站着,挪不动步子。
奶奶没法子,伸手往裤兜里摸。我感觉自己要赢了,我马上就可以吃到冰棍了。我有点开心,耳朵也不那么疼了。
奶奶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把她的小方帕摸出来,而是摸出一分钱硬币,递给售货员大叔。二毛钱,哪吃得起。小孩子不懂事,给他来个水果糖。
售货员大叔递给我一颗水果糖,我没有接。我要吃冰棍,我不吃水果糖。
奶奶真生气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真走了,不要你了。等下供销社关门了,看你去哪里。奶奶说完拿起水果糖,揣进裤兜里。你不吃,回去给小妹吃。
奶奶走了。我仍旧站在那儿,挪不动步子。
这回奶奶真走了,十分钟都没有回来。我有些害怕,奶奶不会真不要我了吧。奶,你快回来,我在心底呐喊。但我嘴上没出声,依然站在那儿,挪不动步子。又过了十分钟,奶奶还没有回来。
小娃,你奶走了。你找到回家的路么?大叔问我。
要你管。我觉得我又开始讨厌售货员大叔了,秃顶一点都不可爱。我害怕奶奶真不要我了,越想越怕,尤其是想到回家要路过阴边沟,奶奶说,那里有毛狗,专吃落单的小孩子。我想起毛狗的叫声,有几次跟奶奶走夜路,我在阴边沟听到的。毛狗嗷嗷叫着,一声长似一声,跟家里的小黑狗汪汪叫完全不同,想想都怕死了。
我想奶奶不会回来了,她真的走远,不要我了。我鼻子发酸,再也不想什么冰棍,我想回家,我要奶奶,我不要被毛狗驼走吃掉。我终于可以挪动步子,我能走了,我能跑了。想到这里,我飞快地跑出供销社,往来时的路上跑回去。
跑过一道弯,我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看到奶奶,我想她一定是走远了,真的不要我了。我想追上去,可我实在跑不动了。我蹲在地上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真没用,动不动就哭鼻子。奶奶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我跳起来,跑过去抱住奶奶,哭得更大声了。奶奶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珠和鼻涕。
奶,我想吃糖。
不是说不吃么?
我现在想吃了,奶。我伸手去奶奶的裤兜里摸,没有。奶,糖呢。水果糖呢,哪里去了。
奶奶说,我吃掉了。你又不吃。
奶,我吃。我现在要吃。我着急起来。奶奶看了看我,摊开一只手。那颗水果糖静静地躺在奶奶粗糙的大手上。我抢过来,生怕别人抢走一样。
你慢点,奶又不会真跟你抢。奶奶笑着说。回去别跟小妹讲,不然她也要的。奶奶叮嘱我。
我点点头,牵着奶奶的手回家。
好吃不?
好吃。
甜不?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