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罗刹坐在灵山半腰的一块悬崖上,远远地看着在山下玩耍的色邪。此时,色邪正露出自己的倒马毒桩,伏在地上夹被风吹动的树叶。
事情变得愈发复杂。前几日在宝殿静修时,宝殿忽然晃动了几下。师父第一个感受到,面朝东方微微一笑。这个细节大家都看到了,但都不敢直问。没过一会儿,山外小童报:黎山老母来访。
师父笑着走下法台,转屏风往客堂去了,丢下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在一众弟子里,罗刹几乎是最早一批成为师父弟子的,也因如此,她虽没有师父那么大的道行,但却也能算出个虚幻的过去未来。她心里深知,这次老母造访,势必引起佛界、天界、人界、地界的一场巨变。这是师父和老母之间的契约,更是师父局中最重要的节。
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姐姐,姐姐,我抓到一个窃贼!”
罗刹的思绪被色邪打断。她疼爱这个师妹,但她隐隐地感觉到,这个现在看上去一脸稚嫩的小姑娘,最终的宿命将于自己息息相关。她看着她,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爱悯,换了一副冷漠的样子。
“堂堂灵山宝地,哪里来什么窃贼!”
色邪手中提着一只黄毛貂鼠:“姐姐你看,就是这家伙。我刚才在山下玩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不怀好意。”
罗刹认识色邪手中那只貂鼠。那是山脚下金石洞里的老邻居,在这里至少已经数百年之久了。
“快放下,那不是窃贼,那只是一心向法的鼠类罢了。”
色邪一愣:“姐姐,您不是看错了吧?刚才他明明一脸贼像啊!”
“我让你放下!”罗刹竖起眼睛,青蓝色的脸盘铮明瓦亮。
色邪一直有些怕这个师姐,不仅仅是因为她的长相,更多的是,自打来到灵山,罗刹就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好好好,姐姐别生气,我这就放下。”色邪一脸委屈,轻轻地把黄鼠放在地上。
罗刹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一些,她点指那只貂鼠,问道:“老黄,你来做什么?”
那只黄鼠竟然说起人话:“回大姐的话,我确是想见见大师父,园我修道之梦啊!”
罗刹笑了笑:“你在我灵山下住了百年,也求见师父千万次,但你是知道师父的,他还不想见你。”
黄鼠挺起身子,两只前爪抱在一起:“大姐,我求见师父数次,师父不肯我也认了。可我听说,前日里师父竟然下山点化了一个凡人!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与师父邻居数百年,天天在山下隐约闻听师父讲法。论悟性,我学会了人言人语,论道行,这百年之寿也是断断续续听师父经文所赐。我哪一条不如那凡人?”
罗刹站起身,看着黄鼠:“师父的法意别说是你,就连我都难懂一二。师父说缘分未到,那便是缘分未到。师父不想见你,你也不必在这里为难我,我只是师父座下的求法者罢了。”
黄鼠一阵悲怆,含泪说:“我不为难大姐,但一定请大姐帮忙禀报师父一声,我老黄求见圣面至今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请师父给个明确话,我这一生是否还能踏入佛门?”
罗刹长叹一口气:“你回去吧,你的话我会带到。”
黄鼠还要说什么,罗刹一拂袖“去吧。”
佳露儿已经和复育完全熟了。她觉得母亲当年给她的警告就是危言耸听,这人,不也是知书达理,平易近人么?
每天早上,复育都会准时做好一盆粟饭,拿出其中一点放在床下。佳露儿一开始还只敢等他走后再去拿,时间长了,她也不再惧怕复育,眼瞧着他做好饭,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大口吃掉,伏在他附近听书听经。
自从上次拿到了僧人的佛经,复育每天早晚都会诵读几遍。一开始,他似懂非懂,但到了后来,他逐渐明白,所有的贪欲皆是烦恼,所有的烦恼皆是自找。他不再去给达官显贵写升官发财的文章,最多只是帮助乡邻写写婚丧嫁娶的帖子,和远送他乡的信件。
乡邻说他越来越清高,但他觉得自己越活越透彻。
只是,他更穷了。
樵夫张耳虽然是个欺软怕硬,利欲熏心的小民,但毕竟和复育邻居多年,眼瞧着他饿的面黄肌瘦,也是心存不忍。于是,他带着酒肉饭粮和两担柴禾来接济他。
张耳进门时,佳露儿正趴在复育的书桌上听他说文解字,复育则摇头黄脑,丝毫没有察觉到张耳的来临。
“书生,你桌子上有老鼠!”张耳放下东西,拿起一把扫帚就要打。
复育吓的跳了起来:“你做什么?”
张耳看着他:“起来起来,这么大的老鼠你都看不到吗?快起来,让我打死它!”
复育惊慌极了,一俯身,把小鼠护在了身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佳露儿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进来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一脸凶神恶煞,像极了母亲描述的人类?对了,母亲!母亲说过,人善用心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个人是要杀我!可是,书生为什么要把我压住?他要和这个人一起置我于死地吗?
不好!快跑!
佳露儿看到复育俯身时,右边的腋窝还有一个空洞,那正是自己逃出生天的好去处。她赶紧向前一跃,死命地从他的身下钻出来,跳到地上。
但这个高度太高了,往常都是书生双手捧着她,把她放到书桌上,再放到地上。今天,她跳下来了,那一瞬间,她头昏眼花,趔趄着差点摔倒。
张耳在外,一眼就看到了跳到地上正打滚的小鼠。没等复育反应过来,他拿起扫帚狠狠砸了过去。
佳露儿看的清清楚楚,此时,一个庞然大物向着自己飞来。她已经来不及跑了,如果这东西落到她的身上,不死也会残废。
她吓坏了,眼睛闭得紧紧的,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她想起了自己母亲的话,想起了书生平日里对她的好。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信任人类,为什么要与这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人那么亲近。
“啪!咚……”
她听到了两声响动,她不知道这两声响动是不是自己生命结束的丧钟,但她觉得,好像不疼。
“你个书呆子,做什么?”这是刚才进来那个人的声音,他好像很生气。
“跑啊!”这是书生的声音。
她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刚才陌生人手里的扫帚已经飞到陶缸上了。此刻两个人都看着她,陌生人横眉立眼,书生一脸焦急。
“跑啊!”书生又一次喊。
她好像明白过来了,书生是在救自己。她没在给陌生人机会,跳起来就往床下跑去,连头都没有回。
“师父,今日山下那只黄毛貂鼠又来找您了。”罗刹双手合十,鞠礼道。
师父坐在法台上,微微一笑:“我知道。”
“师父,他托我问您,何日才能见到您的圣面,成为您的弟子?”
师父目视远方:“这百年来,他每日在灵山脚下修行听经,我却没有赶他。你知道这是为何?”
罗刹摇头:“弟子不知。”
师父说:“天下众生,有正,有邪,亦正,亦邪。让他上山为徒,不一定能让他从善,不让他上山为徒,也不一定能让他从恶。是否得道,不在于我,而在于他自己的修为。他能在山下竖耳听我,那只是他好学而已,既然能在山下听到,为何又要在我面前听?”
罗刹还想问什么,没想到被色邪抢先:“师父,我看那只老鼠面带贼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上山,反而辱没了您的名声。”
师父哈哈大笑:“色邪,为师记得,你是只蝎子吧?”
色邪一愣:“师父不是知道徒儿出身吗?”
师父点头:“你与蛇、蜈蚣、蟾蜍、蜘蛛并称五毒,但我却让你成为了我台前的弟子,你道这是为何?”
色邪的脸变得通红:“那是因为师父觉得徒儿天资聪慧,能得大悟。”
“是这样,但也不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师父?”
“这世上的一切,日月流年,都已有天数。你、罗刹、还有其他弟子,甚至包括我在内,都无法改变。我们需要做的是顺天而行,不逆天意。你初次上山,我便收你做了徒儿,这是天意;那黄毛貂鼠与我邻居多年,却不成我徒,这也是天意。终有一天,这一切的因都会变成果,你我都无法改变。”
色邪似懂非懂,但却也不知再问什么,只好退在一旁。
师父叹了口气:“想这老黄在我山下数年,我若再不让他上山,未来的果就无法圆满了。摩诃迦叶,”师父转头,指着为首的徒弟:“倘若这黄毛貂鼠再来,你就迎他上山。但只许他在琉璃灯台下听经,不得与我接近。”
“徒儿领命!”摩诃迦叶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