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平常又不一般的院落

一想起那个院子,我的思绪总是能瞬间被无限的拉长,往事一瞬间仿佛历历在目。

我所在的院子,是老树村里唯一一户门前有着一条长长小巷的院落,巷子的左边是一个长长的菜园,李爷爷会在那里种上金针、西红柿、辣椒等蔬菜。右边是一条长长的土墙,那是别人家的院墙。每次回院子,我都会用拳头捶打那土墙,从进巷子开始一直打到院子大门口,也不知道疼,就这么一路捶着回家,而一直这么捶就是为了在握紧拳头时,能发出李小龙那样式的骨头喀喀喀的声音,那时候感觉,一握拳能发出那种喀喀喀的骨头响声是非常厉害的表现,后来还真练成了,我现在一握拳都会有骨头的音爆声,不过也就只是发出声音,没有多实质性的“厉害”,长这么大甚至都没正儿八经的打过架,再说谁打架是听拳头的声音来判断彼此实力的呀,怕是我这拳头声音还没发出来就已经被人打了,现在想来,那时候也是真够幼稚的。

院子门口是直直的小巷子,整个村子布局都是横平竖直的,从村北头到村南头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在大道的两旁每隔一段会分出东西朝向的支路,左右坐落着一个个院子窑洞,大多是青砖土窑。整个村落几乎都是一个姓氏,九成九的人都姓李。凡是别姓人,那就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人是外来的,比如我们一家子。我父亲年少时,家里时贫农,兄弟姐妹五六个,一大家子吃饱饭都难,他早早离开穷乡僻壤到县城打拼,后来认识我母亲,两个人一起奋斗。想租房子住就找到了这个村子,在这个院落一住就是十多年,我的整个童年基本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

我住的院子在村大道西侧,院门朝东,铁框木门,灰黑相间。大门下面有个高高的门槛,门框上还有比较传统的花瓣样式的木雕,看上去既古朴又结实。大门外右边有块大大的方块青石,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自我有记忆起,直到我搬家离开,那块大青石就一直在大门旁边,风吹、日晒、雨淋、雪藏,它就一直守在门口,巍然不动。夏天的午后好多人都会搬出板凳,在大门口的核桃树下乘凉、拉家常,我们几个孩子就在那块大青石上跳上跳下地嬉戏。回忆起来,最让人神往的还是那大门对面墙角梧桐树上的蝉鸣声,一种通体棕黄与黑色相间的金蝉,叫声只有一个音调——“吱吱吱吱”,一波音浪接着一波音浪,音浪伴随着乡村午后的斜阳,感受着斜阳从暗红直到落下西边残缺的墙头,这时就会欣赏到一大片金边火红的云彩悬挂天边,耳边蝉鸣声依旧,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美好。时隔多年的今天,我在异乡意外听到这种蝉鸣,我的思绪都会瞬间被拉回那样的午后,父母亲还是那样的年轻,我还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李爷爷还是会抽着他的烟斗,老奶奶也会拿着竹扇,在树下慈祥的微笑,这蝉鸣带给我内心别样的温馨宁静,我从没想过,童年最不在意,最不会注意到的蝉鸣声,竟然会成为治愈我一生的自然之音。

院落大门的正对面是一间土木结构的房子,我父亲那段时间下矿、卖煤,常在那个房子里堆放煤炭所以我们就把它叫做煤房。那时候卖煤,用的是木制推车,乡话叫“架子车”,装好煤块后,父亲就把架子车上的背绳套在自己身上,俯下身子奋力拉着车,走三四公里去城里卖,生意时好时坏,勉强维持家用。父亲的一生总在忙碌中渡过。为了一家生活用度,他买过饭,宰过羊,钉过鞋,半夜两三点带着矿灯下过煤矿,还养羊种地,打工,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他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但我从小就陪着他,直到现在他已年过花甲,还在辛苦劳作。在他的认知里就只有一件事,就是要让一家子能吃得上饭,住得起自己的房子,穿的上像样的衣服,他那黝黑布满皱纹的面颊,消瘦佝偻的身形,都在诉说着他这一生的不易。他也年轻过,他也笑过,他年轻的笑容停留在那年有了我和妹妹,停留在大雪纷纷的一天与矿友们合影的照片上,停留在那年他在农村有了一院自己的房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生有多困苦,没有人能感同身受,我与家人也只是给予了他半生陪伴而已。在我的印象中,他在我的生活成长中大多时候是缺席的,但他是严厉的,同样也是爱我的,虽然他没有给予我富裕的生活,甚至算是贫困的生活,但是他用他的一生在书写着他的责任,他给了我他最大努力下能达到的生活,他给了我一个幸福温馨的家。

紧挨着煤房西侧有一棵核桃树,每年都会结大大的核桃,房东奶奶看管得很严,只要是核桃没有落到地上都不允许我们摘,要一直等到树上的核桃大多外皮都开裂,才会喊着我们一起把核桃打下来,一起捡。每年想吃新绿皮核桃,我都会在暴风雨后,赶紧跑去树下看有没有被风雨吹落的绿皮核桃捡来尝个鲜,那种经过漫长等待吃到的核桃是真的香啊,嫩脆又有核桃的油香,果然时间熬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是弥足珍贵的。

一进院子大门,左手边是一个土灶,夏天母亲会在这里做饭。右手边一眼望过去就是四面窑洞:第一间是空的没住人;第二间就住着房东爷爷奶奶,他们在村里辈分大,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整个村子都姓李,他们也不例外。李爷爷是一位上过战场的老兵,在他们窑里一张土炕对面摆着两个单人座的红皮沙发,沙发多处裂皮,露出里面的海绵,两个沙发中间夹着一个黄色的小木茶桌,有时他的老战友来看望他,两人就坐在沙发上喝茶,讲着各自战场上的经历。我也是偶然一次听到他们的交谈,只记得李爷爷讲的一个事,就是在哪哪哪,他们作战,趴在厚厚的林子里,用树叶吧身体盖住,然后打阻击战,讲到趴在地上瞄准敌人打伏击,一枪打倒两个敌人,说是那时他们管那个叫穿糖葫芦,说到这的时候李爷爷脸上带着一丝自豪,挥动着手臂边讲边比划,看着他的样子,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几岁。李爷爷的故事或许很多,但很少对人讲起他的经历,在我的印象中,他平时话不多,也就只有他的老战友来找他的时候会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每次在院子看到我,他总是会和蔼地对我笑,从他的眼里能感受到对后辈真心的疼爱与期望,他的笑容让人安心,很舒服,或许只有他这种上过战场的老革命家,才能体悟到如今和平生活的真实不易。在我心里,他是一个明事理,一身正气、和蔼可亲又有大家风范的一家之主。他平常总是一个人坐在红皮沙发上喝茶,默默地看报纸看书,嘴里叼着个大大的短柄烟锅子,翘着二郎腿,缓缓地吞云吐雾,认真看报的模样像极了电视里的福尔摩斯,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觉得他自带一股莫名的庄严气质。红皮沙发正上方有一个相框,里面零零散散放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毛主席坐在沙发上抽烟的黑白照。照片画质古朴,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照片。好像还有人找到过这里想把那张照片买走,结果当然是没有卖了,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再往里,第三间窑就是我们租住的窑洞。一张带抽屉的长桌,一个单人炕,一张床就算是家了,说我们家一贫如洗也不为过。第四间窑洞是李爷爷家的厨房,再后面是后院了,李爷爷修了一个羊圈,一直养着三四头羊,每天他都会早出晚归,早上、下午扛着一个镢头,斜挎一个布袋去放羊,放羊时会挖点草药装布袋里带回来卖钱补贴家用,有时放羊回来,他还会摘点野果装在兜里带回来给我们吃,那是一种圆圆的、紫黑色的野果,只有枸杞大小,酸溜溜的,里面有个大大的核,长在浑身带刺的荆棘上,吃一颗,满嘴的酸涩感能让人忍不住皱眉,尽管酸,但还是爱吃。那味道实在忘不了,好久没吃过了,一想起它的味道还是会被酸到。

窑洞的对面有三间瓦房,其中两间分别是李爷爷儿子和女儿的房间,他们平时在外面做生意,偶尔回来住。剩下一间是李爷爷家的货房,最开商店时用来放商品的,无非是一些生活用品,方便面、零食之类,平常邻里会来买个油盐酱醋。每次老奶奶打开那间房门,院里的我们三个孩子碰到了,总会在门口晃悠,老奶奶见状,偶尔会拿出“北京牌”的方便面给我们吃。后来不知为何不再卖东西,那间房就彻底的变成了他们的储物室。瓦房与窑洞之间的院子中央,有个像足球场跑道那样的椭圆形小花园,里面被李爷爷栽着各种花,黄色的秋菊,红色的串串红,每一种都开的特别艳美。有那么几年,每到花园里指甲花开时,我总会缠着母亲让她帮我染指甲,虽然我是男孩子,母亲总会不耐烦地摘下指甲花捣碎,放点明矾搅匀,夹出些花瓣泥放在我的指甲上,再拿来我提前摘好的桑叶,把指甲包起来用线绳绑住,说:“这下不能乱动了,等一晚上,明天指甲就变成红了。”这句话我听的最认真。绑上桑叶后,我的小手一直张着手指支棱着,吃饭,玩耍,睡觉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桑叶连带花泥弄掉,那样指甲就不漂亮了,不红了,就会染色失败。当然,睡觉前保护的再好,一觉醒来,能剩几个指头上还留着桑叶,就全看缘分了。

关于那个花园,我最不能忘记的是那清香带点辣味的月季花,在我印象中,它几乎每月都会有花开,红的,粉的,白的,细细的枝茎上还带着错落有序的倒刺,我经常经常趴在那月季花上,单手扶着贪婪地猛吸它的芬芳,那独特的香味让我沉醉。

关于那个院子,是那么的平常,家家或许都有这样一个院子;但它又那么的不一般,因为它是我一生中的唯一。院子里有欢声、有吵闹、有平静,有我的幸福与过去。

关于幸福,记得高中语文老师告诉我:“幸福是什么?就是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物,一切依旧。”但想要一切依旧本就是奢望,变动不居才是时间的主题。在时间的大河里,我认为幸福就是在记忆里的“一切”依旧——过去的某刻一切依旧存在于记忆的感受,哪年哪月哪时,哪些人、哪些物,在记忆里一切依旧。幸福是此刻正在经历的一切,它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未来。幸福是一种感受,需要静下心来去捕捉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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