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梦里故乡

老家深山的小溪

昨夜我又梦里回家了。老妈妈仍然跟从前一样,端来一把竹椅子往公路边上一放,手摇蒲扇向濂河的方向眺望,自言自语地说“这次去了半年了怎么还不回来……”尽管眼神里充满了期盼,但妈妈的神态依旧是那样的安然。

我曾诌过两句诗:“梦中每迷还乡路,娘亲念儿在归途!”最近几天,我又接连地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自由:要等女儿放假,要等老伴没有什么活动等等,总之还有很多很多。曾几何时想一个人踏上归途,但,如此一走似乎于心不安,怕孩子没有人照看,或者又会遭到老伴担心:路途不近,花费太多:还有正值雨季,又多了几分安全问题。反正理由还有,甚至是还有很多很多。

也好,梦醒了就不再着急,因为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床上,舒一口气,翻一个身,看看窗户尚未透进白色的光,似睡非睡地继续想着妈妈在梦里的模样,想着家乡的饭菜,想着妈妈做的擂茶,想着酿酒的醇香。

本次相隔的时间确实太久,我似乎都不记得现在是夏还是春了。跟我这样的游子是不是都一样的心情,一样的心境呢?好就好在家里还有姐姐和弟弟,老妈妈自己身体还康健,饮食起居什么的还能自己打理,这似乎就是自己久久不回去可以找到的唯一理由了!和很多长期在外漂流谋生的朋友相似的还有,回家后,除了认识那些长辈,和年龄相仿的同辈,很多后生都不认得了,见了面也形同陌路,偶尔有人打招呼也只能唯唯诺诺,心里疑问着却还在频频点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连我自己也难自圆其说。

刚来深圳时,每每回去就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而如今这种感觉渐渐淡漠。因为随着时光的流转,我也渐渐地成了一个白发苍苍,干瘪枯萎的消瘦老头,每每回到家里,除了在妈妈面前长不大,不会老,在众多的乡邻当中,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驼驼,而是皱纹满面,眼眶凹陷,头发稀疏,步履蹒跚,说话跑风漏气,俨然成了一只被人遗忘的泄了气的破球。

现在,梦中思念故乡的情绪,又是如此浓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实在难以说得清楚。我是自从退居二线以后离开故乡的。那个时候来来回回,就跟厨房过餐厅那样的随意,那样的方便,尽管那时候的交通还不如现在。在我的观念中,叶落归根,迟早我还是属于故乡的一份子,永远都是故乡的人。因为那里有我的土地,那里有我的房屋,更多的是因为还有我的快刀也斩不断的,栓在同一条藤上的亲人。从前回去,我还可以到白兰山下的田野里去转转,摸出香烟点着火,优哉游哉地在田埂上坐坐。而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从前的那一大片农田都变成了高楼,高楼里下来,走出小区的人都是陌生面孔,比我在深圳这个小区还要陌生。与其说是山旮旯里的风光,倒不如说是大都市里城中村的乱象。种种迹象表明,如今老妈妈还健在,等到老妈妈百年以后,我,也许是我的儿孙,非把老家卖了不可。

我在想,从我这一辈起,就真的要流落异乡为异客,若想重新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将是我临死前的一种奢望。想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摸摸胸口又似乎能感觉到冷冷的,从未有过的凄凉……

人对于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

那里有故乡的河流,故乡的山岗,故乡那一片又一片老祖宗留下的梯田。屋顶上的炊烟虽然不见了,而家家户户照样热饭热菜有的吃,热水温水可漱洗。谁能想到?仅仅五六年的光景,故乡的人们都跟城里人一样,毫无悬念地用上了天然气,从那以后,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后代,再也看不见袅袅炊烟的胜景,闻不到柴草在土灶里燃烧后从烟囱里冒出来的令人心醉的香气。如今妈妈尚在,那几间老屋还值钱,一旦妈妈百年过后,那几间老屋肯定将被废弃。老屋成了故居,周围长满了杂草。

最近,我深圳的一位好友去了一趟我们的家乡,他在一些村落留下了脚印,随手拍下了不少的相片,原来的几个老部下还专门陪同他去我的故乡造访。回来以后他告诉我说;“贵家乡还蛮好的。你家那几间老屋也是很有风格的,如果政府不统一规划,统一征用的话,你家完全可以设定一个特定时期的文物保留项目,将来可以供游人参观。”

据有关部门提供的消息,我们老家这座明清时期的老屋将会列入博物馆,和客家围屋一样重点保护起来,届时作为客家传统民居供人旅游参观游览。对于我来说,这并非值得高兴的好消息。人应当自知之明,你又不是什么闻名遐迩的乡绅,更不是举国惊闻的名人,故居一词并非谁都可以用的!

我是客家的子孙,我有责任保护好老祖宗留下来的每一份遗产,我有义务当好客家门风的传承人。无论在哪里,无论富和穷,这几间老屋里都延续着先辈们的面孔,这种家族精神是任何金银财宝都买不来的,是任何虚无的荣耀所不能替代的!这老屋始终都是我们客家子孙不能忘怀的情结的象征。

如今,故乡新房林立,高楼障目,路道纵横,很多人家早就忘了自己是祖祖辈辈的种田人,以当地政府要统一征用为名,将自己家的祖业买了个一干二净,还美其名曰“是人们迈向新生活的开始,是人类进化,向着现代化生活转变的象征。”。反正我不能,不能让人给我戴上不尊不孝的帽子,留得一分祖业,当人们路过我家老屋时,总要驻足议论议论说:“听说这家人都去了深圳,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不信你瞧,几间老屋都长满了草,夹在这新楼的中间是不是很不协调!”。

我对我的朋友解嘲似的说,“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曾经是村中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见那几间破屋,就一定会想起我,念叨我。不然,我就真的会被故乡和故乡的人们忘记。”

当然,新的正在崛起,旧的终归是要消失的。待到我的儿孙跟我一样步履蹒跚时,将会是一种什么世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到那个时候,我非做梦人,而是梦中人,但愿在儿孙的梦里仍有我的身影。

——戊戌年夏作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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