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来的时候,话不多,外边的风还很大,一张刀削斧凿的瘦长小脸上眼睛黑的发亮,左右忽闪过后便坐下来了。黑猫惊了一下,从老五身边的鞋柜上跳开,灰溜溜的跑向阳台,外边的云彩正漫过来,雨还没有要落下来的样子。
距离上次和老五碰面有一年多了。这次他匆忙做客我也知道缘由,只是不便多问,一翻寒暄之后,他就睡下了,并嘱咐我明早再叫他起床,然后赶早班车去看病。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姑妈说的都是真的,她就这一个宝贝,也就这么一个包袱。
老五跟我同年,初中便辍学在家,中间断续外出打过几次零工,也没挣到什么钱。去年我休假回来,下了火车他来接我。闹哄哄的人群中老五叼着烟,手在疯狂的摇摆,一身酒红色外套配着卡其色礼帽,锃亮的皮鞋上是风在无休止的攀附衣襟,显得格外亮眼。老五有口吃的毛病,但是兴致很高,一路上给我说他家新盖的小楼,前阵子刚介绍的相亲对象还不错,年前收的小鸡也都成形了,准备中午给我整一大桌。那时候我倒没觉得身旁这个高出我半头的兄弟有多风光,我只是松了一口气,像听到暖风吹过,冰面一声声,一片片碎裂开来的那种清爽。姑妈终于是熬出头了,至少那个时候开始到昨天她打来电话之前我都是这么肯定的认为。
昨天电话接通时,母亲正在炒豆子,姑妈的声音有些难为情。豆子在锅里噼里啪啦,黑白不一,电话那边支支吾吾,忽高忽低。唯一明确的问题所在是,老五最近头疼的厉害,总是嗜睡,说自己能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常常有鬼怪遮眼。然后,明早五点坐早班车去肆镇,找一位姓柳的"大夫"看病,让我陪着他。"大夫"一天只看六个人,要提早,看好时辰,做好录音,别多说话,看两种病,一种六十,如果针灸要另算钱的。我站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看着母亲挂掉了电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十一月的小城,早晨五点清冷的狠。昏黄的路灯勾勒出的犬牙交错的街道,这一片黎明前的黑暗像熟透的梅子,车子成了树上的毛毛虫,缓缓前行。不出所料,下车又行一里多路到达。普通人家的院子,门口有棵樟树,裂开的树皮沟壑纵横,进门正对三间小屋,偏室内摆了一张对门方桌,两边是长条板凳,中间摆着一书、一壶、一戒尺。我们第二个进的,背门面北而坐,老五刚想开口我打了他一下,可他还是说出来了,怎么是个女的?"柳大夫"翻了他一眼,戒尺一拍。我照着姑妈嘱咐的,把钱递上去,看两样:一是婚姻,二是玄邪之物。
…柳大夫不做声了,搭脉闭目…
片刻之后,开始念念有词。十分钟左右,把老五的基本情况说的八九不离十。最后下结论西山童子转身,精神分裂症,早点去大医院治疗,以后抑郁妄想就更困难了。而且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别老乱七八糟的妄想,踏踏实实的,要学会自己独立。还责备说为什么家里父母没跟来,我这一外人怎么能陪同。我没作答,我们稍后便返程,不过他按照"大夫"说的,没在我家停留直接回家了。
送走老五之后,我从车站溜达着回家。思索着姑妈这大半辈子,从小把儿子当掌中宝,怕吃不好,怕穿不暖,什么都要顺着,宠着。自己没多少文化知道难,但是踏实肯干,一把年纪每天还要早起五点去剥花生,到晚上回家,中间一顿饭,一天也就六十块,虽然病痛缠身,可一天也没落下。去年靠着微薄积蓄和几个兄弟的帮助盖了新房,准备给儿子相亲结婚用。本来一切就绪,也终于算完成任务,儿子外出打工一个月不到就回来了,他说自己受不了外边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一切没了拼劲儿。就这一句话,姑妈没办法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永远不知道!对于他而言,可能流水线上的6000+每月的工作要比冬日里破皮的手剥花生一天的工作都更困难、更复杂。
其实那天打电话时候,母亲便说他这是抑郁症,有点精神错乱。只是姑妈觉得要找这个"大夫"判明,别人这种情况都有直接看好的。我们不排斥有信仰,穷苦中挣扎的人们是不能没有精神支柱,那是他们生来被灌输的真理。他们相信无形之中有一双眼睛看着世人,惩处忘形之辈;同时也有一双手,扶起跌倒的人。母亲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这种敬畏很感动,也很让人自在。
过几天我便离开家,听说姑妈带着他去大城市看病去了。雨终究是没落,走的那天,小城路两边的鹅掌楸青黄中透着锈红,洒水车一路高歌,代替了热烈的雨水,马路的色调从灰蒙蒙中凸显出来,深沉的回荡着青藏高原的韵律~好像全世界都赶着过冬前再璀璨一下。我想等我再回来时候,树上已经结出果子,老五又年青了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