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画师:伊吹鸡腿子


小小今年十八了。

白天,她独自驾着油壁车,缓驰于湖山之间,看晨光,赏碧柳,听莺啭,品落霞。一整天,总有少年郎君,或骑骏马,或乘车驾,远远跟在她车后。有几个胆子大的,径自走上前去,敲敲窗棂,双手奉上名帖,再恭恭敬敬说一句:某不才,冒昧叨扰姑娘。素闻姑娘文采精华,如明月照积雪,某仰慕良久,诚愿请教一二。

若得了应允,这大胆郎君定要人前人后夸耀一番,不过几日,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钱塘城:苏家小姐又要以诗会友了。

贵介公子,寒门书生,无不欢天喜地,翘首以盼。

妇人们却啧啧闲话,什么以诗会友,说得真好听,我看呐,就是出卖色相!哎呦呦,真是伤风败俗,教她父母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母亲们趁机教训自家女儿:姑娘家,规矩检点最重要,别学那苏家女孩儿,放肆胡为,污损了名节不说,还玷辱了祖先!

风言风语传到耳边,小小只当听不见,依旧结才交友,赠答诗文。

可奶娘贾姨忍不住,几次开口劝道:姑娘,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老爷、夫人……

小小容色陡变,低头不语,贾姨吓得赶紧住口。

钱塘苏家,经商为生,富裕优渥。饶是如此,商贾末流,向来为读书仕宦人家所不齿,更何况是在这人文荟萃的钱塘县。

苏家真正出了名,竟是因为苏家的小姐。

这位小姐名唤小小,因她生得玲珑娇美,小巧可人,故有此名。苏老爷极爱夫人,未曾纳妾,年过半百,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自是视若珍宝,万般疼爱,精心聘请塾师,教她诗赋文章。小小天资聪慧,不过数年,便能吟诗属文,兼通琴棋书画、歌舞女红。及至十三岁上,更是出落得温婉灵秀、美丽大方。

小小爱山水,父母又从不拘着她,她便常常乘油壁车闲逛。不多时,苏家小姐才貌俱佳、待字闺中的消息,不胫而走。

于是王孙公子、富商巨贾,登门求亲,络绎不绝。

父母疼她,婚姻大事,要依她的心意。

小小心里早拿定主意,要选一个才情超拔的郎君。

外边来求亲的,却多是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有钱的老爷来讨偏房。

被拒绝的人多了以后,坊间竟散出流言。

“那苏贾人还当自己女儿是大家闺秀呢,不过是个商家女,整日抛头露面,没个规矩。”

“那苏贾人的夫人原就是个倡家女子,怪不得生了女儿,跟她一个德行……”

“苏贾人祖上也是做官的,哦呦,娶这么个夫人,又养了这么个女儿,苏家的老脸都给丢尽喽!”

谣言越传越真。一年之内,苏老爷、苏夫人双双染疾,小小侍奉汤药,日夜不离。

爹说,你娘是好人家的女儿,你莫要轻信谣言。

小小的眼泪滴到爹的手背上,她拼命点头,爹,你放心。

娘说,你记住,人言可畏。你的性子娘知道,没拘束惯了,往后须得改。爹娘走后,你要变卖家产,改名换姓,寻个清净地方隐居,方可平平安安。

小小抱紧娘,将脸埋到被子里,眼泪湿透了绸缎被面。

苏老爷、苏夫人走的那年,小小十五岁。

她听了母亲的话,变卖家产,遣散奴仆,只留下奶娘贾姨跟在身边,随后驾着油壁车,到西泠桥畔隐居。

断桥雪融,孤山梅开。西泠桥畔,小楼外的寒暑,已历三载。

小小守孝期满,湖山之间,又能见到油壁车的踪影。

贾姨说,要为她寻一户好人家,还要她敛足闭户,从此不与男子结交。

小小摇头。贾姨不知,小小自知人言可畏、可憎,便深感山水可亲、可爱,若过得几日清风相伴,明月相照,诗文相和的日子,也不枉此一生了。

至于嫁人,那已是她不敢企盼的。

可偏偏,她遇到了阮郁。

金陵阮郁,风雅俊秀。弱冠之年,游历钱塘。

一日,阮郁正牵马信步于湖畔,忽见白沙堤上,远远驶来一辆碧绿小车。奇怪的是,这辆车子后边,竟三三两两跟着几个骑马少年。阮郁好奇,翻身上马,拉住其中一人询问,方知刚才车里的,是钱塘有名的诗姬。少年说,车中女子清雅脱俗,目下无尘,能与她诗文唱和之人,必是当世奇才。

阮郁少负才名,又是宰相公子,意气洋洋,一听此言,顿时来了兴致。于是拍马追车,一直跟到西泠桥畔。

此后,阮郁成了小小的座上常客。

阮郁最初看小小,只觉是个才情富艳的美貌佳人,与金陵常见的雅妓无甚不同。日子久了,渐觉小小的眼中诗中都透着西湖烟水气息,清冷,温软,潮湿,说不出的清澈与寂寥。阮郁发现,小小从不接受赠礼,小至一把绢扇、一方巾帕、一朵枝头刚折下的花,她一概不受,不但不受,那送礼人从此再无参加诗会的资格。小小的居处看不见花,只种着青青的松柏与翠竹。阮郁问她为何,她说:“松柏长青,翠竹有节,正如我苏家门风,清清白白,刚直不倚,不惧风霜。”阮郁看见,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

阮郁到钱塘以后,也听了不少关于小小的流言,有说她辱没门风,害死父母的,有说她红颜薄命,流落风尘的,有说她妓亦有道,卖艺不卖身的。真真假假,一时难辨。如今相处月余,阮郁确信,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真实的小小,是他眼前这个貌似花月,品如金玉的女子。

夜里,月光铺地,松风阵阵,阮郁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好像看见西湖的水波,泛起珍珠似的白光,晶莹朗润,又好像听见西泠桥边,夜风穿过松树林的寂寞声响。

“湖上的荷花快开了吧,也不知明日会不会下雨……”

见不到小小的时候,阮郁总这样胡思乱想。

等见到了小小,阮郁的话却越来越少。

他看她研磨墨汁,看她铺展宣纸,看她端坐窗下搦管而书……今天的她有些特别,双颊竟然微微泛红,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一日,阮郁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才不好意思地起身告辞。

“你等等。”小小叫住他。

“我写了一首诗。”小小将一张花笺塞给阮郁,转身回屋。

阮郁展开花笺,看上面写的是: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此后,人们注意到,苏家小姐游湖时,身旁总伴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

金陵相府得到消息,公子阮郁在钱塘狎妓浪游。

宰相大怒,派人送去书信,急催阮郁回府。

回来的只有一封信。

阮郁在信上说,苏小姐是钱塘商贾苏家的千金,清清白白的女儿,无辜遭谣言中伤,而自己,定要娶她为妻。

急信一封接着一封,从金陵相府送出,到达钱塘阮郁的寓所。

这几日,小小发现,阮郁不大说话,似有心事。

她问:“你怎么了?”

“小小,我有事瞒着你。”

“嗯?”

“我是……家父是,当朝宰相,阮道。”

小小的脸刷的一下变得很白。两个沉默良久,小小开口道:

“阮郎,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见你才情过人,气宇不凡,就知道你非俗夫,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宰相之子。我家从商,又有许多流言,我本来不敢有奢望……你在钱塘盘桓日久,想来府上已十分担心,择日,便回去吧。”

小小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却还是舒缓不迫,气息稳当。

阮郁还想说什么,却见小小将头转开,视线所及,是莽莽一片松针柏叶,中间挂着个碧绿丝绦打成的同心结。

两个人就这样,说一句,藏三句,挨到了日落时分。

阮郁走了。起初还有信来,说是爹娘身体抱恙,府中事务繁忙,如此两三封后,再无音讯。

坊间盛传,风尘女也想嫁入宰相门庭,真是天大的笑话。

小小愈加沉默了,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常常坐在湖边发呆,看日头一点一点没入山脊。

中秋过后,湖上的荷花,大半都凋零了,剩下些细弱的枝子,撑起残败的荷叶,在凉风中摇摇晃晃。一场秋雨下来,更是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小小就是在这个时候,染上了风寒。

贾姨四处寻医访药。可奇怪的是,汤药已经换了七八副,病却不见好。

来看过的大夫都说,风寒并非什么了不得的重症,吃了这些药,也该好了。

贾姨知道,小小得的,是心病。

“姑娘,等来年开春,兴许,阮公子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

“贾姨——”小小打断她,凄然一笑:“我知道,他不会回来的。”

贾姨张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小小这个样子,她心里疼。

“贾姨,你莫要担心我,其实我这病,不是为阮郎。你可曾记得,我爹爹和娘亲是如何染疾的吗?”

贾姨点点头,心下明白,却不敢说。

“是因为流言。阮郎曾问过我,为何门前遍植松柏翠竹,却无一点花草痕迹,我告诉他,松柏长青,翠竹有节,正如我苏家门风。贾姨,我只是不解,为何我流连山水,喜爱诗文,想结交几个真心的朋友,也是罪过?”

贾姨说不出话来。

“我生在西泠,长在西泠,死后,就让我埋骨西泠吧。”

六月西湖,芙蓉初绽,接天连叶的绿荷丛中,又响起吴娃的歌声:

妾乘油壁车,

郎跨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

西陵松柏下。

歌声穿过白沙堤的绿杨,拂过孤山的曲径,一直飘到西泠桥头。

桥头赫然立着一座亭子,六角攒尖,小巧简朴,亭檐掩映在一片苍松翠柏之间。

时人称之“慕才亭”。

亭檐之下,坟起一座圆形墓冢。冢前有碑,上刻七个大字:

“钱塘苏小小之墓”

墓碑朝南,正对西湖千顷波光。

慕才亭旁,松柏深处,正是小小故居。

听从前住在这里的贾姨说,兴建慕才亭的是个年轻公子,自称姓鲍名仁,曾受小小资助。不过他的眉目之间,竟像极了阮郁。

——完——


西泠桥畔,苏小小墓

后记:

今年仲夏,我重到西湖,在西泠桥头,慕才亭旁,见着一个老先生,老先生正向来往路人,讲述苏小小的故事。

路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老先生讲了一遍,又讲一遍。就算身边只有一个听众,他也要把故事再从头到尾讲一遍。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已经在西泠桥头,从冬天讲到了夏天。我想他应该还会,从夏天再讲到冬天。

其实苏小小的故事,我并不陌生。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奶奶留下的《西湖诗词选》,其中就有苏小小的《同心歌》,还有李贺那首著名的《苏小小墓》。书上说,苏小小是南齐名伎,通文墨,善歌舞,历代才子仰慕的美貌佳人。

我一直以为,苏小小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吧,和后来的李香君、柳如是差不多的薄命红颜。

可是,老先生说,苏小小是钱塘富裕商家的女儿,父母的宝贝千金,喜欢以诗会友,不是什么名伎,更不是名妓。

名伎或名妓的说法,是传言,谣言。苏小小就是被这些谣言害死的。

老先生反复反复,强调这一点。

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了。老先生所说,未必是真,书上所说,也未必是真。

但我还是很感动。感动于老先生的一腔热情,从这热情中,我感受到一种文化使命感,有点执拗,有点迂,是我们这个时代,很稀有的品质。

于是,我决定把老先生讲的故事,写成小说。

我想,此刻,这位老先生,应该正在西泠桥畔,做着一件,他认为很重要的事情。

向他致谢,并致敬。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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