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国雪
第六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寒城西北角，城主府。
李庆长杵在风雪中，换做平时，横行霸道惯了的李少爷在自家若是有丁点儿风寒，那伺候他的下人们可个个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只是此刻，李庆长独自呆在正房门口冻得瑟瑟发抖，既不敢吭声，也不敢招呼下人们给自己送点温暖。
他是与城主李稿一同过来的，父亲如今在里头商议正事，吩咐他在这好好等着，据父亲说，府里头来了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连他父亲见了都得要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要知道，在北国无政党执权，所谓城主，只要有兵便可占城为王，试问何须要对谁低声下气？
可父亲进去之前，一脸隆重和严肃，里头的人，显然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李庆长只得老老实实的伫立在此，等候父亲议事完毕。
等着等着，只见一衣着华丽，俨乎其然的男子急匆匆的由外而内，向着房内走去，李庆长见此本想要阻止，奈何被那人一瞪，顿时感觉浑身毛骨悚然，欺软怕硬的他低下头再不敢张嘴。
没过多会儿，自己父亲便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意，招呼李庆长一起离开。
“父亲？”李庆长一脸困惑。
李稿收了收脸上的笑容，说道：“庆长啊，这些日子切记勿要惹事，等过些日子，咱们便可入户南阳，离开寒城这鬼地方了。”
正房内。
贵宾椅子上，一过百老人身着圆领暗红色蟒袍，头戴红顶花翎，手握金色佛尘，煞白的面容上涂了那女子胭脂，竟是一名宦官。
但也并非普通的宦官，从他身着蟒袍，手中更有那先帝御赐的黄金佛尘来看，其地位自然极高。
蟒袍宦官身旁站了一带刀侍卫，而他则看向面前单膝跪地的严肃男子，若有所思。
“君子剑苏留仙既已入城，自然是为他而来，本觉着宫里头的家事不宜外扬，才许诺赐李稿去南方荣华富贵，让他帮忙找人抓人，事到如今，这事儿是不闹大不行了？”
宦官的声线很细，如女子一般，但跪地男子丝毫不觉得突兀，反而毕恭毕敬的道：“公公，这苏留仙在江湖中的侠客榜上排名极高，仅次于剑阁剑妖公子，曾以一剑斩断大江闻名于世，不宜小觑。先帝曾与徐州欧阳氏的剑仙老祖有不少香火情，要不请欧阳剑仙来掣肘一下这苏留仙？”
语落，竟被宦官一甩佛尘给拍飞出去，男子战战兢兢爬起红肿着脸庞过来继续跪下，不敢生出丝毫怒气。
宦官捋了捋黄金拂尘，说道：“先帝的人情，是我们这些奴才动得了的吗？”
男子一头磕地，重声道：“公公教训的是！”
“徐州到此地，哪怕是那剑仙御剑疾行，也得个十日半旬，何况无需掣肘苏留仙，我们只需拖住即可。”
宦官斜着眼，又对身边的佩刀侍卫道：“武骑，隼鹰传令，唤边关镇北大将军吕韦雄。”
往来客栈。
客房内。
瘦猴的尸体就这么横躺在地，如同一具干尸，静坐在一旁的欧阳当杰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大奎面目狰狞，横眉怒目，似是要欧阳公子帮忙讨个说法，瘦猴无故横尸于此，他很生气。
相对于大奎，魏三娘面容冷淡，这魔道中人，人人得而诛之，死在此地，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有人做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好事。
钩子李同魏三娘一般，甚至还在极力掩饰那一丝幸灾乐祸。
至于将面容埋在那斗笠阴影下的剑客，似乎毫无波澜。
“欧阳公子，这瘦猴想来是嘴馋，出去狩猎碰上了高手，最近这些日子，寒城什么人都有，也可能是运气不济，刚好遇见了仇家。”钩子李说道，尸体视若无物，也不多看一下，江湖上混，死人见得还少么？
何况看着死人，钩子李嫌晦气，说不定自己哪天就这般躺着了。
欧阳当杰撑开竹骨折扇，扇中竟有墨色游鱼一条，将白色扇叶当成那池塘，欢快的游荡，时不时搅起一阵涟漪，十分神奇。
魏三娘和钩子李目瞪口呆，就连愤怒的大奎也忍不住惊讶，只得感叹一句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倒是欧阳当杰身后的佩刀男子，心中不免嘲笑一句没见过世面的江湖蛮人。
“去。”
欧阳当杰轻念一声，游鱼竟从扇中蹦跳而出，落地后快速钻入瘦猴的脑袋里，这一幕，看的旁人后背生出几分凉意。
大约两个呼吸的时间，游鱼又从瘦猴的脑袋中钻出，跳回欧阳当杰的折扇。
欧阳当杰收扇，敲了敲桌面，说道：“颅内尚有残存剑气。”
“被人一剑爆头？”钩子李讶异，他不得不承认瘦猴功力和反应都不俗，现场又无打斗痕迹，除非是瘦猴站在那自愿给人杀，否则绝无可能！
魏三娘也跟着质疑道：“看伤口痕迹，似乎并非刀剑利器所致？”
“确实。”欧阳当杰点头，接着说道：“应是一柄极小的木剑所致。”
“木剑？”魏三娘与钩子李异口同声，先是震惊，紧接着又不太相信。
斗笠剑客稍微抬了抬头，倒没说什么。
大奎则摸着脑袋有些憨，他不懂其中深意，只想着欧阳公子能帮他这瘦猴兄弟报个仇便是极好。
“欧阳公子可是在说笑？”钩子李询问道。
若说是被一剑致死，遇到那种一品巅峰的高手趁瘦猴不注意倒是也有些可能，如果这一剑还是木剑？
难道还能是那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不成？
要知道放眼整个江湖，能达到剑仙境界的剑客，寥寥无几，两个巴掌就数的过来，他们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一定遇得到一个，何况在这贫瘠的北国寒城，想遇到剑仙那更是难上加难。
就比如眼前这欧阳公子家族的老祖，便是那侠客榜排名第三的欧阳剑仙，常年闭关不出，连自家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个照面。
“我这小墨鲤，可不会跟你们说笑。”欧阳当杰道。
钩子李难得的表情有些严肃，这若真是剑仙，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若是行侠仗义，见到魔道中人随手一剑带走，倒也无关大碍，毕竟与他们就没有任何牵连，可若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导致自己在内的这一批人都被殃及池鱼，那可真是冤枉大了！
“倒确实是没料到，这小小寒城，一场祭雪竟能让剑仙亲临。”欧阳当杰有些许忧虑，若是这剑仙只为祭雪而来，倒是无妨，可若是对七色雪莲也感兴趣，当如何？
欧阳当杰沉下脸，神色阴沉的可怕。
剑仙又如何？
挡我路者，都得要死！
入夜。
楼下杂房，几盏烛火枯黄摇曳。
对于捡来的伙计，即使银子多，金夫人也不至于还专门给上好的房子住，因此，相对空荡的杂房中摆个铺就是南江湖和老芋头夜晚小憩的地方。
今晚的杂房注定不太平，三个醉鬼晃晃荡荡站在门口互相搀扶，掏出大鸟在那比谁尿的更远，画面场景不堪入目，将一旁的翠儿气的捂住了眼睛，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不好计较什么，难道还跑去替他们关起来不成？
估计这南江湖还会不要脸的眯着眼说声，哟，翠儿姑娘是想一起比比么？
眼前这一幕若是被金夫人知晓，她翠儿肯定得挨训！想到这翠儿更是气人，明儿个非得把这臭小子工钱给扣光才行！
“老芋头你这软弱无力，不行了啊。”
“公子放屁，若是老头年轻那会儿，你们真不是对手！”
说罢，老芋头作弊性的往前几步，距离持平，待收水之时，老芋头竟还滴到了自己鞋上，赶紧偷偷的甩了两下脚，再心虚的回头，似乎没被发觉。
“江湖，不是跟你吹啊，在扬州，爱慕我陆健的女子，那是多如牛毛，牛毛！懂吧？”
“贱贱，我也不是跟你吹，京都的女子，就没有哪家是不想嫁给我的！”
老芋头蛇形走位晃荡过来，勾肩搭背，打了个酒嗝后再说道：“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老头子曾一口气背着一头牛跑上华山之巅，这才叫真汉子！”
“老于，谁不知华山之高，这路崎岖陡峭，背牛上山？可是吹牛上山了啊！”
“老芋头，就你这身板，别说扛着牛，上个华山都得累死在半路吧！真当自己是那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啦？”
“嘿，不信老头子这就给你们表演一个！”
老芋头为证明自己不是吹牛，他小跑到水缸面前，试图扛起这千斤重的大缸。
半天过去，水缸依旧纹丝未动。
老芋头老脸通红，也不知是被酒醉红的，还是牛皮吹破了。
一旁的翠儿实在没法看下去了，她碎步离去，这三个酒鬼，明天不给他们扫地出门已经是莫大恩情。
“哈哈，老芋头当真高手也！”
“这？波澜都没有一个，老于怎么就成高手了？”
“不对不对，你看他，这分身都三个、四个、五个了。”
“倒还真是，哈哈。”
咕哝着咕哝着，两人顺势往床上一倒，叠在一起就这么入了梦中。
倒是老芋头摇了摇头，贴心的给他们盖好被子，以免着凉。
“这两小伙子，酒量太差了。”
说罢，老芋头双眼一迷糊，也倒了进去。
巷口，薄弱朦胧的月光折射下来一丝，铺在雪地，银白透亮。
白先生与青衣先生并肩而行，来到一寒酸的屋门口才止步，剑童跟在身后，望着两位先生的背影，眸瞳清澈。
雪原中，先生曾说是来北离杀妖，就在之前见到白先生的那一刻，剑童神色有些惊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消失了十年的剑妖公子，竟会出现在此地。
剑妖公子原名剑三，是剑阁老阁主的三儿子，而剑童，则是剑妖公子的亲生弟弟！
十年未见，剑童忍不住像小时候那般，扑到了剑妖公子的怀中，亲切的喊着三哥，说我好想你。
剑妖公子则微笑着抚摸他的头，笑称一句长高了。
再无以前的戾气与锋利如刃的一身杀气，剑妖公子这十年来，仿若完全变了个人。
这是剑童最大的感触，但三哥对他的那种宠爱，从摸头的一个动作，他依然感觉得到，这点，三哥未变。
本以为先生与三哥会有一场生死恶斗，哪曾想居然只是这般和谐的共同散步？
白先生在寒舍中点亮半截蜡烛，搬出长椅，与青衣先生苏留仙并肩而坐，影子摇曳，共同看向黑夜中常人看不清晰的雪山。
“她就在那里？”
苏留仙开口，他猜得到身边的这位剑妖公子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白先生只点头不言语。
“你曾答应要陪她祭雪十年，你做到了。”苏留仙眼眸有些黯然，又说道：“她不喜欢这座江湖，我曾立誓要这江湖如她所愿，我没做得到。”
“已无意义。”
白先生简明扼要，人死如灯灭，逝去的已然逝去，即便是祭雪十年，亦或是江湖如所愿，书衣早已看不到了。
“若非怕师妹雪山之巅难以安息，我必杀你。”
“我明白。”
江湖两大巅峰剑仙之间的恩恩怨怨，纠缠不清，已是江湖旧事，这其中，知情人甚少。
苏留仙望着远方，唤了一声剑童，抱剑少年便将长条布裹的剑双手奉上。
“这妖剑留在剑阁迟早是个祸端，老阁主已经同意交于你，是毁是留，随你。”
白先生余光瞄了一眼暗黄烛光下的老伙计，没有去接，只是让剑童将其放入屋内。
剑，已经不重要了。
放下了江湖，自然放下了一切江湖的牵连。
哪怕是曾经形影不离的妖剑。
两人就这么静坐，仿若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再沉默不语，当下如远方雪山般静谧。
十年过去，物是人非。
江湖还在，侠客榜上的人名儿却换了一轮又一轮。
久占榜一榜二的剑妖公子剑三、君子剑苏留仙，这场祭雪过后，也将在榜上更替。
若不是这座江湖老了。
那老的又会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