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透过舷窗洒在舱内,白梨无言侍立于陶知宁身侧,瞧着与平常别无二致,心思却早就转到了自己与江梅之间的“交易”上——对方虽有保证在前,但如实相告自己的“前世”还是有着一定的风险,若要遮掩,奈何对方又不是个能轻易糊弄的角色,稍一不慎违约惹怒此人,白梨不确定会产生什么后果。
正思量纠结间,陶知宁忽轻声唤她,问道:“听说你前几日被成裕叫去了?”
白梨闻言回神,忙道:“是的。公子挂念姑娘的病,特地唤我过去问问。”
“可我的汤药一直都是墨茉负责的,我的身体如何,她也比你清楚得多。成裕若要问病,为何不叫她去?”陶知宁看着白梨,轻声道,“你不要告诉我是因为她要照顾我,那会我睡着,她若要离开一会,是完全可以的。”
白梨垂眸不语,算是默认其中确有他故。陶知宁见状道:“告诉我,他为什么唤你过去?”
她声音轻轻柔柔,目光却须臾不离白梨面孔。白梨感觉到她的视线,再不好沉默,便将当时回萧成裕的那些话又搬来说了一遍,陶知宁是以得知了江梅的来历,不由心下暗道:“怪道此人敢在我跟前那般侃侃而谈。也不知所言究竟有几分可信?”嘴上却只慢慢道:“我知道了。”沉思须臾,又转头吩咐边上摆菜的墨茉,“过会你去请杜姑娘来一趟,我想请她诊诊脉。”
墨茉应下吩咐,心下暗算时辰,约莫着杜惜柔应用完饭了,便将人请了过来。杜惜柔搭手诊脉,莹莹烛光下,她暗暗瞟去,只见陶知宁面色稍霁,高热退去,咳嗽亦减,但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郁色并未消散,反因心事渐明而添了几分茫然空落。她心中暗叹,诊断毕,说了两句“有所好转,暂时无碍”的话,正欲悄然离开,陶知宁却忽然出言叫住了她:“杜姑娘留步。”
杜惜柔脚步一顿,回身道:“陶姑娘有何吩咐?”
陶知宁倚在榻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她:“杜姑娘,我想请教你件事。”说罢以目示意身边之人尽数退下。
杜惜柔见状,面上露出一点疑惑神色。陶知宁只轻声细语地请人坐下说话,见人坐定了,方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姑娘,江先生今日前来‘开解’于我,可是受成裕所请?”
她语气轻缓,神色却颇为笃定。杜惜柔心中微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如实答道:“开解之请……”她略一犹豫,坦诚道,“确是受萧公子所托。姑娘如何得知?”
陶知宁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白梨乃外祖父所赐,此事船上所知之人不过寥寥:余庆、白梨、墨茉、成裕,还有我。余庆老练,白梨性冷,墨茉细致重小节,唯有成裕率直单纯,最有可能向你们透露此事。最重要的是,江先生入我房中论诗半日,余庆那边却未见丝毫动静,未有询问,这只能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成裕,默许的,甚至是主动拜托的。以他的身份、性子,还有我姐弟二人的情分,他出面请你们来开解我,也最说得过去。”
杜惜柔心下暗道:“好玲珑剔透的心思。果然聪慧。只是……猜漏了一个主动‘投诚’的白梨。”她目光下意识地掠过侍立门外、如影子般的白梨,口中只应道:“姑娘所料不差。萧公子为此事主动寻来跟前,因相求至诚,师兄故此应下。只可惜……”她犹豫了下,语气诚挚,“我二人能力终究有限,解铃还须系铃人,姑娘的心结,最终还要靠姑娘自己想开才好。心病虽无形,却也最伤人,只望姑娘珍重自身,莫要太过为难自己。”
她目光真挚,语气温柔,那份发自内心的关怀如同暖流。陶知宁对上其清澈的眼眸,心下一动,连日来的孤寂与压抑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她忍不住问道:“杜姑娘,我能不能问问你,你为何会离家在外,游历行医?”
从初遇杜惜柔起,陶知宁就对此深感好奇——葳蕤谷声名显赫,在谷中坐诊行医,既安稳又受人敬重。一个女子,为何要选择风餐露宿、饱受质疑的江湖游医之路?
杜惜柔听得此问,心下触动,轻叹一声:“不瞒陶姑娘,其实……我是和家里吵了一架,赌气跑出来的。”
“嗯?”陶知宁闻言,立即意识到此事或系对方私隐、心病,她暗觉失礼,忙道,“抱歉。我……”
杜惜柔大方一笑,以示无碍,并主动将自己的故事一一道来——
讲自己耳濡目染,如何爱好此道,可在想要精进时,却又被双亲以女子之身不宜抛头露面为由阻拦;讲自己在激烈争吵中,与父亲最终立下的那个“不借谷名,不借家声,以己之力,行医证道,名越父谷”的赌约;以及这三年来,因女子身份、无名无势,在行医路上遭遇了多少质疑的目光、无礼的拒绝,甚至恶意的揣测……说着忽觉不妥,便转口说起了行医途中的乐事——比如游历途中的好山好水,救下病人的成就感,发现珍稀草药的惊喜,又或是像江梅某日为了安抚等待的病人讲评书,讲着讲着突然发现杜惜柔也在人群中,才惊讶且尴尬地发现病人们听得入迷都忘了瞧病了……等糗事。
陶知宁听得入神,心情也随着人的讲述跌宕起伏,时叹时笑。但最让杜惜柔感动的,还是自己在说起被父母阻拦时,她轻轻一叹,陶知宁便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了她对于双亲因爱而阻那种感激、为难,和在拼命争取的过程中,对伤害父母的愧疚和煎熬,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了一句“看着他们难过,你当时一定更难过。”
杜惜柔听了这话,眼底登时一酸,这些复杂隐秘纠结的情绪,连师兄有时都难以明白,不想却被眼前之人洞悉理解。再想起白梨所言,只觉深以为然,心下对陶知宁也愈发喜欢心疼。而陶知宁在听完她的故事后,对人也是满心的怜惜与钦佩,却又有一事不解:“可我听下人说……你是主动报上葳蕤谷的名头,来为我瞧病的。”
杜惜柔坦然点头,微笑道:“是的。”
陶知宁奇道:“那你岂不是打破了赌约?你……不觉得输了吗?”
“也曾觉得。”杜惜柔坦承,眼中闪过一丝释然,“这之前,我也总觉得,靠父亲和葳蕤谷的名声来让病人接纳我,有些丢脸,是认输了。可是……”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点俏皮,“就在那日,我偶闻师兄给等候的病人讲述晟朝开国旧事,论及高祖与十八功臣,有人在那讨论:‘若当年高祖未曾得到隋相隋子良、令祖萧大人、石烈石侯爷、韩英大将军等十八位功臣辅佐,他还能建立这晟朝江山吗?’”
陶知宁静静听着,这个看似宏大的问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她心底隐秘的波澜。
“当时众人议论纷纷,”杜惜柔继续道,目光变得明亮而通透,“有说高祖雄才大略,即便无此十八人,亦能另寻良才;有说时势造英雄,缺一不可。我听着,心中也自问自答起来。”她转回目光,直视陶知宁,“高祖开国立业,一扫乱世,确实不凡,可即便他这般厉害,也需隋相的智谋斡旋与其牵头的氏族力量为根基,需萧相这样的能臣替他稳固后方、筹措粮草,需石侯爷、韩将军那般猛将为他冲锋陷阵、开疆拓土,甚至……需要他那年轻的对手,前朝的陈宣帝,成为他号召天下、凝聚民心的一面旗。”
她的声音平缓而有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豁达:“他需要他们,正如大厦需要栋梁,江海需要百川。而高祖那般雄主,定然不会觉得借他人之力,仰他人之名,是一件羞耻可鄙之事。家父也是一样,若无当年恩师福翁倾囊相授、悉心点拨,他又岂有今日‘金针杜’之薄名?”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坚定与释然交织的光芒,“既如此,我又何必固执己见,非要存着较劲的心思,耻于借用葳蕤谷与父亲的名声,一意孤行地单打独斗,去证明什么‘仅凭己力’呢?这念头,不过是年少意气,画地为牢罢了。更何况,医者若想精进,除了苦读医书勤练技艺,更要接触形形色色的病例。若因无谓的傲气,连病人都不敢认我,那才是真正的输家,才是辜负了这身医术。”
杜惜柔看着陶知宁微微睁大的、充满震撼的眼睛,微笑道:“想通此节,我才决意放下那无谓的对抗心结,破了赌约。名声是工具,能助我行医救人,那便用!问心无愧,足矣。”
陶知宁听罢,心潮澎湃,如醍醐灌顶。眼前之人的经历与抉择,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那些关于依附之实,攀附之名的茫然感和屈辱感,在杜惜柔坦然承认“借力”并赋予其积极意义的瞬间,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出口。她犹豫片刻,终于将深埋于心的另一层心结和盘托出:“杜姑娘可知,我这棵‘茑萝’,正是因为攀附了外祖这棵‘松柏’,才有了飞上‘君子’高枝的机会。”她唇边带着苦涩的自嘲,“我才貌平平,家世更是普通,这桩婚事一下来,我便知道,皇上也好,端亲王也罢,看中的,无非是我萧相外孙女的身份。没有外祖,我什么也不是。”
“杜姑娘,不怕你笑话……”陶知宁微笑着,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沾了旁人的光来的。”
“陶姑娘……”杜惜柔凝视着她强颜欢笑下的酸楚与迷茫,心中满是怜惜。她起身,默默在陶知宁榻边坐下,拿出自己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人拭去眼角的湿意。
这无声的体贴与关怀,如暖流般击中了陶知宁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她自小懂事,习惯照顾长辈情绪,扮演着让亲人省心的角色,甚少在人前展露脆弱。此刻,杜惜柔像个知心姐姐般呵护自己,那份纯粹的善意让她倍感温暖与亲近,不觉伸手抓住了杜惜柔的衣袖,如同抓住一根浮木。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新生的光芒,噙泪微笑道:“可方才听了你一番话,我忽然觉得,这事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历来王侯将相荫封,多借祖上功业;士子仕途通达,要靠师友贵人的提携。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儿,都需借名借势,方可成就一番事业。他们都不羞,我一个小女子,又羞什么,耻什么呢?这身份因血缘,是注定了,但未来的路怎么走,怎么面对,活成什么样子,却是我自己能选择的。”她语气渐趋坚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杜惜柔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欣慰:不想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竟无意间解开了对方另一重枷锁。然而,陶知宁却又轻叹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带着深深的向往:“自来女子立身不易,多拘后宅,一辈子不是为了身后家族活,便是为了丈夫儿女活。杜姑娘,你医术精到,云游四方扶危救困,敢做我等不敢做之事,能为我等不能为之举。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更活得通透快意,真真如水中明珠。我真佩服你,也真……也真羡慕你。”那“羡慕”二字,轻若叹息,却重逾千钧。
“……”杜惜柔注视着她,面上表情忽转郑重,她反手紧紧握住陶知宁微凉的手,一字一句清晰道:“世人都以女子若水来比其性情。却不知水之真意,在于柔韧不绝。遇崖成瀑,入谷成湖,刀劈不断,斧斩不绝,既可为江为海,载舟行远;亦可化雨化雪,滋养万物。陶姑娘,”她目光灼灼,饱含鼓励,“你我同为女子,你入王府在京城,我入医道在江湖,路虽有异,地处不同,却都免不了要面对各自的悬崖深谷、明枪暗箭。我知姑娘心下对即将踏入的王府深院,就像我初出葳蕤谷时面对茫茫江湖一样,充满了未知的担忧与忐忑。但在那里,姑娘未必不能活出自己的光彩,做出些有为之事来!”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带着涤荡人心的力量:“这世间囚笼万千,有形无形,或来自外界,或生于己心。如要破笼,有时需靠外物机缘,有时却只在己心一念之转。姑娘面对‘茑萝之境’既可以选择看开,面对悬崖深谷,亦可选择像水一样,不慌不惧,坦然顺势,为瀑为湖,自成景致!”
一席话,如春夜雷雨,带着洞穿世事的智慧与同为女子的共鸣,将陶知宁晦暗蒙尘的心境冲刷照亮。她怔怔地望着杜惜柔,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豁然开朗的激流,猛地冲上她的鼻尖,撞得眼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她猛地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住杜惜柔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翻涌奔腾,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几近哽咽的低语:“多谢……杜姑娘……金玉良言,字字珠玑……知宁……受教了。”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束缚,簌簌滚落腮边,却不再是苦涩,而是冲刷淤塞后的释然与明悟,那久久萦绕眉宇的忧愁茫然,也终于消散。
夜渐深沉。惜柔见陶知宁情绪平复,倦意袭来,便细心叮嘱了几句,起身告辞。陶知宁心中感激,特意吩咐白梨亲自护送杜姑娘回房。
回廊寂静,月色清冷。白梨沉默地跟在杜惜柔身后,脚步轻得如同猫行。一路无话,待行至杜惜柔房门前,即将转身离去时,白梨忽脚步微顿,一道声音低而清晰地传入杜惜柔耳中:“烦请杜姑娘转告江少主,今夜子时,我在二位的小船之上等他。”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杜姑娘愿意,也可一道前来。”
杜惜柔微怔,旋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待江梅处理完琐事回到杜惜柔房中,杜惜柔便将白梨的邀约转告。江梅闻言,剑眉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外的笑意:“哦?我还琢磨着去找她收账呢,没想到她倒主动找上门来了。好,省了我的功夫。不过,她戒心这么重的人,居然还会邀你同去,”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难道是怕我因为什么和她打起来?哼,有意思。”
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白梨此举别有用心。
杜惜柔却觉得可能是其它缘故:“她也许是觉得你我二人走得近,给你说了,我不可能不知道,与其这样,不如叫我同去。”
江梅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只道:“也是。毕竟立约时你也在场,证人去,合情合理。”说着忽从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来,笑道:“看,这是我今日行医的报酬。”
杜惜柔微微一笑,定睛一看,见是五两,不由道:“萧公子出手真真阔绰。有钱人都这么大方吗?”
“也有抠门的。但这位是真大方,一上来就给了我五十两。”江梅嘻嘻笑着,拿着那锭银子抛了接,接了抛,“可我想着,人风寒你治的,心病么,我是说了几句,可若陶姑娘就是想不开,那我就是说上十箩筐也不顶事啊,便只拿了五两,怎么样?够良心吧。”
“……”杜惜柔看着人,一时哭笑不得,只得道,“嗯,很良心。”
不想江梅却忽改口:“不过比起银子,我更想知道,萧相为什么会派他去接陶姑娘。”他接住银子,神色忽转严肃,“萧相这种长辈,向来是最重视底下儿孙的学业的,萧公子尚未成人,又是他唯一的亲孙子,萧相怎么会派他离了太学跑去接陶姑娘?萧府又不是没有能干可靠的下人。”
“我思来想去,除了一个借机游学,再找不出旁的理由,可今夜闲聊,听萧公子的意思,这事竟是连他自个儿都没想到,来得突然,嗯……就总觉得,这事背后,或许,没那么简单?”
江梅猜得小心谨慎,一句话语气拐了七八个弯。杜惜柔知他做这行本就倾向看人看事多思多想,也不见怪,只尽力相帮,理清思绪:“那萧公子是怎么想的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江梅白眼差点没翻到天灵盖上去:“他可开心了,说自己读书读得头疼,这会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跑出去浪了。完了还追着我问起来,问江梅是不是我真名,我是不是心——”
杜惜柔见他突然顿住不语,奇道:“新什么?”
“额,心,辛苦了。”江梅咳了一声,将“心悦你”三字咽了回去,自觉这个改口十分蹩脚,尴尬地直胡乱挥手,描补得也前言不搭后语起来,“本来还要坐会的,我被他问烦了,就赶紧找借口溜了。”
杜惜柔纳闷:“萧公子念你开解费心,出言关怀,你为什么会烦?”
“……大概是因为酒劲上来有点困了吧。”江梅哈哈说着,忙里忙慌地打了个哈欠,“师妹我回去睡会,你也休息会,一会我过来叫你。”说完再度找借口溜了,杜惜柔信以为真,再未追问,只赶紧浓浓地沏了一壶解酒茶送去,让人服下再睡。
不知不觉,子时将近,月悬中天。大船旁系着的小舟在江波中轻轻摇曳。喝茶喝得眼睛老圆的江梅与杜惜柔估摸着时辰,悄然下到大船,跃上小舟。只见白梨一身劲装,独立于船尾,正望着漆黑江面出神。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背影显得孤峭而冷硬。
“白梨姑娘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啊,清净,好说话。”江梅出声打破了寂静。
白梨闻声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江少主,杜姑娘。”
三人进入狭小却整洁的船舱内坐下。江梅掏出火折点亮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
江梅开门见山,目光如炬:“姑娘邀我们前来,是为了结清那笔‘前世’的账吧?”
白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江梅盯着她微笑,语气却变得严肃而隐含压迫:“那就请说说吧。白梨姑娘,在成为相府护卫之前,你是谁,做什么营生,又为何会入相府。”
“……好。”白梨放置膝上的手微微用力,低声道,“我——”
“慢着!”江梅突然出言打断了她,微笑道,“差点忘了提醒姑娘了。”
他的眼神陡然锋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姑娘注意了,我要听的,是真话,经得起沧海山查证的真话。还望姑娘莫拿‘江湖漂泊’、‘家道中落’之类的虚词来搪塞。你的身法,还有那气息收敛的本事,绝非寻常江湖路数,更不是萧府能教出来的。姑娘若想相瞒遮掩,”江梅笑意收敛,悠悠掏出腰间铁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自己手心,“那便是坏了江湖规矩。江某后面,怕是只能得罪一二了。”
白梨的身子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她迎上江梅审视的目光,那原本沉静如寒潭的眼底,仿佛有坚冰在碎裂,透出一丝被触及禁忌的森然。舱内陷入死寂,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轻响。半晌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冷硬得像淬了剧毒的寒铁,吐出三个字:
“三更崖。”
三个字带着森森鬼气,一点夜风吹进舱内,桌上灯火猛地一跳,江梅、杜惜柔瞳孔骤然收缩——
三更崖,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
江梅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十二分的警惕:“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敢问姑娘,在三更崖上哪座殿?鬼差之中,是何明目?”
“阎罗殿,五鬼。”白梨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江、杜二人微吸一口冷气——阎罗殿!那是三更崖核心中的核心,唯有排名前二十的顶尖杀手才有资格进入!而“五鬼”,更是位列其五!这代表着何等恐怖的实力与杀戮!他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发白,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手中铁扇的机括之上,周身肌肉紧绷。杜惜柔的身体则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仿佛有冰冷的毒蛇缠绕。她下意识地想后撤身子,旋即又生生顿住,强行压下那股本能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翻涌而上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悲悯——眼前这冷硬的女子,曾是那阎罗殿里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鬼”?她究竟经历过怎样非人的岁月?
白梨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细微的杀气波动,她瞥了江梅一眼,并未点破,也未有任何动作,只是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语调说下去,仿佛在讲述别人的生平:“接令,杀人,收钱。不问是非,不论善恶,只认价码。”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浸透血腥与黑暗的岁月,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后来……倦了。不想再做一把只听号令、只知杀戮的刀。”
“所以,你叛逃了?”江梅的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叛逃三更崖?那几乎是十死无生,永无宁日的绝路!
“是。”白梨承认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但那个“是”字的尾音似乎比平时略沉了一分。“代价很大,几乎丢了半条命。但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想要……自由。”当“自由”二字从她口中吐出时,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星火极其艰难地跳跃了一下,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沙哑。
“既要自由,那为何会入相府,心甘情愿做了陶姑娘的护卫?”江梅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更深的审视,“这难道不是从一个杀人的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权贵的金丝笼?”
“不一样!”白梨斩钉截铁,语气难得地有了明显的、强烈的波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个‘笼子’,是我自己选的!”
月光透过舷窗缝隙,落在她冷冽的侧脸上,眼神锐利而清晰,“我需要一个足够高、足够深、能挡住三更崖无休止追杀的地方藏身,也需要银钱安身立命。相府,够高,也够深。更重要的是……”她语气微不可察地缓了一瞬,透出一丝罕见的、近乎温软的东西,虽然依旧被她强行压抑着,“在姑娘身边,不一样。她……人很好,待我,也很好。”她似乎很不习惯用这样柔软的词来形容感受,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肯定,“在这里,我活得……比在三更崖上,像个人。”
江梅久久凝视着她。从她毫无感情地吐出“三更崖”、“阎罗殿”、“五鬼”时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到说起“自由”时眼底深处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燃烧的星火,再到提及陶知宁时那强行压抑却终究泄露的、如同寒冰初融般的暖意……这巨大的反差,本身就是一个惊心动魄、充满血泪与挣扎的故事。一个站在杀戮巅峰的顶级杀手,为了虚无缥缈的“自由”和“活得像个人”,不惜叛出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亡命天涯,最终将自己托庇于一个看似更华丽、却也未必全然安稳的“金丝笼”中。这其中的决绝、血泪、孤勇与所求,令人动容,也令人脊背生寒。
“好一个‘自己选的笼子’。”江梅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故事,够分量,值了。白姑娘,”他站起身,目光深沉地看了白梨一眼,“沧海山有沧海山的规矩,你大可放心。”说罢再不多言,转身没入船舱门口浓重的阴影中。
杜惜柔也站起身,走了两步,却忽又停下,转回身看向白梨:“三更崖上排数称呼,鬼为名号,皆无姓名。不知姑娘现在的名字,是谁替你取的?”
“……”白梨回答道,“我自己。入府后我被指派到姑娘身边,她问我叫什么,我便想了这么个名字。”
“很美的名字。”昏黄的灯光下,杜惜柔的目光清澈而郑重。
白梨心下一动,抱拳道:“多谢。还未谢过杜姑娘,开解我家姑娘之恩。”语气虽淡,感激之意却真诚。
杜惜柔微微一笑,如月光般清浅柔和:“不必客气。我也很喜欢她。好好护着你家姑娘吧,她值得。”说罢,不再停留,转身追随江梅的身影离去。
小船舱内,重归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白梨独自立于原地,望着舱外漆黑如墨的江面,以及江面上那轮孤冷的明月,久久未动。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护住眼前那一点微光的决绝。夜风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三日时光忽而过。大船稳稳停靠在繁华的景州码头。在杜惜柔的精心调理和自身心结渐开后,陶知宁的身体已大为好转。她面色虽仍显苍白,但精神奕奕,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早已消散无踪,偶尔还能与萧成裕说笑几句,眉宇间那份轻灵慧黠之气重现,令萧成裕欣喜不已,直道江梅和杜惜柔是阿姐的再造恩人。
临别前夜,陶知宁将杜惜柔再次请至自己布置雅致的舱中。烛光温暖,她郑重地取出一个包裹。解开蓝布,里面是厚厚一叠装订整齐的纸册,墨迹犹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药草清气。这正是她视若珍宝、承载着祖父遗志与祖父母深情的药方集原册,以及她之前为遣怀所抄录出的副本。
“杜姑娘,”陶知宁将那份半厚的抄本轻轻推到杜惜柔面前,眼中带着真挚的感激与不舍,“此乃家祖毕生心血所集,于我而言,重逾性命。姑娘妙手仁心,救我于沉疴病困,更开我心扉,引我迷津,恩同再造。知宁身无长物,唯有将此抄录之册,赠与姑娘。虽不及原册万一,字句药方却是一丝不苟,亦是知宁一片赤诚心意。愿姑娘凭此济世,善泽苍生,则家祖在天之灵,亦当欣慰。”她抄录的不仅是药方,更是祖父治病救人的仁心,也是她自己挣脱心障、寻求新生与价值的见证。
杜惜柔看着那一叠誊抄得工整娟秀、凝聚着心血的纸页,心中震动不已,暖流涌动。这礼物太重了!她连忙推辞:“陶姑娘,此乃家传至宝,惜柔万万不敢受!姑娘心意,惜柔心领便是!”
“姑娘若不收,便是嫌弃了。”陶知宁坚持,眼中水光潋滟,情真意切,“况且,姑娘那夜曾言,借力而行,问心无愧。这药方集在姑娘手中,能救更多人,活更多命,岂不比束之高阁,尘封于箱箧之中,更符家祖悬壶济世之遗志?姑娘便当……是借我陶家祖辈之力,行姑娘普济苍生之心吧。此乃善缘,非为负担。”
话已至此,字字恳切,句句在理。杜惜柔望着陶知宁清澈坚定的眼神,不再推辞,郑重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抄本,如同接过一份神圣的托付:“陶姑娘厚赠,惜柔……愧领了!必不负所托,以此仁术,泽被苍生!”两人执手相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陶知宁心思细腻,知杜惜柔行医在外,有时需借势而行以护己身。她又取出一封盖有萧府私印的信函,微笑道:“这是请成裕以萧府名义所写的感谢信,言明姑娘妙手回春,于途中医治于我,萧府上下铭感五内。姑娘行走江湖,若遇需表明身份或借势之处,此信或可略尽绵薄。”
这份心意,考虑得可谓周全至极。杜惜柔心下感动,再次郑重谢过。她珍而重之地将信函与抄本收好,陶知宁又奉上诊金若干道:“前日闲聊,听姑娘的意思,是不打算返回谷中,要继续游历。有道是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带点银钱总是好的。这点诊金,还望姑娘收下。”杜惜柔却不肯,直道:“姑娘所赠二物,其价堪比千金。我若再收诊金,于心何安?”坚决推辞。陶知宁见状不好勉强,想到杜、江二人常在一处,便以谢江梅开解为由,请杜惜柔将诊金带给江梅。
杜惜柔微微一笑,只道:“姑娘若要谢我师兄,不妨当面给他?他就在门外。”陶知宁见她识破自己的小心思,不由也笑了:“只怕他同姑娘一般,也不肯收我的。”
说罢派人请江梅进来。江梅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可面上还得绷住——师妹在一旁看着呢!自己已拿了萧公子的银子,又怎好再拿呢?算了算了,这份银子……咬咬牙就当没看见吧!他潇洒一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摆手拒绝道:“姑娘言重了。我们说得再多,也要姑娘自己愿意想开、能够想开。此事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需言谢。”
“于先生是举手之劳,可于知宁,却是拨云见日之恩。”陶知宁神情恳切,坚持道,“先生若不让我聊表心意,知宁心下难安。”
杜惜柔见她神色是真想感谢,又见师兄眼神打银子上溜过故作洒脱的样儿,抿嘴一笑间,忽而心念一动,她轻声道:“师兄,陶姑娘一片诚心,你要不……”说着借拂去额头碎发之机,点了点自己的眉毛。
江梅见状瞬间明了。他看向杜惜柔,眼中闪过一丝感谢提醒的笑意,随即转向陶知宁,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既然姑娘坚持……江某确有一事,困扰多年,若姑娘日后方便,或可代为留意一二。”
“先生请讲。”陶知宁正色道。
江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深埋心底的隐痛:“此事关乎我失散多年的小妹,江柳。三十年前,沧海山前身漕帮因势力扩张,与蛟龙帮冲突日烈。彼时我尚年幼,与小妹江柳一同被蛟龙帮劫持,充作人质。后来帮中兄弟拼死将我救回,小妹江柳……却在那混乱中不知所踪,生死不明,杳无音讯至今。”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磨灭的伤痛。
舱内一时寂静。陶知宁眼中满是同情。
江梅继续道:“小妹自小聪慧过人,记性极佳,尤擅音律。家父曾谱有一曲《沧海谣》,曲调苍茫,颇难掌握。小妹那时不过六七岁年纪,听我吹过几遍,便能无师自通,吹奏得似模似样,音准韵味分毫不差。”
说罢借来纸笔,写下曲谱,双手奉与陶知宁:“此曲乃家父心血,亦是我兄妹幼时记忆所系,我们一家人常私下吹奏,外人未尝闻也。小妹若在人世,此曲她必不会忘。今将此谱交予姑娘,烦请姑娘代为留意。若在京中,或日后所至之处,听闻有吹奏此曲者,尤其女子,无论年纪身份,万望相告!此恩此德,江梅与沧海山上下,永志不忘!”
陶知宁双手接过那承载着无尽思念与希望的曲谱,郑重承诺:“江先生放心,知宁必当谨记于心,竭力寻访!若有消息,定派人去登州沧海山告知。”她略一思索,追问道:“令妹失踪时,除擅音律、熟记此曲外,身上可还有何易于辨认的特征?譬如胎记、痣痕之类?”
江梅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忙道:“有!小妹左耳垂后方,靠近发根处,生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当年家母还常笑言,那是月老给她系的红线头儿。”
“左耳后朱砂痣,知宁记下了。”陶知宁将这一特征牢牢记在心间。忽又想起一事,转目看向杜惜柔道:“家祖原册所载甚丰,我日后必当继续抄录,待后续抄成,不知该如何送达姑娘手中?”
江梅闻言好奇,询问之下,知陶知宁竟将家传医册现有的抄本尽数给了杜惜柔,心下大震,既替杜惜柔高兴,对陶知宁于感谢之外更生了敬佩之情,心思电转之下,他眼中精光一闪,主动开口道:“此事易尔。京中有一茶馆,名唤‘泼茶香’,位于西市柳荫巷口。此乃我沧海山在京中的一处小小产业。掌柜姓钱,为人可靠。陶姑娘若后续抄录完毕,或日后有事需寻惜柔,只需派人将书信或书册送至‘泼茶香’,言明转交杜惜柔姑娘,钱掌柜自会设法以最快速度送达。”说着忽意识到之前未相告据点,露了防人之心,忙描补道,“为免万一,沧海山名下据点基本密不外告,适才相瞒并非有意,还望姑娘不要介怀。”说罢抱拳行了个大礼,“小妹的事,就麻烦姑娘了。”
陶知宁得知京中“泼茶香”乃其据点,好不惊讶。见其言语举动,又感其待杜惜柔之好,寻亲之痛,忙道:“据点系沧海山内部秘密,行事关键,江先生不告诉我,才是人之常情。今既告之于我,便是信我,知宁不会负二位信任,更不会负先生所托。先生放心。”
一席话说得郑重有声,通情达理,江梅抱拳谢过,对陶知宁印象愈好,心底也终于明白自家师妹和那个冷脸白梨待此人额外不同是为什么了,再想起那位端亲王,心下只默默道:“但愿你不是个瞎子。”
翌日清晨,景州码头熙熙攘攘。杜惜柔与江梅收拾好行囊,向萧成裕、陶知宁等人郑重辞行。萧成裕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陶知宁则拉着杜惜柔的手,依依不舍,叮嘱珍重。两人身影最终消失在码头上涌动的人潮之中。
送走了能开解心扉的良医益友,余下的旅途似乎又变得漫长而寂寥起来。所幸十数日后,许京巍峨雄壮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因萧成裕早前已写信告知归期,船刚靠岸,便见相府老管家余福带着几个精明干练的仆从,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公子!表姑娘!一路辛苦!”余福热情地行礼问候,瞥见儿子余庆手脚麻利地指挥人手清点行李箱笼,分类装车,安排有道,心下欣慰。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余福冲人点头一笑以示肯定,自引了萧成裕和陶知宁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回家。
车轮辘辘,驶离喧嚣的码头。阔别多年的京城近郊风光在车窗外掠过,陶知宁望着熟悉的街景,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归乡的亲切,亦有对未知前程的思量。萧成裕则是归心似箭,兴奋地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指点着熟悉的景物给陶知宁看。
然而,行了一段,萧成裕脸上的兴奋渐渐被疑惑取代。他放下车帘,看向对面坐着的余福:“余爷爷,这……方向不对啊?不是该进城回府吗?我们这是去哪?” 陶知宁闻言也抬起了头,眼中带着同样的疑问。
余福看着二人,脸上笑容不变,声音清晰地透过辘辘车声传来:“飞钟山。”
“飞钟山?”萧成裕一愣,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祖父不在府里?他老人家……身体有恙?” 他首先想到的是祖父的健康。
余福忙道:“公子放心!相爷能吃能睡,好着呢!之所以不在府里,是因为相爷他老人家……”他顿了顿道,“他老人家三月前向圣上递了辞呈,圣上恩准了,赐了飞钟山下的兰田别业让相爷颐养天年。相爷如今就在别业中静养,等着公子和表姑娘呢。”
“什么?!”萧成裕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祖父历两朝风浪,起起落落,多少次上书请辞都被皇帝以“国事倚重”、“朕心难舍”等理由驳回。那抽身之难,萧成裕比谁都清楚!这事来得突然,背后必有蹊跷!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病重未言?遭人构陷失势?朝堂剧变牵连?愈想愈怕,再开口,声音都变了调:“人既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官归隐?祖父他……他当真无事?是不是……是不是曹科那老头儿又使坏了?还是朝中出了什么大变故?他们是不是……”
“哎哟我的好公子!”余福哭笑不得,连忙打断他越来越离谱的猜测,“您放一百二十个心!相爷真没事!就是年纪到了,真没别的缘故。”
萧成裕:“可之前……”
“没法子,相爷年纪大了,圣上再不舍,也得体恤老臣颐养天年不是?”他笑容可掬地打起了太极,“公子要不信,等会儿见了相爷,亲自问问不就知道了?”
萧成裕被噎得哑口无言,对着余福那滴水不漏的笑容言语又寻不出破绽,只得悻悻然地哼了两声,满腹疑云地坐了回去。亲自问?他可没这个胆,就算他敢,祖父老人家可未必肯说真话!陶知宁一直沉默地听着,想起逝去的父母,心中波澜大起,可见余福神色,又觉不像碰上大祸坏事的样子,沉思片刻,她温婉开口,装作不经意道:“余爷爷,飞钟山离城远吗?日后我若想进城逛逛,可还方便?”
她问的是距离,想的却是更深层的东西——祖父突然辞官离京,是预感朝堂将有风波?还是与自己这桩拖延多年、如今重启的婚事有关?迁居京郊别业又是否算是一种彻底远离权力中心的姿态?且她即将以准端王妃的身份入京,身处这漩涡中心,又该如何自处?这兰田别业,是避风港,还是新的起点?一时之间,思绪百端。
余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笑道:“表姑娘放心,方便着呢!别业离城也就大半日车程,官道平坦好走。您就是早上兴致来了进城逛逛铺子,听听戏,晚上赶回来陪相爷用晚膳都来得及!保管误不了事!”
萧成裕听了这话,注意力被转移,摸摸肚子,顿觉饥肠辘辘——他想着快到家了,兴奋得早饭都没吃几口。他苦着脸道:“余爷爷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饿了。姐,你饿不饿?”
陶知宁也觉腹中空空,轻轻点了点头。
余福失笑:“得嘞!那咱们就快马加鞭,早些回去用膳!相爷定然也备好了接风宴等着呢!”他征得二人同意,立刻掀帘吩咐车夫提速。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加快奔驰起来,卷起淡淡烟尘。眼见离飞钟山越来越近,道路渐入山间,两旁林木葱郁,山风送爽,行人愈发稀少。就在一个树木掩映的岔路口,马车正欲拐弯驶向通往别业的山道。斜刺里,路旁茂密的灌木丛中,突然毫无征兆地蹿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跑得飞快,直直地冲向疾驰的马车路心,事发突然,道路狭窄,余福坐在车门处看得真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吼道:“让开!快让开!”车夫亦用尽全力猛勒缰绳,拉车的骏马被勒得长嘶一声,前蹄扬起,车身剧烈颠簸,然而那人影仿佛被吓傻了,又或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竟在疾驰的马车前呆立不动!车内的萧成裕和陶知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颠得东倒西歪,惊呼出声。与此同时,一声凄厉尖锐、带着无尽惊恐的呼喊,不知从路旁何处骤然爆发:
“公子!”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沉重闷响,那人影如同一个破败的麻袋,被狂奔的马车狠狠撞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进了道旁的草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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