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暗暗把人的命运操控:想要的得不到,喜欢的都失去,得到的不过如此。
信命运是一件好事,反正好与坏都可以赖给它,自己落个干干净净。
阿紫信命运,信爱情,信缘分,所以她要逮住一个人就不放弃。
感情的橡皮筋她总是被别人弹出很远很远,最后自己捂着被橡皮筋弹红肿的脸回来。
①
“孟伊从那天起就与我彻底断裂,断地干干净净。纸篓里碎了的照片、茶杯渣混在一起,围巾和衣服也团在一起,我没有一点难过。直到最后把这些东西全部倒进垃圾箱时心才突然疼。它们终于要同我生命里的所有春夏秋冬一一告别,我可能是舍不得它们。”
我看着阿紫捧着热茶杯,边吹气边说这句话,目不转睛,波澜不起。我怕她会想不开什么,我也怕她想通了什么,这样的平静让人畏惧。
你别说我没有安慰她,她的安慰还不如她的自愈来的快。
我从对面的沙发起来,走到阿紫旁边,凝视窗外。夕阳散布大半个天空,像一场盛大婚礼的巨大幕布,谁又在门口广场上吹起口哨,让整个世界都悬浮起来一般美好又不真实。
阿紫喝口茶不讲话了,静静坐着。
我坐过去,她睡下,头枕在我腿上,眼睛眯起来,同柜台上的老猫很像。
“其实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喜欢我的。他心疼我,看我一个人辛苦才同意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他为我牺牲了很多,所以我想补偿他,使劲儿对他好。那个暑假我们几乎把我们家县城的那条大河堤坝走塌。”
她声音很小,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在抱怨。而我是那个倾听孩子犯错的妈妈。我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轻轻按摩她的头皮,她舒服到哼出声。
“孟伊是个矛盾的人,一面怨着自己穷,买不起房,买不起车;一面发誓要努力上班,努力考试。其实这种心态普遍大学毕业生都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说普遍,因为大部分人确实没有在大学里就创业发家致富的天分。而那时候的我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帮助他,我总不能给他找一个安抚奶嘴吧。”
我被逗乐,她说话时常这样毒舌风趣。然后阿紫站起来,走向吧台缓慢倒了一杯红酒,她头发这么多年来都是黑长直,从没有变过。咦,她喝茶喝好好的干嘛去喝酒?
看来她是要说重头戏了。
她红指甲轻抚酒杯口,长发别在耳后,甚是妩媚动人。我有时候会偷偷的想,到底有没有人追她?她在我眼里何止是带刺的玫瑰,简直就是一个画了皮的妖魔。只是少有人看出她内心其实碎弱的很,所以她才里一层外一层的用铁链将心脏锁扣起来,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就是这样的密不透风酿成外表的刀枪不入。
阿紫泯了一口酒,含笑说道:
“在我眼里他不是普通人,他很聪明,像王小波那样有智慧,所以我舍不得他受苦,可是我无可奈何。明明他比我大,我真的做的无比懂事,异地恋从来不跟他吵架,他看书我就不打扰他。我尊重他,从不翻看他的手机,他的朋友我也不认识几个,我们就像是个谎,泡沫一样的、透明的谎。可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怨言,任距离和时间来测量我们的感情,我自信的很,真的觉得会长长久久。”
微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红酒杯里猩红色液体沿着杯壁轮回荡漾。只是这话说完有种悲伤的细节从她的后背透出来,该死的,我也许是眼花了。
②
“其实我应该感谢他,成全了我,完好了我的青春。他爱不上我,这也是命运,我不该那样怨恨他。只是这感情孕育了一年像极了一条生命,然后这条生命突然被他掐死而我却无力拯救,那时候才是最痛苦。细想想我已经陪他熬过了他前女友,接着我又变成了他前女友,讽刺至极吧。你说他与现在的女朋友在一起时会不会突然想起我,然后万分心疼?”
阿紫啊,你哭出来吧。
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起这故事的开头、过程、结尾,那条火车轨道一样长的故事在她生命里跑过,沿途什么样的风景她早已经烂熟于心,以至于她将这条轨道复制进身体里,血管里,乃至大脑皮层里。
阿紫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现在一切回到起点了。”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伸手进柜台摸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窗外月朗星稀,风将布广告牌吹得猎猎作响,老猫跳上阿紫的腿,将头贴近她的胳肢窝,阿紫圈住它的身体不让它掉下去。
我本来以为生命是一个饱满得圆,生命里错过的一些站牌终究会再次遇见,现在不觉得了,生命就是一条散开枝叶的树,从树枝交叉处就决定了,永生不得相见。
真的永生不得相见吗?她上次这样问我,我摸摸头没有回答她。
我知道很难,这样的告别撕破了血肉,打碎了牙齿,扯掉了头皮一样的钝痛,时刻刺激神经记忆起最美好的时候,以此做最好的麻醉剂。
那为什么忘却这些这么难?阿紫说,是命运潜在的拴连,得到就是失去,失去也是得到。
你看她都懂。
“你知道我们最后怎么告别的吗?”
“他说:下辈子,我还你。”
这句话后她连续喝了好几杯酒,我们俩莫名的宁静,静到我离她那么远仿佛听到那些血红色液体顺着喉咙滑落下去后绽开水花溅到胃壁上的声音。
天知道我听她说这句话为什么泪流满面?我不停用纸巾盖住眼睛,还是止不住。
这特么就不是一个故事嘛,而且这句话明显就是骗人的,为什么我的眼泪还是在不停的往外流!
可能是她将那些故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也可能是她不高不低的鼻息拨动了我的脑神经。我都哭了,她为什么不哭?眼泪流光了吗?为什么他们最后不互相祝福?来一个完好的结局不是好吗?
③
“那你怎么回他的?”
阿紫将那张只有孟伊背影的照片拿出来,点火,徐徐燃烧。随即她又摸出一根烟,就着火吞云吐雾。
“我说:再见了,师兄。”
像有人关掉了我没有看完的电影,也像沉思时突然鸣响的钟声,更像是死前的刺眼光明。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她不住颤抖的后背,原来她是一个喜欢把故事讲完再掉眼泪的女人,甚至她都没有哭出声。
吹口哨的人在继续吹口哨,风已经把门口的广告旗吹倒。
她说的一点都不感人,没有车祸癌症小三,读起来也怕咯到牙齿,划了舌头。
可是我心疼的不是这个故事,我心疼的是给我讲故事的女人。
什么是青春,青春就是遗憾,就是疼痛,就是哭出声音来。
什么是长大,长大就是平淡,就是理智,就是咬着牙齿眼泪不流。
她还没有长大,她的心里的一定还是那个不会化妆,穿衣服土土的女孩。只是现在的浓妆艳抹成了她最坚硬的铠甲,她一定是个有泪腺的人。
今晚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家。
她是阿紫,我的老板娘。
我们在丽江,我们的咖啡店叫“虚度时光”。
此文纪念她逝去的灿烂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