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年读书计划第13本书。
如果你年轻、英俊,家世显赫,受人爱戴,有着可预见的美好光明未来,但你自己并不快乐与喜悦,你是否会放弃眼前所有看似美好的一切,从零开始,去追寻那所谓的内心安宁和并不一定存在的圆满?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勇气,因为自己没有这样的前提条件,但是悉达多有。父母好友的爱,不能让他幸福与满足。身边所有人的知识不能让他内心安宁,他有很多个问题,没人能替他回答,这让他十分渴望又非常苦恼。于是,他果断辞别父母亲人,离开他所熟悉的一切,去做一个沙门。与他同形的是他儿时开始就非常崇拜他的伙伴果文达。
悉达多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了街上一个穷婆罗门,他只系着一块遮羞布,身上批了条没有缝过的泥巴色批巾。他每天只进食一次,而且从来不吃煮过的熟食。他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看似幸福美好的生活实际全已腐烂变质。世界之味苦涩,人生即为磨难。悉达多只有唯一一个目标,摈弃渴求,摈弃愿望,摈弃梦想,摈弃乐与苦,摈弃所有的一切,以实现自我消亡,达到无我的境界,为变得空空如也的心觅得安宁,在摈弃自我的思索中等待奇迹出现。如果整个自我都克服了,死灭了,如果心中的欲望和本能都已沉寂,那么那个终极状态,那个无我存在的核心之核心,那个大奥秘就一定会觉醒。
悉达多在沙门那儿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了脱离自我的许多途径。他经历了通过冥思苦想摈弃自我之路,做到了无思无念,头脑空空去。他学会了走这样一些路径以及其他路径,千百次地摆脱了他的自我,在无我的境界里坚持了许多个钟头乃至许多天。然而,尽管这些路径都引导他离开了自我,可终点却又总是回到了自我。虽然悉达多千百次地从自我逃离,在虚无中流连,在动物、石头中流连,回归仍旧无可避免,重新找回自己的时刻总是逃脱不了,在阳光中也罢,在月光下也罢,在树荫里也罢,在阴雨中也罢,他总又变回自己,变回悉达多,重又感受到业已完成的轮回的痛苦。他准备离开沙门了。
悉达多和果文达踏上了求见佛陀乔达摩之途。在聆听了乔达摩的讲经之后,果文达皈依了。而悉达多认为没有谁能通过讲经传道获得解脱,他要继续漫游,达到自己的目标。两位儿时好友就此分别。尽管佛陀的学说没有完全吸引悉达多,但悉达多却不得不在他面前垂下眼帘,却很感谢他,因为他把悉达多送给了自己。
离开了佛陀和果文达之后,悉达多陷入了沉思。此时,他已经从一个年轻小伙成长为一名成年男子。他要摆脱和克服的就是自我,但又没法克服自我,只能蒙骗自我。在不断的思考中,他突然觉醒,开始走在通向自我的路上,开始完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悉达多在他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学到新的东西,因为世界变了,世界的变化令他心醉神迷。一切原本如此,只是他从前视而不见,因为他心不在焉。现在他成了有心人,他已是其中一员。光和影映入了他的眼睛,星星和月亮映入了他的心田。在这时,他遇到了名妓珈玛拉,并向她学习情爱。在交学费之前,他必须先养活自己。珈玛拉向他引荐了商人迦马斯瓦弥。他开始帮商人打理生意,去珈玛拉修习爱的艺术,长时间过着世俗生活和享乐生活。声色犬马、怠惰、贪婪的尘世享乐生活俘虏了他。
就在此时,他做了一个梦。他养了一只奇异的会唱歌的小鸟,他梦见它变成了哑巴,走进一看,才发现小鸟已经死了。他取出小鸟,在手里掂了掂,就扔到了街上。就在这时,他突然十分害怕,心里异常难受,仿佛他扔掉这只死鸟,也随之扔掉了他自己身上的一切价值,一切善良美好。
从梦中惊醒,悉达多感到自己处在深沉的悲哀包围中。回首过去的生活,他觉得毫无价值。他孑然一身,两手空空,活像个从河里打捞起来的落水者。悉达多走进了一座他自己的花园,锁上园门,做到一颗芒果树下,感受着心中的死亡和胸中的恐惧;他坐着、感受着自己内心如何在衰亡,如何在枯萎,如何在走向终结。他渐渐地集中心思,在脑子里回顾他一辈子走过的路。
悉达多突然明白过来,游戏已到尽头,他不能再玩下去了。一阵寒栗传遍全身,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已经死去。那一整天,他都坐在芒果树下,思念他父亲,思念果文达,思念乔达摩。就在那天夜里,悉达多离开了他的花园,离开了这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去。也是从这天开始,珈玛拉再没接客,一直关着自己的房子。可是过了一些时候,她发现跟悉达多最后一次欢会,竟使她怀孕了。
悉达多在森林里游荡,他梦见那只唱歌的小鸟死了,他心中的小鸟也死了。他深深纠缠在轮回中,已经像一块海绵,从方方面面吸满了厌烦、悲苦和死亡的滋味,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取悦他,安慰他了。他热切地希望完全忘掉自己,希望得到安宁,希望死掉。
悉达多来到森林中的一条大河边,面孔歪扭着凝视河水,看见映出来自己那张丑脸,不禁朝他吐了口唾沫。他疲惫不堪,让胳膊一松,身子一转,便垂直落进水里,想最终葬身水底。他往下沉,闭着眼睛,迎着死亡往下沉。
突然,从他心灵中某个偏僻的角落,从他疲倦的一生的某个往昔,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一个词,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地将它喃喃地念了出来。它是所有婆罗门祈祷的开头和结尾都用的那个古字,那个神圣的“唵”,意思大致是“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瑕”。就在这一声“唵”传到悉达多耳畔的一刹那,他沉睡的心灵突然苏醒,认识到自己正在干蠢事。
唵!他自顾自念着,唵!他想起梵天,想起生命的坚不可摧,想起了所有他已经忘却的神圣的东西。但这仅是一刹那,仅只是一闪念。悉达多倒在那颗椰子树下,把头枕在树根上,疲倦地陷入了沉沉梦乡。他睡得很香,没有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几个小时后他醒过来,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十年。他醒来后见到了果文达又和他分别。他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现在他明白了,明白那神秘的声音是对的:没有任何导师能拯救他。因此他必须走进世俗世界,必须迷失在情欲、权力、女人和金钱中,直到僧侣和沙门在他心中死去。因此他只好继续忍受丑恶的岁月,直到贪得无厌的、荒淫无耻的悉达多死去。他死去了,一个新的悉达多却已从酣睡中醒来。
悉达多留在了这条河,成为了船夫瓦苏代瓦的学徒。他不断地向河水学习。学习倾听,平心静气地倾听,以等待和坦诚之心倾听,不怀激情,不存热望,不加判断,不带见解。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将来。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一次又一次,悉达多的笑容和船夫的笑容越来越像了,同样的天真纯朴,同样的和蔼慈祥。他们经常一起坐在河岸边的树干上,默然无语地倾听河水流淌;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流水的声音,而是生活的声音,存在的声音,永恒变化的声音。
过了一些年,来了一些游方僧人,一些佛陀乔达摩的弟子,他们请求百渡过河去。因为广为传说佛陀已经危在旦夕,即将实现解脱的涅槃。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纷纷奔向佛陀即将涅槃的地方,这其中也包含珈玛拉。她早已摆脱以往的生活,皈依了佛陀的学说,成为了那些游方僧人的朋友和施主。听到乔达摩病危的消息,她就带着她的儿子小悉达多上了路。可在路上,被毒蛇咬了一口,求助时刚好跑到了渡船附近,被船夫瓦苏代瓦救起。在见到悉达多后,珈玛拉合上了眼睛。
小悉达多和父亲住在了一起。但他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吃惯了美味佳肴,睡惯了柔软床铺,习惯了对仆人发号施令。性情自负又执拗,不尊重老人。悉达多开始意识到,儿子给他带来的并非幸福和安宁,而是烦恼和忧虑。可是他爱孩子,宁可忍受爱的烦恼与忧虑,也不要没有孩子的幸福和快乐。在一次一次的对抗中,小悉达多逃走了。在原来属于珈玛拉的花园门口,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帮助儿子,不该离不开儿子。他悲哀地坐到地上,觉得心中有什么正在死去,他感觉心中一片空虚,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目标。他静坐着,等待着。
伤口仍然灼痛,悉达多仍在苦苦思念他的儿子,仍在心中培育着他的父爱和柔情。一天,伤口痛得厉害,悉达多熬不过思念之苦,就渡过河去,下了船打算去城里找他儿子。时值旱季,河水轻盈地流淌,可水声却有点儿异样:它在笑哩!它清清楚楚地在笑。河水是在笑,是在清脆响亮地嘲笑这个老船夫。悉达多重又上了小船,返回船夫的茅屋去。一路上思念父亲,思念儿子,遭受河水嘲笑,也想嘲笑自己,嘲笑世界。他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船夫,这位倾听大师。
悉达多讲完了,瓦苏代瓦便用他亲切的昏花老眼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他传送来爱与快乐的光辉,表达出对他的理解与体谅。他携起悉达多的手,牵着他来到河边那个老地方,和他一起坐下来,笑吟吟地面向着河水。
“你听见河水在笑,”老船夫说,“可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咱们再听听,你会听到更多。”
两人凝神细听。河水歌声悠扬,宛如多声部的合唱。悉达多望着河水,流水映出一幅幅画面:出现了他父亲,他形单影只,因思念儿子而悲伤;出现了他自己,也孤孤单单,也为思念远方的儿子苦恼;出现了他儿子,同样孤独无依,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青春欲望的驱使下闯荡,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各人为各人的目标痴迷,各人有各人的困恼。河水忧伤而痛苦地吟唱着,满怀着渴望地流向自己的目的地。慢慢地,所有人的形象全都混杂交融在一起,全都汇入了河水,随着河流一起奔向目标,热切地、焦急地、痛苦地奔向目标。这些所有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了一起,渴望的怨诉和醒悟的欢笑,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混合为一体,相互渗透,相互交织,没完没了地缠绕、纠结在一起。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的善与一切的恶,全结合到了一起,就是这个尘世。一切结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事件之河,就成了生活的交响乐。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河流之声,倾听着这首包含千百种声音的交响诗,不管是烦恼也罢或是欢笑也罢,这时他的心便不会束缚于某一种声音,而是将他的自我融入进了倾听之中,于是便听见了一切,听见了整体,听见了统一,于是这由万千音响组成的伟大交响共鸣便凝结成了一个字,这就是“唵”,意即为:圆满完美。
此刻,悉达多停止了与命运抗争,停止了烦恼痛苦。他脸上绽放着睿智的欢乐,心中不再有不合时宜的愿望,它懂得了圆满完美,乐于顺应事变的河流,乐于顺应生活的潮流,满怀着同情,满怀着喜悦,热衷于流淌,隶属于统一。此时,瓦尔代瓦从河岸边站起来,走向森林,融入统一。
有一次途中休息,果文达听说河边住着个老船夫,被很多人视为圣者。于是他去拜见,向悉达多请教探索的问题。
“一个人探索的时候,”悉达多说,“很容易眼睛只盯住他所寻找的事物,结果就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不能吸收,因为他总是想着要找的东西,因为他有一个目标,便受到这个目标的约束。探索意味着有一个目标,发现却意味着目光自由,胸怀坦然,没有目标。可敬的人呀,也许你事实上是个探索者,因为你努力追求自己的目标,可是却看不见某些眼前的事物。”
“人可以发现智慧,体验智慧,享有智慧,可以凭智慧创造奇迹,却不能讲述和传授智慧。一个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就只能挂在嘴边不停地讲,不断地形诸笔墨。能够让人思考和能够言说的一切,通通都是片面的,都缺少圆满和统一。从来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或整个轮回或整个涅槃,是完全神圣的或者完全罪恶的。只是看起来像这个样子,因为我们让虚幻慑服了,以为时间是什么实在的东西。时间并非实在,存在于现实和永恒之间,痛苦与极乐之间,善与恶之间的分野,也就是虚幻的错觉了。”
“你听好了,亲爱的,听好了!我是一个罪人,你是一个罪人,可这个罪人有朝一日会再变成婆罗门,有朝一日会实现涅粲,会立地成佛——喏,你瞧:这‘有朝一日’乃是虚幻的错觉,仅仅是个比喻罢了!罪人并不走在成佛的路上,并不处于发展之中,尽管我们的思维不能把事情想象成其他的样子。不,罪人的身上,现在和今天已经存在未来的佛,他的前途已经全都在这里,你得在他身上、在你身上、在每个人身上敬奉这个未来的、可能的、隐形的佛。果文达,朋友,尘世并非不圆满,或是正处在一条通向圆满的漫长道路上不,它每一瞬间都是圆满的,一切罪孽本身就蕴含着宽恕,所有小孩本身就蕴含着老人,所有新生儿都蕴含着死亡,所有濒死者都蕴含着永生。没有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出他在自己的路上走了多远,强盗和赌徒有望成佛,婆罗门则可能成为强盗。在深沉的禅定中,有可能忘掉时间,把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生活通通视为同时,于是一切都善,一切都完美,一切都附属梵天。因此,我觉得存在即是善,死即是生,罪孽即神圣,聪明即愚钝,一切肯定皆是如此,一切都只需要我的赞成,我的同意,我的欣然接受,因此对我来说都好,都只会促进我,绝不会伤害我。”
“爱,果文达,我觉得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看透这个世界,解释它,蔑视它,这可能是思想家的事。可我所关心的,只是能够爱这个世界,不蔑视这个世界,不憎恨世界和我自己,能够怀着喜爱和欣赏以及敬畏之心,来观察世界,观察我和万物。”
尽管果文达心里犯嘀咕,对悉达多的学问存在质疑。但悉达多的目光,他的手,他的皮肤和他的头发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闪耀着一种纯粹,都闪耀着一种宁静,一种开朗、和善与圣洁的光芒。当他亲吻悉达多的额头,忽然之间感觉到了奇迹。于是果文达发现,这张面具的笑,这超越汹涌而来的芸芸众生的统一的笑,这等齐万千生死的统一时间的笑,这悉达多的微笑,正是乔达摩佛陀那始终如一的、平静的、文雅又捉摸不透的微笑。它也许善意,也许嘲讽,它聪慧明达,变化万千,就像果文达千百次满怀崇敬地亲眼目睹的那样。于是果文达知道,大凡完人都这样微笑。
他深深一鞠躬,不禁潸然泪下。在他心里,最诚挚的友爱之情和最谦恭的敬慕之情,就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他一躬到地,向端坐不动的悉达多致敬,悉达多的笑容让他忆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爱过的一切,曾经视为珍贵和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