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玲是发小,小时候好得蜜调油,在一个被窝里睡过觉,——不止一回。有一次,我离家几天,回来晚上留宿她家,共有三人,其中有桃子(已过世,相信她在天堂)。好朋友小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就拉钩保证谁也不睡觉,说一晚上的话,可是我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王玲就抠我的脚心,我就乱踢脚,一脚踢她鼻子上,她于是大喊:流鼻血了,吓得我和桃子赶忙起床点灯察看,原来她吓唬人呢。这一折腾正合了王玲的心事——谁都睡不着了,说了一晚上的话。王玲喜欢裁缝,熬两晚上给我做了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我喜欢替人梳妆,三两下就给她剪了头发,把她的头发剪得像是脑袋上扣了少半个皮球。多亏我们正当好年华,穿什么裤子?顶什么发型?也都好看。冬天的时候,我就去王玲爸爸的饲养棚找她玩,她迟早在那里。饲养棚是间大房子,有半个院子那么大。屋子的一头养三五头牛,另一头四面挨墙盘个大炉子,中间留火口。冬天来了,外面刮起西北风,爸爸就烧起炉子,火口里窜起蓝色或红色的火舌,饲养棚里立刻变得温暖和潮湿,是个好地方。我们来这里找王玲,一是为了好朋友,二是为了里面的大炉子,王玲一看我们走进来就高高兴兴地招呼:
炉子上坐,炉子上坐。
我们就围坐在炉子上向火。
饲养员爸爸只怕冻着闺女和小伙伴们,时不时拎一个荆条蓝子过来往炉子里加煤。爸爸不多说话,个子矮矮的,像所有乡村的那些父亲一样,他们仿佛没有自我,仿佛就是为了劳作才来到这个世间。他们像山一样沉默,牛一样劳作。他们的生命自带大光华。这一位父亲尤其伟大,王玲幼年丧母,可是健康和乐观,爸爸的影响不可小觑。只是我们那时候有眼不识金镶玉,没对爸爸表示过敬佩,也没有和长辈打招呼的材料,只顾说笑。那一头,三五头牛待在阴影里,像哲学家一样沉思或者吃草料、反刍, 弄一嘴巴的白沫,可是并不声张。它们融进了夜里,变成了夜的一部分。不像这一边,不知天高地后的小女子们企图点亮黑夜。有时,外面悄悄地飘起雪花,王玲发现了就高兴地大叫:
真好啊,下雪了,你不要走了。我也很高兴:
不走就不走。
我们又睡一个被窝,又免不了被她抠脚心,我老是先睡着。
我和王玲还一起去拨过生产队的萝卜。那是快过中秋节了,月亮正变得圆满。晚上,月亮升起来,但见天幕郎朗,月似玉轮,满地清辉,是处流银。月光下、庄稼地、田间阡陌,、草木丘陵,、溪水淙淙,还有身边的一架水车,都变得美不胜收,大异于白昼,而在白天里,这些存在很少不被人忽略。另有一些特别的意境是我的笨嘴巴形容不出来的,我想,这就是文人雅士眼中的“月下”吧,只可惜我没有一枝生花妙笔,据此写出美文,传情达意,与大家共为陶醉。后来读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就想起和好朋友度过的那个夜晚,美好的时光无法复制,只有和王玲的友情慰藉我心。
终于还是长大了,各自嫁人过日子,彼此走上不同的道路,从此离分,再不能和孩提时那样经常相聚了。很多儿时的伙伴就因为这个原因逐渐变得生疏,终至于形同陌路。我和王玲却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从少年到成人,从青丝到白头。不论在哪里碰见,都小跑地奔向对方,然后拉起手来,相顾傻笑。
前几年她去异乡带孙子,离家千里,人地两疏,和外地儿媳又难以沟通,又怕给儿子添堵,往往出门来在寒风中给我打电话诉说苦衷。我这时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她面前,尽己所能为好朋友排忧解难。不禁又想起儿时在一起的光景,那时候多好啊,无忧无虑,简单而快乐。
王玲城里的房子和我家兄长在一个小区,这情况还是她告诉我的,她说,有一回在小区里碰上哥哥了,她和他打招呼,喊他哥哥,可是这一位记不得她是谁了,还是自顾走路,王玲就在后面一边跟着小跑(哥哥大长腿,他要甩开大步,把人真要甩八条街),一边作自我介绍:
哥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王玲啊,小时候成天和你家妹妹玩呢。
哥哥方才驻足。
哥哥是真正的草根,不是某些人的自谦或伪称。没有多少体面,一看就老土,脾气还臭,说话就穿帮,或者把人噎得翻白眼,这样的哥哥难免有人把他当空气。可是王玲要在其身后撵着与他相认。
王玲后来发福了,发福后的她跑起来像一只滚动的皮球,我想像她像一只滚动的皮球跟在哥哥身后一声声叫“嘎嘎”(我们这座城市的原住民都这样喊自己的哥哥,表达出一种别样的亲昵,),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冷丁肃然了。
她是不自觉地把我家哥哥当成自家哥哥了。
我被她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