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有首诗,叫《建昌江》:
建昌江水县门前,立马教人唤渡船。
忽似往年归蔡渡,草风沙雨渭河边。
这大概是白居易中年的作品,他在建昌江旁等待渡船的时候,忽然想起少时回家必经的渭河渡口,所有关于家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
我家在一所初中的家属院里,我在那里读完了初中。
大学在外地,只有寒暑两假才能回家。那时暑假已经临近结束,初中生们已经早早地开学了。
某天傍晚站在阳台上发呆,正赶上初中的放学时间。大喇叭里放着模糊但是激昂的怀旧歌曲,原本安静的校园像被揭开了盖子的一锅沸水一样,把压抑的喜悦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隔着阳台的窗户,能看到对面教室里的学生纷纷起身收拾书包,声音逐渐变得嘈杂,与大喇叭的音乐混在一起。
一刹那,我有些出神——从刚读初中到现在,差不多已将近十年光景。上初中时,放学总是最欢快的时刻,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对学生来说。积攒了一整天的充实、压抑了一整天的疲惫,都在最后一次下课铃打响时发酵成盛开的喜悦。
回到家之后,往往还有作业没写完。但初中的作业不像高中那么咄咄逼人,好像多错一道题就要落榜;也不像大学时的琐事那么挥之不去,做完一件又来一堆。初中的作业简单得甚至令人欣喜——不是题目简单,而是心里没有负担。
小时候写作业的确是件很享受的事呀。我总是喜欢在开始写之前冲一杯茶。小孩子对茶的品味自然可以忽略不计,家里的茶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便宜货。
我主要是喜欢干燥的茶叶刚碰到开水的时刻——把滚沸的还没平息下来的开水冲入瓷杯,原本沉在杯底的一粒粒墨绿色的茶叶,先是一个接一个的浮到水面上,接着冒着泡舒展开,液体也由浅浅的绿色不知不觉地变得深邃起来。
每当这时,我会连续好几分钟站在客厅的茶几旁,双手撑着膝盖,紧盯着杯子里的茶叶发呆。那明明是已经死去的生命呀!可是这重生的情景却比任何活着的东西都更打动人心。纯白修长的瓷杯里,一粒粒干巴巴的茶叶伴着滚烫的开水载沉载浮,柔软而又富有张力地展开身躯,像刚刚结束冬眠的熊一样伸着懒腰,重新把象征着生机和运动的脉络舒展开来。它们赋予水以色香味,水也赋予他们重生。这样的茶,即使味道再苦涩,每当想起这样感人的生机,这样掩藏不住的希望,也会品尝出深深的喜悦呀!
做作业时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列清单——找一张便利贴,上面写上今天要写哪些作业。写完一项,划去一项。在那张神奇的纸片上划去一行字,真是比任何吃喝玩乐都解压的事情。
等到清单上所有的字都被划去,今天的任务也就彻底结束了。没有反复的修改,没有额外的增加,只有完成任务的充实和“终于可以玩了”的欢喜。
玩什么呢?玩火。
把用过的草稿纸一张一张地攒起来,在阳台上点着玩。用手拎着一张纸,把纸的一角对准打火机上的火焰,很快火焰就越烧越大,赶忙松手扔到地下堆好的一堆草稿纸里,看着火焰把它们烧成灰烬。
有时候还用打火机烤各种东西,比如金属棒,比如蜡烛。还会发坏地烤肉质植物的叶——一种叫玻璃翠的植物,叶子是纺锤状的椭球型,很饱满。用打火机的外焰烤一会儿,肉质叶碧绿丰满的末端就会急剧膨大,然后“噗”地一声裂开一个小孔,里面喷出一股热气。
我真的很喜欢植物,但有时候又忍不住去迫害它们——实在是太解压了!
还有自己发明的用打火机和塑料瓶的自娱自乐:把打火机的喷口对准小塑料瓶口,稍微按压按钮,使它喷气但并不打着火花;过一会儿估摸着瓶子里已经收集了不少气体的时候,就把瓶口朝下,用打火机在瓶口“啪”地打着火。这时,就会有一道蓝光从瓶口“嗵”地冲出来,瓶身也瞬间变得烫手。有点危险,但很好玩。
由于我经常玩火,家里的打火机总是消耗得飞快,所以必须三天两头的买新打火机。
初中门口有一家商店,店主是一对老夫妇。在很久以前我还不经常玩火时,也会时不时地去那里买东西。由于是附近知名的“别人家的孩子”,我总是会受到热情接待。
但是,直到我去买了一次打火机之后,他们(尤其是其中的老奶奶)忽然对我变得冷淡起来,有些爱答不理的。当时并不明白,多年后再想——大概是把我当成吸烟的不良少年了吧,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买打火机是用来迫害多肉和制造“嗵”“嗵”“嗵”的“火箭”的。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火有什么好玩的呢?就是简单的活动,既不精彩也不复杂,没有思维的含量也没有闯关的快感。可就是觉得好玩。现在想想,最宝贵的倒不是娱乐本身,而是没有压力和后顾之忧的时光吧?在这样纯粹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很快乐吧?
如果是在周末,那玩火的时间就更充裕了。一般会在周五晚上把大部分作业熬夜赶完,到周六上午就全部完成,于是我家的植物就有足足一天半的时间深陷在岌岌可危的恐慌之中。
这些琐碎的美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多了。就在这些琐碎的幸福里,我顺利地走完了小学和初中。
后来我初中毕业,经历了自打出生以来的第一次搬家,从原先老旧的、狭小的房子里搬到崭新的、宽敞的新家。
我对离别格外迟钝,好像潜意识里总觉得曾经的时光永远不会远去似的。初中毕业时我嬉笑如常,后来抱着毕业照痛哭了无数次。
这次搬家也是迟钝的。在新家睡了一晚上,我也没感觉有啥不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一个暑假,在新家旁上了高中。后来高中第一次放假,我因为买资料回到主城区(我的高中在郊区),顺便回原来的家里坐了一会。直到看见阳台上很久之前被烧焦的一小块印记,看见曾经放过茶杯的茶几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才猛然意识到:我将永远告别这个家,以及它背后的童年少年时光。阳台上那片火光笼罩的美好幻境不再属于我,我将从此步入冰冷的现实世界。
再后来,经历了艰难坎坷的高三,考去了外地上大学。大学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美好,总有处理不完的杂事,总有源源不断的焦虑。总有太多事情要担心,总有突如其来的意外搅乱生活。
已经很久不曾有闲情逸致,长时间地仔细凝视一杯新泡的茶。那种安静,是只存在于回忆里的奢侈。
小时候,我是很不屑于读“思乡”题材的作品的,总觉得很乏味——不就是家嘛,有啥好想的?有那功夫不如多吃块排骨。
现在我站在放学时分的阳台上。天空很晴朗,傍晚的阳光有些发红,空气里还躁动着一点夏天末尾的潮湿气。带着稚气的初中生们从教学楼里飞出来,朝气的面庞毫无遮拦地显露着奔放的兴奋,和蒲公英般轻盈的青春。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聊天,大喇叭里放着老歌,周围越来越嘈杂,可仔细听却又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就像我们绞尽脑汁想要记起,却怎么也看不清的那些回忆。
看着阳台上曾经留下的焦痕和那盆许多年过去仍然茂盛的玻璃翠,仿佛忽然回到十年前,我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忽似往年归蔡渡,草风沙雨渭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