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牵牛星。
星星本该在天上,可此刻的星星,却并不在天上,而是在地上。
在马车里。
马车还在滚动着,而婷婷大大的眼睛,也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就像是两颗明亮的星星。
今夜是七月初六。
有风无月。
“你可知道那瘸子、驼子,矮子都是些什么人?”
婷婷忽然开口。
“不知道。”
高冠摇头,苦笑。
他离开家门,独自闯荡江湖,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对一个人漫长的一生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在这短短一个月中,他所经历的事情,已比很多人一辈子所历经的还要多得多。
数日以来,他所见所闻,件件桩桩,皆匪夷所思。
他胸中的疑团,实在也已有太多。
“瘸子、驼子、矮子,加上哑巴、瞎子、聋子一共是六个人。”
他沉思片刻,缓缓道。
“对,六个人!”
“本来还有一个的。”
“还有一个人?”
“对,那个人已经死在了你的刀下!”
“死在我的刀下?”
“不错!”
“你是说那个年轻人?”
“正是他!”
此刻高冠又想起那个年轻人。
想起他临死前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此刻夜凉如水,无星无月。
天地间一片幽暗。
只有婷婷的眼睛发着光。
他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凉,忽然发出叹息。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但他还是死了。”
“是我杀了他。”
“对,是你!能杀死他的人,只怕这世上也不会有太多。”
高冠闭上眼睛。
他似在为那条年轻而冲动的生命惋惜。
祈祷他的亡灵能够得到安歇。
他心底暗暗发誓,有机会一定要为他挖一座坟,再到坟前敬他一碗酒。
那个年轻人,和他一样,眼睛黑亮,一定是一个很能喝酒的人。
即便死了,也一定会是一个很能喝酒的鬼。
一条年轻的生命,绝对值一碗酒的价钱。
想到这些,他心中的愧疚已减少了几分。
他似已闻到了酒香。
他忽然又睁开眼睛。
不知何时,婷婷的手中,竟多了一坛酒。
“来,喝酒!”
高冠接过酒坛,拍开封泥,举起酒坛,喝了一口酒。
酒入愁肠,思绪更乱。
高冠仍在喝着闷酒,婷婷忽然一笑,微笑中带着一丝神秘。
“现在你可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南宫麟。”
高冠放下酒坛的时候,坛中的酒,已经不多。
照他这种喝法,只怕一车子酒也不够他一个人喝。
婷婷又道:“他的武功身法,你可曾见过?”
高冠叹道:“我与他交过两次手,但他的武功奇诡莫测,实在罕见得很!”
“但你还是打败了他!”
“若非借助风神刀之威,只怕那日死的人,就不是他了!”
高冠回想起那日沙场血斗的场景,心中仍是微微发凉。
他又喝了一口酒。
他只有喝酒。
有时候人的胆量,岂非本就和人的酒量一样,越喝越大。
“他那种武功身法,我倒是听说过——”
“哦!那是什么武功?”
“你可听说过,云袖峰,玉带湖……”
“神机宫主白玉如,难道他是神机宫的人!”
“不错!”
“他们七个人,本就是神机宫最厉害的七名杀手。他们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而且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北斗星’。”
“北斗星?他们的数量倒是和北斗星一样!”
“不错,他们七人对应着北斗七星,一般人一旦被他们缠上,只怕要想脱身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如此说来,我倒不是一般的人!”
“你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高冠笑了。
婷婷也笑了。
“他们怎么都变成了残疾?”
“难道残疾的人,更适合做杀手?”
“并非如此!”
婷婷还在笑。
高冠却已不再笑。
“那他们派出的人,怎么非聋即哑,不堪一击!”
“他们本都是有手有脚,有口有鼻的正常人,那个时候,若有人说他们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只怕他自己才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确实听说过北斗星这个名字。
“可现在他们都变成了一种人!”
“什么人?”
“死人!”
婷婷的语声很轻。
轻得就像山谷吹来的风。
就好像死亡在她看来,本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七个顶尖的杀手,怎会突然变成残疾,好端端的人,又怎会突然变成死人?”
坛子中的酒越来越少,高冠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他们变成残疾,甚至变成死人,只因他们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错误?”
“对,一个错误!”
“在这个世上,人总难免犯错,一个人在一生中,多多少总会犯些错误的,可他们照常都活得好好的。”
“不错,人生在世,总会犯错,但有些错误,是可以弥补的,有些错误,一旦犯了,便永远也无法补救!他们偏又是犯下了一种无法弥补的错误。”
夜色变得更加深邃。
远方稀疏的灯火,已变得更加稀疏。
马车已经冲出好远,两人的谈话却似还没有结束。
“一个人犯错,总要受些惩罚的,这样才会长些记性”
“他们接受的惩罚,就是毁掉他们最得意的功夫!”
“所以他们当中有人被剑刺瞎了双目,有人被削掉耳朵,有人被挑断了脚筋,还有人被割下了舌头!”
“不错!”
“莫非他们的眼睛、耳朵、双脚、舌头,非常厉害?”
坛中的酒已经喝干,高冠拎着酒坛坐在马车上,就像拎着仇人的脑袋。
高冠凝望着远方几点暗淡的灯火,道:“你可知道那个瞎子是谁?”
“他是江湖第一暗器名家铁峰,据说他精通三百六十五种奇门暗器,每一种都很要命!”
“哦!”
“在江湖中,若要论使暗器,只怕已无人能比上他!”
“可是现在只要是个人,都比他要厉害很多!”
“不错,只因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总比死人要有用得多。”
“他为什么会变成死人?”
“因为他失去了双眼,一个擅长使用暗器的人,他的眼睛岂非就是他的生命?”
一个人暗器名家失去了他的眼睛,就好像一个走夜路的人失去手中的火把,也失去漫天的星光。
高冠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随明白这个道理,却未曾懂得这种感觉。
只因他手中的风神刀还从未丢过。
“看来这神机宫主白玉如的确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若非不厉害,又岂能当上这神机宫的主人!”
“那个瘸子呢?他又是谁?他怎会被挑断脚筋?莫非他身上最厉害的部位是他的脚?”
高冠忽然又问起那个瘸子。
只因他在马车上坐得久了,腿脚也开始有些麻了。
“你可听过柳风这个名字?”
“云中飞鹤柳风!”
“不错!他的轻功,据说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什么地步?”
“有人曾亲眼见到在地上他箭一般窜起,一伸手竟然空手抓了天边的飞鸟!”
夜空中传来几声寒鸦鸣啼。
声音凄凉,就像人哭。
婷婷忽然想起了这个比喻。
这个比喻,形象而生动,一听就懂。
高冠并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哦,我只怕连一片羽毛也抓不到!”
“但他死了,你却还是活得好好的!”
婷婷又笑了,笑得很灿烂。
就像一朵花。
高冠也在笑。
“他轻功独步天下,所以神机宫主挑伤了他左脚!”
“可不管如何,一个人纵使轻功再厉害,腿脚受损,只怕也很难在上天了。”
“不错,一个脚筋被挑伤的人,非但抓不到一片羽毛,甚至连一坨鸟屎也很难抓到!”
“为什么只是挑断了他的左脚脚筋,难道神机宫主有些不忍心?”
“神机宫主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一个做大事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妇人之仁?”
夜色之中,马车突然转入一条小径。
小径两旁,种满了杏花树。
“那是为何?”
“只因有一个人开口替他求情了。”
“是谁?”
“是那个哑巴!”
“一个哑巴,怎么会开口求情?”
“他是开口之后,才变成哑巴的!在开口之前,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讲话!”
“他确实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哑巴!”
“不错,有人说他的胆子比须弥山的巨石坐佛还要大得多!”
“哦!”
“他非但替那个瘸子求情,还替那个聋子求情!”
“那个聋子?”
“聋子名叫胡方!”
“哑巴是叶弘?”
“他们本就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
“不错!据说巧能言善辩的叶弘与耳听八方的胡方之间友谊,早已超越了生死!”
“他们早就认定他们已经是一根绳子上栓的蚂蚱了!”
“蚂蚱?”
“对,蚂蚱无欲无求,活得简单自在,人有时候,岂非连一只蚂蚱也不如!”
“而他们早已被利益熏黑了心脏,所以他们并不能真正像蚂蚱那样!”
“他们的命甚至比蚂蚱还要短些!”
“这倒是一个很不错的经验!”
高冠点头承认。
他只有点头。
“那个矮子呢?”
“矮子原本并不是一个矮子,若你在三月初八之前见过他,你绝对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矮子!”
“三月初八!”
“不错!他本是一个身长八尺男人,就像是一块美玉,足以令很多女人发疯!”
“现在已经是七月初六了!难道四个月的时间,让他变成了一个矮子?”
“不错!时间总是一件残忍的东西,而神机宫主也并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哦,他总不会是神机宫主用法术把他缩小的吧!神机宫主又不是神!”
“神机宫主不是神,只怕也与神很接近了!”
“哦!”
“他虽没有法术,却有一种药物。”
“什么药物?”
“嗜血星,这种毒药的名字就叫嗜血星!”
“嗜血星,这个名字,我竟从未听过!”
“一个人生命有限,那么他的见识自然也就有限。”
“你似乎说得很有道理!”
“这种毒药一旦注入人的体内,不管打入身体哪个部位,都可让器官坏死、萎缩!”
“你是说,那个矮子,并非是天生的侏儒,而是体内被打入这种药物?”
“不错,目前神机宫主只对两人使用过这种药物,一个便是这个矮子,还有一个——”
“难道是那个驼子?”
“正是!”
“你可知道那个矮子叫什么名字?”
“卢玉,他叫卢玉!”
“如玉君子卢玉!”
“神机宫主的手段,确实厉害!”
“他若是没有这些手段,又怎配做神机宫主?”
“对了,这七人中,还有一个完全健全的人!”
“你是说南宫麟?”
“不错!”
“恩,他确实是没有受到惩罚。”
“为什么?”
“只因他没有犯错,没有犯错自然就不用受罚!”
“看来这神机宫主还真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
“不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他自然也是做不了这神机宫主的。”
“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们究竟犯了怎样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不大不小,却已经致命!”
“哦!那是什么错误?”
婷婷那双大大的眼睛,还在不停的闪动,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倦。
“他们本是奉命来夺你的刀的,可惜他们似乎很看不起你的武功!本来在你出门后住的第一家客栈中,他们就可以用嗜血星毒死你,可他们非要试试你的刀和你的武功,这就是他们犯的错误!”
“嗯,这个错误,虽不算大,确实也不小,而且还很要命!”
高冠点头。
“你知道的好像很多!”
婷婷也点头。
“并不太少,也不算太多!多少知道一点。”
“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高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就像忽然被点亮的两个火把。
“我听人的说的!”
“听人说的!”
“不错!”
“那么你一定有很多朋友!”
“也不算多,以前就一个了!”
“现在呢?”
“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
高冠的眼睛更亮,心跳也更快。
“走,现在我带你去见我的这个朋友!”
“啪!”
婷婷抽出马鞭,朝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马的嘶鸣声,划破夜空。
马车奔驰,冲向前去。
无边的夜空下,响起一片车马声。
……
马车停下的时候,天已渐亮。
天空中有几颗星星,稀疏得就像一个八十九岁的老太婆口中的牙齿。
两人跳下马车。
眼前是一家酒家。
小小的酒家。
外面有小小的栏杆、小小的庭院。
里面是小小的门户、小小的厅堂。
当炉卖酒的,是一个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这个女人的年纪并不小,即便没有九十八,起码也有八十九岁。
这是一个八十九的老太婆。
婷婷刚跳下马车,她就从里面奔出来,投入了婷婷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