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雨凉风冷了。傍晚坐在车上,看见西边远远的天空中,云层变得薄了一些,散了一些。此时,有阳光照在稀薄的云层之上,现出一些明黄、玫瑰金、深红和暗红的颜色,它们虽然不及夏日里满天晚霞的绚烂,但在那一刻,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一些温暖的东西。我知道它们不能给我真正的温暖,但它们还是能让我感受到一点点暖意。那一点暖意,在一场长雨中弥足珍贵。傍晚雨后惊现的那一点霞彩,只在倏忽之间,我看见它们在天空中出现,也看见它们旋即消失不见了。
刚刚还近在眼前的晚霞,在辽阔无边的铅云中忽然就隐身不见了。就像一股细细的溪流汇入海洋般,消失不见了,也像夏日里我在长江边看过很多次的晚霞一样,此刻在我的记忆里,已经难以再现了。读白居易《简简吟》的末尾一句“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虽然怜惜苏家小女简简的命运,但感觉还不是太强烈。及至读到杨绛写的《我们仨》,读到“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忽然就有了无语凝噎的伤感。夏日绚烂的晚霞,眼前秋雨后的一抹霞彩,都是世间好物,都是容易消逝不见的。
在秋天,如果气温稍高一些,我们总能见到一些错季而开的花,常见的如樱花、桃花、玉兰、海棠、牡丹等等。秋天错开的花,花不多,数朵数枝而已,花期也很短,大概只有几天的时间。那些花,在一场冷风冷雨中便飘零不见了。每次看见错季而开的花,我都会站在那儿看看它们,总觉得它们是有些犹疑的,没有春日里花开得大胆热烈,大概自己也是知道开错了季节。错开的花,近在眼前,却很快便消逝不见了,仿佛不曾来过,或者只是错误地推开了一扇时间之门旋即又将它关上了一样,再也难以见到了。
错开的花如此,那些应季而开的花呢?每年春天,很多人都是留意花开的,一有时间,便会特意去看各种花开。春天的花真是多,二十四番花信风,是无法表述春天纷繁花开的热闹的,几乎没有人会对春天的花开有免疫力。可是,每年春天,我们看过多少花,谁又能记得清楚呢?而我们依然会在春天里,赶着去看各种各样的花开,喜欢各种花开放时的颜色、吐露的芳香,喜欢万物复苏的那种欣欣向荣。对于每一季花开经眼的惊艳,最终都只留给我们或深或浅的一些记忆。大多数时候,记忆都是不太可靠的东西,是根据我们的需要和喜好,被选择、被拼接、被定义的印象混合体,即使如此,在更多的时候,我们也是善于淡忘的。我们在春天里看过的花,曾经触手可及,我们闻着花香,漫步花间,陶醉着幸福着,而花是会谢的。花谢之后,我们在感觉清闲的时间里,还会想起它们吗?事实上,那些我们看过的花,在某一刻,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逝了,虽然它们可能还会等待下一次与我们的相遇,而此刻的消逝,依然会有一种落寞与伤感,是花,也会是我们。
这段时间,我在等待一树银杏的叶黄时刻,这是我在一年中少有的虔诚,虔诚地仰望一棵树的辉煌。那棵叶子黄了的银杏,是我眼前的近物,虽然我知道黄叶易落,也易于在一场风雨里零落成泥,消逝不见,但我依然会去看它们。虽然它们会在时光中远逝,可它们仍是我曾经那样喜爱的眼前之物,就那样惊艳了时光,惊艳了我们仰望它的目光,也许这就足够了。
博尔赫斯在《失明》一文中,引用了歌德描写晚霞的一句诗:“一切近的东西都将远去。”他说:“歌德也许不仅仅指晚霞,也指人生。一切都在渐渐远离我们。”“傍晚,离我们很近的东西已经离开我们的眼睛,就像视觉世界离开了我的眼睛一样,也许是永远。”“盲人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热心。人们对盲人也总是抱有善意。”此时,已经接近失明的博尔赫斯,仍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回应了我们,近物远逝,并不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美好,而是给我们开启了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感受美好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