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2年的夏天,和往年无数个夏天一样。
12年的某一天,和那年的无数天一样。
我和以往的无数个我一样,像个陀螺兜兜转转忙忙碌碌地旋转一天,入夜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提一罐冰镇的啤酒,行走在苍凉如水的夜色底下,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路灯和影子一如既往是我忠实的陪伴。
小城的河边路,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我孤独的脚步声在上面滴答滴答的流淌,好像深夜十分墙壁上的钟表走动有寂寞温厚的回荡。我低着头,默数我曾数过无数次也没有数清楚过的青石板。
兄弟,有火么?四下无人的夜有声音传入耳膜。
嗯?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仔细聆听,确认声音的来源。
能否借个火?
那个声音再次从身后升腾,我确认这并不是我的幻听,电影里恐怖片的情节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有些忌惮地转身。
昏黄昏黄的路灯底下,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静静地依靠着路灯,红色连衣长裙随晚风飘动,长发遮住了她的前额,眼神藏在灯光的阴影中,随风若隐若现,唯一清晰的是鲜艳的红唇和红唇上细细长长未点着的香烟。
她见我好似在犹豫,继而又说,放心我不是什么索命的女鬼,也不是什么路边的野鸡,我只是个想抽烟没带火的弱女子,吃不了你。
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上前,掏出兜里的打火机,一边给她点燃香烟,一边抱歉着说,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以往这条路基本上没什么人走,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一下我终于看清楚她的脸,长长的睫毛,淡淡的眼线以及精致的妆容。也许是见惯了城市女子千遍一律的打扮,也未曾让我觉得有丝毫特别之处。
如果有的话,或许是因为眼角的那两道浅浅的泪痕吧,她好像刚刚哭过。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香烟,说了一句,谢谢,就不再理会我。吞云吐雾之间,我看见她呼出小小的烟圈,烟圈在她修长的手指间短暂的盘旋。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我对手指长得好看的女子怀有某种莫名的好感,总认为她们有着比脸和身材更加外在的魅力,好像高傲的仙鹤一般,有着独特的气质。
我站在她身旁,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也从兜里拿出我的红双喜,自顾自地抽起来。
一根香烟的时间燃尽,我意识到腹中饥饿难耐,便不再多做停留,跟她说了一句再见,便转身回家。
小城的河边路,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我孤独的脚步声在上面开始继续滴答滴答的流淌,在空旷的夜色下沉默厚重的回荡。
身后那个声音再次传出。
那声音好冷,好轻,也好温柔。
那声音如水,如雾,也如风。
那声音不是祈求,不是询问,也不是命令,却好像毋庸置疑,不容拒绝。
她说,带我回家好么。
-02-
那晚,我把我的床让给了她,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到躺下了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与以往的不同,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习惯独处的我拒绝过很多朋友到家中会客,怎么会轻易地选择把她带回家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想想也觉得释然,很多事不是这样么,并不一定非得需要什么理由。糊里糊涂鬼使神差往往是人无法拒绝的节点,无论是这个点是节,亦或是劫。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客厅,明晃晃的阳光代表着新一天生活的到来。有风吹过,夏日清晨的微风清爽拂面,我起身洗漱上班。
她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她卷曲着身体,抱着膝盖,安静地沉睡,发出轻微地鼻鼾,像只缺乏安全感的蜗牛。
望着她白皙的脸,我想她并不适合化妆,卸过妆的脸看上去白皙单纯,一尘不染,脸颊泛着淡淡的光泽,看上去像个贪睡的小孩。
夜晚,当我再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区。
没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打开门,一切变得焕然一新:乱摆的鞋被归位到鞋架上了,地板拖得闪亮,我堆积了几天的脏衣服晾在阳台……
这个家,突然变得整洁和温馨,记忆里好像只有三年前,前女友跟我一同搬进来的那段时间有这般干净整洁过。自她走后,这间不过四年的半新房像破败的老屋年久失修,日渐黯淡,如今也可谓是重见天日了。
她仿佛听到开门声,拿着个铲子走到厨房门口,宽大的纯白衬衫套在她娇小的个子上,袖子挽了一转又一转,系着可爱粉色围裙,她说,回来了啊,赶紧洗个手马上开饭了。
那一刻我望着她,呆了,我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些时光,那个女孩也这样围着围裙做好可口的饭菜,等我下班。可最后她还是厌倦了这样柴米油盐的粗淡生活,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她见我望着她久久不动,她误以为我在生气,她急忙说,不好意思,我没带衣服,自己的衣服洗了,只好从你衣柜里随便挑了一两件衣服,你不介意吧。
我急忙摆手,尴尬地说,没事没事,想不到你居然会做饭,我都饿坏了。
她做了一些小菜,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以及香菇鸡肉汤。
她慵懒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持家的心,果然所有手指长得好看的女子心灵手巧,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此后几天,下班回家对我而言不再是一件孤独的事,一想到家里有个人在等自己,便让我内心如同潮水泛滥汨汨而过,潮湿,温热。好像莫名地就多出了一丝牵挂。下班的我不再留恋于路途无聊的数青石板,目的变得明确,脚步变得从容而轻快,家对我来说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是用来居住的冷漠小房,也似乎因为她的到来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尽管如此,我们却很少交流,一起静静吃饭,坐在沙发上一起沉默地喝着啤酒看着电视剧里无聊的剧情,抽烟的时候偶尔会为她点上一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房间仍旧只有我一个人,一切和我一个人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可却又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变得不一样。
有的时候我又甚至有种错觉——我们是一对相处多年的夫妻,经历了年轻时候的疯狂和激情只剩下老来相濡以沫的默默温情。
只是关于她的一切对我来说仍旧是个迷,她叫什么,住在哪,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相遇的小路,又问什么会轻易地让我带她回来,我通通不知道,她不说,我也绝口不问。
我觉得,如果她愿意说就算我不问她也会告诉我,如果她不想说我又何须再问。
好在光阴未完,时间还长,一切都可以像熬药一样慢慢地的蒸发出所有的故事,我想。
-03-
可她走的时候,却急促短暂,像只歇脚的小鸟,短暂驻足后终归还是要回归它的天空。
她走的那天,乌云密布,窗外面下着阴冷的雨。
四天,96个小时,她要离开了。还没习惯她在身边的日子,她就要离开。人生都是这样戏剧而麻木,我们不过是套上了现实外衣的角色,轮番上演着离别。
因为周末,我没上班。我躺在沙发上紧闭双眼,大清早,她换下了我的衬衫,穿上了她的红色连衣裙。
我知道她要走了,习惯了我早醒的我,听见她打电话的过程。电话里,那个男声用几乎命令的口吻问她在哪,要她回去。
她洗漱好,高跟鞋哒哒地路过我的身边,她开口说,我马上要走了,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
我默不做声。
她又自顾自地说到,谢谢这些天来你的照顾,在这里我二十年来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感觉,在这里我不再彻夜的失眠,我不再频繁地做噩梦,说真的我挺喜欢这里的,说真的我也挺喜欢你的,可这里终归不属于我,我得走了。
我依旧沉默不语。
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开始离我渐渐远去,开门声的声音响起,我知道这次她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她一样沉默地离开,我想说些什么,可我知道无论说些什么她都不会为我留下来,所以我宁愿选择什么也不说,假装什么没听见。
她的声音又传来,她说,我知道你醒了,你听得到,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说声再见么?那好吧,以后一个人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我走了。
我是多想多想问她,能不能留下来别走,然而不懂挽留的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门关上了。
充满光亮的门关上了,有个人缓缓离去关上了我世界的大门。我的世界重新黑暗下来,我的世界重新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没有什么不一样,一切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当风没吹过,当雨没下过,当她未曾来过。
我起身为自己倒一杯水,桌子上还有她的红色水杯,我转身从茶几上拿过我的香烟,可她的那盒未抽完的绿摩尔女士香烟仍旧半开着静立在哪儿,我摸索着去衣柜里找衣服,所有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衣柜里……
这个我一个人孤独的世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要我怎样才能欺骗自己当她从来没来过呢?
她说走了,我可以假装没听见,可她走了,我却无法再一样假装若无其事。
我突然很后悔,我从来没问过她叫什么,住在哪儿,做什么。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地址等等信息,人海茫茫,我该如何才能再见她,漫漫时光,我又该如何才能把她遗忘。
-04-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旧早早下班,满怀期待的打开门,然后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备受失落地关门。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放着电视剧,喝着啤酒抽着香烟,久久地凝望望着那扇门。我望眼欲穿地等待,等待那个身影再一次推开门,然后告诉我她回来了。
然而,人去楼空的结局早已经注定,正如同宣布死亡的病人不会再有什么回光返照,我终于接受了她不再回来的事实。
我又开始下班了一个人走在河边的小路上,沉默地默数一块块青石板,久久留恋,不愿意回到那个没有没有言语和温度的空房子。
我的拖鞋开始胡乱乱放,我的衣柜日渐凌乱,地板长久没人打理,衣服脱了一堆又一堆仍旧尴尬地躺在洗衣机里……
一切又开始回到最初的状态,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我从茶几上,拿出她留下来的绿摩尔香烟,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夹在指间,黑暗中为自己点上,想象着她抽烟的模样,神情淡漠,想象她纤细的手指,白皙细长……
我不习惯女士香烟的味道,我喜欢我的红双喜,可我却贪恋她的味道。我开始偶尔给自己买绿摩尔香烟,可我再也没有抽出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或许,心里点烟的火焰熄灭了,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香烟了吧。
-05-
13年夏。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湖南凤凰的信封,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和信,照片上是她身穿苗服站在阁楼上的样子,浓妆淡抹,笑容清浅。她好像瘦了,头发短了,却更加精神了。
真丑,和这苗服一点都不配。真俗,这个年代还写信。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高兴。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
Miss路先生:
漫行千里,爱恨情愁起伏跌岩不肯藏,仿佛最爱就是日出流浪,以及在你身旁。
因为不知道你的名字,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许久未见,你还好吗?有没有想我?说真的,我有些想你了,想过回去找你,可是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欢迎我回去,或者你早已经把我遗忘。
我知道也许你很困惑,为什么那天我会在出现在你回家的路上,为什么会跟全然陌生的你回家。如果我告诉你,其实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你相信么。
先前的很多个晚上我就坐在哪儿,看着你一个人低着头一次又一次的路过,孤独而寂寞,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你从来不曾抬头,也更不曾发现一旁的我。我一直在猜想你是一个怎样的男人,直到我进入你的生活,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这样一个温柔且充满风情的男子。
其实,我并不相信爱情,我的爸爸在我十五岁那年因为跟我妈妈吵架,最后活活把我妈妈打死了,最后自己因为害怕也自杀。独留年少的我在人世间颠沛流离,那些年我做过小偷,干过走私,也当过小三,可我从来没有爱情,直到遇见你我第一次触摸到爱情的边缘。
如果那天,你说一句让我留下来,我可能就义无反顾地留下来了,可是你没有,我很难过。我现在在凤凰一个人,8月我会回去,到时候。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让我回到你身边?
——叶子
她的笔迹眉清目秀,我能想象得出笔在她指甲流淌的样子。
叶子,叶子。我反复地念叨这个名字,正如同她人一样清爽干净的名字,真好。
-06-
我所做过最傻的事,就是用尽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去期盼她的到来,日复一日。
8月的日子,是我一生中度过最漫长的一个月,每天的我都在等待都在期待,却总是落入从满怀希望到失望恶性循环的绝望深渊。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10月国庆节,有个中年男人敲开了我的门,他厌烦并且带着愤怒地递给我一个袋子后转身离去,他说让我死心,她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分明认得那个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因为那个声音是她走的那天早上和她吵架的声音。
我疑惑地打开袋子,袋子里是一件白衬衫,是我的白衬衫,也是她在我家时穿的那件,我一直找不到,想不到是被她带去了。
我仔细揣摩那个男人的话,却郁郁不得解。我暗自揣测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朋友,亲人,恋人,却无从得知。
我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愿意再见我了么。我不敢再枉自猜疑。
直到那天,无事,我躲在电脑前上网,读到一条帖子,帖子显示的是两个月前,内容是一辆从凤凰来往贵州的客车坠入悬崖,全车32个人全部遇难,帖子下面附着新闻链接。
我想我终于明白那个男人因何厌烦和愤怒,终于明白缘何她不会再履行诺言。
10月的天空不再下雨,眼角却总是湿润,10月的夜晚渐长,如同思念一样。
那年夏天,我在路边捡了个姑娘,陪我度过了短暂的96个小时,而我却需要比这多得多的时间去遗忘她,去习惯没有了她的生活,去接受她活在我再也触摸不到的远方。
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一辈子。梨煎海棠花落雨,枯藤衰败在故里,时光褴褛,再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