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半玉被绑在大铁架上,悬在空中,下面支了如山的木柴,有人取来了两桶热油泼在干柴上,发出呲呲的刺耳声,绕是甫下过大雨的夜晚,他身下烈火炎炎。
紫芝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额头上已磕出了血。
“再取两桶热油!”为首的老人执着火把,无视紫芝,对着族人厉声吩咐,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满满地愤恨!
“钱伯,”紫芝紧紧扯住老人的衣摆,“半玉母子对我们族人有恩,您不能如此啊...”
“哼!”钱伯狠狠拂开她的手,“若非这不人不妖的畜生,我族何至于落入这等境地,你且滚开!”
不人不妖?
我诧异望向半玉,热气在他脚下蒸腾,他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底下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境况对他十分不利,他依旧一派平静。
我想出手救他,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扣住,这数十年流浪,我虽勉强练了些法力,但也颇为有限,虽内心焦灼,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是他父亲做的恶,与他无关呀!”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哼,”钱伯越说越气,“你个不识好歹的女子,亏得还是前族长的女儿,竟如此不分是非!”
紫芝还在求情,被身后的族人往嘴里硬塞了团布,押在一旁不能动弹。
热油很快取来,柴木发出噼里啪啦地声音,火舌嚣张地窜上了半玉的裤脚,哗地一下烧掉了一块。
那个所谓的钱伯似乎还在等待着,他看着半玉,眼里露出看着板上鱼肉的嗜血兴奋。
几人抬来了一口大锅,架在燎燎木柴上,钱伯眼里的兴奋达到了顶点,锅里的东西很快沸腾起来,竟是......油!
下油锅?!
我心下大诧,人间将下油锅视作极刑,没想到这样一小渔村,竟有如此鄙劣的刑法。我耐不住,想要施法解开对我的钳制。无奈后头那人比我快了一步,法力又高于我,我再次被牢牢锁住。
“你大姨她舅姥姥的,快放了我!”
“嗤,”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讥笑。
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恨不得用怀里的半书灭了他!可这破书只对用命付予它的人才有效,自己又法力低微,我的牙根都快咬碎了,也只能暗暗恨自己无能。
锅里的油沸腾喧嚣,钱伯下令将半玉投入锅中。外面围着几圈举着火把高喊着烧死他的人,旁边有人在割绳子,身下是燎燎油锅,他终于开口,“你我素不相识,何故如此?”
“没心没肺的东西!”钱伯叱道,“果然像你那无良的爹,活着也是造孽!”
“且让我死个明白吧。”他诚挚地道。
“说了也会忘,既无心肝,早早投胎吧。”钱伯不愿再与他多说。
敷住他的绳索已然割断,半玉看了眼滚烫的油锅,倒是一点挣扎也没有,任由自己被人扔向锅里。
我眼睁睁看着他慢慢往下坠落,就在快要落到锅里的时候,一旁的紫芝突然将他扑了出去,油锅也被扑了半倒。
炽热的油淋在她的身上,倾倒到地上,呲啦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夜里,甚是令人心颤。
紫芝摔在地上,眼睛看着半玉,身上大半皮肤已被严重地烫伤,整个人软塌塌地,像个被油熬透了的茄子。
她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她奄奄的样子,我知道她撑不了多久了。
半玉走到她身旁,不解地问,“生死都是我的事,姑娘为何如此?”
此时,我真不知该恨半玉无情,还是紫芝痴情,亦或是自己无为,更甚者这群心毒坏人性命的渔民?
一腔怨愤袭上心头,我大吼一声,竟挣脱开桎梏,我飞至紫芝身边,轻轻抱起她。
钱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着紫芝颤抖不成声,“你…你…个不争气的,你爹娘兄弟皆…因他而亡,你…你…竟为了他…”
“他…也是个苦命人,那些实在…与他无关,求钱伯…咳咳…放过他吧。”紫芝求道。
“绝无可能!”钱伯怒道。
怀里的紫芝已说不出话来,气息微弱,她死死抓着我的衣袖,眼里全是哀求。
这样的眼神我如何能拒绝?
我把她轻轻放下,抓过半玉想逃,一股法力袭来,我被其劈中,不得不松开他,勉力应对。
来人法力高强,隐约有妖的气息,对战非我强项,近百个回合下来,我已快支撑不住。
水中突然喷出数丈高的水流,水花中央一支蓝色水箭直直向岸上袭来,正是射向站在一旁的半玉。我飞身欲救,被那全身黑衣的妖缠住,这电光火石间箭已来到半玉眼前,我只来得及吼出一句,“躲开。”
虽说是须臾的瞬间,我却知道他听见了,但他摇了摇头,只直挺挺站着。那一秒,我忽然明白,他原来是一心求死的。
我忍不住侧目,下一秒却在众人的抽气声中惊醒,黑衣人站在原地,不再攻击我,眼底满是震惊。钱伯那群渔民做鸟兽散,早已跑了个没影。
我看向半玉所在,那支蓝色的箭将紫芝和半玉牢牢地钉在了树上,紫芝在前、半玉在后,密切贴合、纹丝不动。
紫芝……她是拼着怎样的气力,才又挡在了半玉前面?
我来到两人面前,紫芝和半玉的血交融在一起,顺着箭身滴在地上,殷红的一滩,分不清是谁的。
“以我命,换他活!”
原以为死去的紫芝突然抓住我大声道,怀里的半书已等待良久,听到她的话自行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紫芝心间一滴血正好落在书上,瞬间被书吸收,再无痕迹。
半书飞到空中快速翻动,陆地上卷起大风,飞沙走石迷了众人的眼,待风止后,两人身上的箭已不见踪影,半玉转醒,紫芝却将灰飞烟灭。
我将紫芝被油灼伤半黑的手放入半玉手中,她神色安然,仿佛余愿已足,微微笑道,“此生虽苦,惟愿你余生总有晴日。”
坚强执着的紫芝消逝了,来不及看见半玉想要紧紧握住她的手。
消散的灵,如指间的沙,是握不住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开。
复生后的半玉显了原形,人身鱼尾,色彩斑斓,他身体内蕴藏了巨大的法力,竟将黑衣人和水中的那物重伤逼逃。
须臾间,偌大的人世间归于安静,只剩下我和半玉一人一鱼。
他看向地上的半书,招至掌中,面容一贯地清淡,翻阅数页后将书扔回给我,“这两字何意?”
我将书收回怀中,“心头血滴入半书的人所留之字,只有至亲或至爱才能得见,你问我,倒不如问自己。”
“心头血?”他蹙起眉,将鱼尾放入水中,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我将半书的事告知了他,末了,他只是重复一句,“了却今生缘分,忘断因果轮回?”
我点点头。他不再说话。
他的尾巴无意识搅动着水波,渐渐形成了个小水涡。
“虽然你只有一日记忆,但我仍盼你能记得紫芝对你的情意,哪怕一刻也好。”紫芝临终望他余生晴好,我想她始终是能如愿的,有了法力的半玉,能伤他的实在不多了。
“一日记忆,”他看向我,“呵,你竟也信了。”
他眼神太过复杂,我却也懂了一二。世间伤心的事太多,我不想细问原由了。
但紫芝…
“你对紫芝…?”我忍不住帮她问一句。
他未回话,月辉落在他的四周,一身清幽。
我们静静地坐在水旁整晚,我在心里祭奠紫芝,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天终究是亮了,我也要走了。
临走时,他望着天上的日光,轻声说了一句,“这太湖的鱼,世间的人,过得未免太平了些。”
明明是那么温存的人,那样低柔的话,我听了心底一阵极寒。
紫芝所盼,怕是不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