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个阴沉的下午,又下了一天的雨,积着水的院子里溅着密密的水花。
小四静默地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开着的门投进灰色的光,铺在他身上。
从公安局回来的路上他一直看着天空想,天堂也会下雨吗?天堂里的小兰过得好吗?
他有些要坐不稳了,身体微微发着抖,刚经过洗胃的他还是虚弱的,何况之前已经在公安局受审了大半天。他心底是比这天气还要冰凉的。
但他努力想要坐下去,倒下去是种耻辱!他坚定地这样认为,尽管对这种环境和状态早都反感至极!大人们的思想思想实在太肮脏了!
他用右手拇指在左手腕内侧摩挲着,一遍又一遍划过那个刻进肉里的狰狞“忍”字。
对面是他的父亲,冰冷的眼神里掩盖不住厌恶和愤怒,阴影里明明灭灭的火光跟随他,时而踱步,时而静止。呛人反胃的烟味萦绕整个房间。
2.
你到底说不说话?小四父亲再次发问,但语气已变得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喝农药?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要参与其中!
一个月前,也就是事发的时候,他是焦急的,毕竟家里就小四这么一个独苗,虽然才14岁,但已看得出将来会是个俊朗的青年,学习也很优秀,是初二(2)班有威信的班长。
但是,接着又有几个孩子用同样的方式自杀时,学校被迫停了课,公安开始立案调查。他们怀疑小四跟小兰发生了关系,所以小兰第一个寻死,儿子紧随其后,可是,其他几个为什么也跟着自杀呢?他们解释不通,被救下来的四个孩子又都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言。
西北偏僻的村子里顿时谣言四起,有鬼神说的猜测,说他们可能中了什么邪,被脏东西跟着了;也有说小四坏,从小就会用“职务之便”的;还有谴责小四爸妈管教失职的……
小四妈为此天天以泪洗面,父亲的耐心也慢慢消磨殆尽,最初的焦急变成了失望,然后是厌弃。
你为啥不早点死!尽给老子丢人!他愤怒地一脚踢翻小四,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恨恨地指着骂:他们就不该救你!丢人现眼!MD!从小就不学好,你说,小兰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闻声赶来的母亲甩掉手里的白菜帮子,扑到儿子身上,把小四紧紧搂在怀里,哭着咒骂小四爸。
一缕潮湿头发贴在小四腮边,痒痒的,黏黏乎乎,他抬起右手把它拿开,也把留在那里的潮湿擦干,他没有哭,也不会哭,更不会让任何人觉得他会哭!
但他仍不由自主地发抖,这让他更讨厌自己——居然被轻轻一踢就倒了?居然发抖?居然,情不自禁享受母亲怀抱里传过来的温热?
不行!第一次在医院回答过警察的提问后,他就决定再也不会开口的。反正他们又不会相信。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太让他失望!
甚至连母亲,也只是心疼他,而不是相信他,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挣扎了一下,从母亲的怀里出来,颤抖着双手撑地,要站起来,却意外地发现,除了身体像软踏踏的沉沙袋外,整个胳膊也像两条沙袋,松软,沉重,没有半点力气。
脆弱的胃突然也有了反应,涌起阵阵酸苦,他紧闭唇齿,眉头紧锁,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不良反应,脸色惨白,舌根底部滚出苦涩清涎,比起死去的小兰,自己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一旁的母亲看到儿子的痛苦,又哇的一声大哭,扑上去抱着他,一边叫男人过来帮忙抱他到床上躺着。自从洗胃抢救回来后,儿子大多吃的是稀食,而且吃得很少,今天大早上的又被警察来带走,他更是没吃什么东西。
小四爸禁不住妻子的哭喊,从嘴上拿下烟朝门口扔去,双手穿过夹窝和脚弯,把他抱起来,朝房间走去,小四妈跑在前面开灯。
儿子瘦了很多!他们都知道。
3.
小娟从摩托车后座的雨衣里钻出来,单脚在水泥地薄薄的水面上跳了两下,弓着腰,两手盖着头顶,快步跑进堂屋,又径直跑进房间,娟妈听到外面的车声,往灶膛里塞了两块柴,从堂屋后的厨房跑出来,看到正在门口跺脚的娟爸,朝女儿的房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问:说了吗?
娟爸摇头摆手,噘着嘴嘘声回答:随她随她,不想说就别问了,等她自己想通再说。
尽管他们也对女儿参与自杀大惑不解,但是,活下来就好,女儿是个活泼开朗的人,长头发大眼睛,能歌善舞,比两个弟弟的性格外向很多,还是初二(2)班的文体委员,跟学习委员小兰的关系最好,两人同岁,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也许,她只是因为朋友的自杀,一时冲动了?他们这样猜测。
不用想小娟都猜到了爸妈的此时的反应,她心里很感激他们对她的宽容和忍耐,她不确定,对这个信守承诺的集体行为,多年后自己会不会觉得可笑,或者认为冲动,但是,起码这次死亡事件,让她知道父母确实很爱她,没有半点重男轻女。
今天在公安局遇到了小四,他瘦得那么厉害,眼神无光,眼眶塌陷,她的心一下就疼了。村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她也听到了,警察也问过她,小四和小兰的关系。他们是结拜的兄妹,她肯定地告诉他们。
他们不信,她知道。
小兰喜欢小四,她也知道。
但是,她也喜欢小四,她还表白了,小兰亲眼看到的。
4.
林子低着头坐在厨房帮母亲摘着豆子,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右手腕内侧的“忍”字,母亲说,今天警察又找了小四和小娟去问话,明天应该到他和阿华了。她说,让林子听警察叔叔的话,好好交代。
林子低着头不说话,看着自己的手腕,尽量让自己听不见母亲的话,只沉浸在对小兰的怀念里,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小兰明白他,倾听他,会温柔的露出笑脸,摸摸他的头,连母亲都做不到,只会整天唠叨,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
现在小兰死了,再也没有人让他愿意说话,他又回到了最初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回忆着跟他们在一起的往事,小兰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又心地善良,体贴人心,经常帮助后进生的他。她知道他不爱说话,就只是下课或放学后,拿着自己作业过来让他抄。他蒙头抄,她就坐在一边支着头看,有时候会突然递上一颗糖。抄完之后,她会问他有没有不懂的地方,然后开始从头给他讲解。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是一开始就讲解,而是先借给他抄。
慢慢的,他开始说话,开始在小兰面前变成话痨,学习开始好转,也开始有了其他朋友。也是在跟小娟小四他们接触后,他才发现,这些学习好的人,并不总是高高在上的,而且人很好。
所以某天,他和他们——小兰,小娟,小四,还有阿华,五个人在村里废弃的祭坛前结拜,像电视里那样许下诺言,约定,这一辈子,不能同生,但一定要共死。
所以,小兰死了,他们四个人也如约要去天堂找她!
可惜,一个都没死成。
自杀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让他反感的是,警察一遍一遍地问,小四和小兰是什么关系?有没有看到过他们亲嘴?
他厌恶地瞪着他们,小兰是什么人他是最清楚,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单纯可爱的了,她那么冰清玉洁,爱惜名誉。而这些大人们,却把她想得那么肮脏!
他死不了,那余生就只剩下“忍”!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小兰。
坐在灶膛前加火的母亲扭头看了一眼林子,叹口气,又自顾自唠叨起来。
5.
小四妈抬了热水过来,拧了把热毛巾在小四脸上手上擦捂,之前的哭嚎变成了焦急的低泣。她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完全不懂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他真的喜欢小兰,等长大了,也不是不可以的,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娃,她也喜欢的。
她比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她只是本能的心疼儿子,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小四痉挛地蜷在被窝里,五脏六腑好像被绞成了死结,冷汗湿透了衣被,嘴里的清涎,胃里的苦水再也忍不住,源源不绝地呕出来。
他的头昏昏的,看到小兰站在人群里倔强又委屈的样子,这姑娘跟小娟关系那么好,可性格却和小娟完全不同,不就是抱一下吗?至于那么别扭吗?
其他的同学都起着哄,还有人打口哨嘘着声,阿华尴尬地站在对面,整个脸涨红得像猴屁股。
小娟拉着小兰的手说,就抱一下而已,抱吧,初三调整班级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在一个班呢。
小兰刷地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不到小娟不但不帮自己说话,反而劝她给阿华抱?可以后还在一个学校啊!她,她并不喜欢阿华,为什么要抱呢?
哎呀,就抱一下而已啦,人家阿华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过来说的,要是不抱,多尴尬,也多伤人家自尊心!你看我的,我给你做表率。
小娟放了小兰的手,挤出人群,朝最外边的小四走去,小兰紧盯着,看着小娟大大方方地跟小四说,她喜欢他,想做他的女朋友。
小兰如遭雷击,已经完全听不见小四说了什么,但又很想知道小四的回答,所以赶快调整自己,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看到小四走过来,对她说,你让他抱一下。
小兰愣在那里,这是班长,也是他们拜把子兄弟里的大哥,还是她悄悄喜欢的人!她从来都听他的,他让她竞选学习委员,她就竞选了,他让她全力帮助后进生林子,她就天天放学辅导林子作业,还跟他成了好朋友,现在,他让她给阿华抱一下……
她吞进要流下来的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小四现在觉得对不起小兰,当时为什么要逼她做不愿意的事呢?为了体现自己在小兰那里的权威?还是只为缓和尴尬?
小娟过来表白,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小四爸带着村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胃痉挛!肯定是受凉了,他现在的身体还很差,平时要多注意!医生一边说一边把针头扎进小四的屁股,很快症状就缓解了。
母亲接着帮他擦汗,又要找衣服来帮他换,他红着脸,抱过衣服要自己换,母亲只好出去,说重新给他拿床干被子过来。他隐隐听到医生在堂屋里跟父母嘱咐什么。
那么一瞬间,一股暖流冲谈了些他对他们的厌恶和反感。
他匆匆换了衣服,站在窗前,天已全黑,雨还在下,外面是窸窸窣窣的雨声,还有屋檐下滴下来的雨滴滴打地板的声音,如果小兰还活着,这些东西会让她欢喜还是哀愁呢?怎么自己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四妈抱了被子进来,猛然看见一个佝偻的小老头站在窗前,心里一惊,再一看,是儿子,眼泪又哗啦啦流下来,赶紧放下被子,拉过小四,嘱咐他躺下休息,她去给他做饭。
6.
小娟跟父亲坐在堂屋里看着电视,除了电视里的声音,就剩悄无声息,娟爸感到有些不舒服,事发之前,每每看电视,女儿总有说不完的话,老是和弟弟们争哪个好哪个不好,就连插播的广告也要说,可是现在,两个小儿子被送到外婆家暂住,只剩他和女儿在堂屋,他都不确定女儿有没有在看电视。娟妈又在厨房忙着收拾,要是多个人过来一起陪着,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啊。
电视里突然插播了广告,娟爸走过去要调台,没话找话地问小娟想看哪个?
就这个吧,她简短地回答,娟爸刚碰到按钮的手又收了回来,哦了一声又走回位置坐下。
母亲擦着手从后厨走进来,看到男人正用求救似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叫了声娟的名字,问她要不要洗漱了早点睡。
小娟嗯了一声,起身去洗漱。娟爸对着娟妈说,你也赶紧洗了去陪着吧,娟妈点点头。
出院后小娟就不敢自己睡,父母也不敢让她自己睡,这一个多月来,娟妈的生物钟也开始随着小娟的作息而调整。
小娟躺在母亲怀里,她时常想起小兰,想起那天下午,她跟她说,她只有死路一条了,阿华摸了她的胸,她变脏了,只有死才能让自己重新干净。
小娟知道,除了这个,还因为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大家私下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小兰脏!林子还因为那事跟阿华打了一架。于是,大家又说小兰脚踏两条船。
可是,文静的小兰只喜欢小四一个,她知道。阿华喜欢小兰,甚至连跟他们结拜都只是因为小兰,她也知道。
那天,小兰说她要以死明志,小娟说,如果她死,她陪她。
她不想让出小四,但是,可以如约共死!
可惜第一次没死成,买的老鼠药是假的,她们在学校的草地上都躺得睡着了,醒来发现还活着,小兰气哭了,连小卖部的人都欺负她!
第二次的时候,小兰没叫她,一个人悄悄喝一整瓶农药。
第二天上午,小四也在家喝了药,下午阿华喝了药。
她和林子谁先喝的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得赶紧跟着,不然掉了队,在天堂找不到他们。
小娟往母亲怀里拱了拱,她爱母亲,但她不能说,不能把小兰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告诉任何人,她没能陪她一起死,但会为她保守秘密,一辈子都不准人再说她的坏话!
7.
小四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门,好像是阿华他爹,但雨声太大,听不确定。
过了一阵,听到堂屋有谈话的声音,小四想确定一下,就假装出去喝水。
果然是阿华他爹,他一直看着小四,从出来到回屋,好像生怕他摔倒一样。他心里又涌起反感和厌恶,如果不是那天阿华非要抱小兰……
小四又回到窗前,看着漆黑的雨夜。
同学间那些说小兰的闲话他也听说了,可那天他也在的啊,根本没看到谁摸谁的胸这种事。
可是,一天课间,他却亲眼看见小兰和阿华在两栋楼的窄道里,他气坏了,白白辜负他对她的信任!大喊一声,冲上去给了阿华一拳,转身就走,任由小兰喊他追他说要解释。
他也不知道当时哪来那么大的气,即便后来小兰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他下跪,求他原谅,他也还是高傲地仰着头。他到底在生谁的气?哪怕到了现在,他也还没想明白。
林子拿着敌敌畏来找他的时候说,小兰的死,都是因为他!
没错!自己是该到天堂去亲自跟小兰说的,他原谅她了,也相信她的解释,阿华也说过了,他只是在跟她表白,在那里,是因为不想再被人看到。
他们曾立下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又去找了阿华,一起兑现诺言。
不过可惜,他们都没能到天堂去找她,小四微微仰起头,假装看到了远处的天空,轻轻问:小兰,天堂也下雨吗?一个人在那里,你过得好吗?
一元小说写作训练营21天写作计划第六次作业——叶人儿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