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张纯善无害的脸,是我死前脑海里最后的图像,没有侵略性的温暖,坦然的带着笑。原来所有的诱饵都长着一个模样,蚀人骨髓的暖意和毛茸茸的舒适感不过是诱杀的前奏而已,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来得及这样想,来不及痛苦,来不及歇斯底里,来不及流出眼泪,来不及伤心,来不及抱歉,只是恍然。“哦......这样啊”
他似乎总是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却又不到让人忽视的程度。永远会出现在我出现的地方,独自一个人和所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人不会以为他有想要融入的意思,可是因为他的坦然冲散了这种情况下他本该有的孤独感,奇异的和谐,并不突兀。
我混迹在人群里,左右逢源,嬉笑怒骂,喧嚣热闹,我一直都应付的很好,也仅仅只是应付而已,就像吃饭喝水睡觉,这是必做的事,要很好地控制表情与神色来表达适当的情绪,可我一直无喜无悲,无知无觉,麻木且孤独。人这个物种是社会性的动物,我需要融入。直到我感受到那束目光,带着笑意和距离,神色有些腼腆,可是却没闪躲。他自得其乐的一个人浪费时光,浪费在让目光停在我的身上。那双眼睛有太多的意味深长,可是那张脸却一派的磊落纯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看着囊中之物的神色。
起初那目光里只是探寻和观察,他在我所处的人群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感受到注视,并不灼热却让人难以忽视,笑闹间隙我扫过去,他立在树下,光影斑驳在他的脸上交错,整个人显得很柔软。
时间久了,那目光会随着我而变化,探寻和观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藏的温柔,像月光碎在眼眸里。一捧温柔包裹着关切、怜悯和太多东西,让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无声的告白。可是,那双眼睛的主人,没有闪躲没有后退,却也没有进攻。那样意味不明的注视像梅雨,悄无声息的渗入皮囊,浸润到心里,让我忽略了危险只剩下困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开始出现在我辗转反侧的夜里。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目光的确有抚慰的力量,不用对视也能感受到他想传递的东西,在我与众人虚与委蛇的时候,那温柔里包括的其他东西就好像隐秘的奖赏和鼓励,让我觉得有趣。
那天我坐在废弃的工厂,眯着眼看暮色,他站到我面前,逆着光,我有些意外,偏着头等他开口。“来陪我么,到我家,和你的朋友一起”,我更意外了,又歪了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众人已经玩笑着答应了,他在他们的嬉闹里摇摇晃晃的,笑意更深了,可我还在困惑,那笑一点也不温柔,就像我时常那样。
他家在很偏僻的地方,周围有条很浅的河,或者说更像是臭水沟,水里狰狞的很,脚下的土地是很松软的黑色,黑的像浸了墨。他的家孤零零的在河边,阴着天衬着黑压压的土地,显得很寥落。当时我们像是被蛊惑,对于种种反常像是浑然不觉,仍是笑闹往前走,奔赴死地。
进门后,他反常的局促,言语间目光居然偶尔开始闪躲,阳光下的坦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家里很大也很空旷,与其说是家不如说像个半新不旧的会客室。我们却比这个主人要放松随意的多,依旧吵闹。房间角落里突然发出了声响,他在这个时候似乎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肢体笨拙的冲过去想挡开众人的视线,可是好奇心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挡掉的。我们把他推开,无视他的紧张和焦灼,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夏日的衣服,露出的左腿,严重变形,皮下的瘀血交错在整个小腿,肌肉组织似乎在一边萎缩一边腐烂。小孩的表情很痛苦也很习惯,并没有哭闹只是压抑着疼痛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我们都被吓到了,在七嘴八舌的质疑和喟叹声中,他开口了:“这是我哥哥的孩子,我哥哥去世了,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他这句话说的很可怜,还有淡淡的哀怨,像哭诉,理所当然把惨痛剖白,成全了众人的怜悯。惊疑和恐惧就在这一句话后被冲淡,沉默里弥漫起了同情。可我说:“你该送他去医院”,在我说完这句话后,他转向我没有说话,眼里却很失望,这时候大家好像才想起,这个小孩子让人不忍直视的肢体,纷纷开始附和。他盯着我,眼里的失望越来越浓郁,慢慢掺杂了疯狂,他冲我大吼:“他哪儿也不能去!我自己可以治!谁都治不好他!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我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有些许的惊讶,不是因为他突然地愤怒,而是因为似乎这个有些疯狂、偏执、莫名其妙、明显的不正常的他,让我有了真实的感觉。他说完,就撞开身边的人,颤抖着拿起医药箱里的东西开始去处理小孩子的那只腿,他有些失常,动作蛮横没有轻重,那个小孩子却一声不吭任由处置。我偏头看着众人拉开他,仍然苦口婆心劝说他把孩子送到医院,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妥协了:“好,一会儿我就把他送走。”大家看他终于松口,这样皆大欢喜,每个人又安慰了几句。
好奇怪,哪里都好奇怪,明明该产生恐惧,可是只剩下麻木,我回忆不起来曾经意味深长的目光,天色越来越暗,好像从踏进这个房间,有些东西就被剥离,或者被禁锢。大家在吃橘子,在昏暗的房间里,橘子的颜色有些过于鲜艳了。我游离在外,没有注意他一直看着我,直到一声尖叫,我才回过神来,“橘子里都是什么东西!”我仔细看,每个人手上剥开的橘子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虫卵,我木然的看着手里的橘子,头皮开始发麻,这具身体的感知力好像在慢慢恢复,我飞快把橘子扔开,浑身的毛孔都要炸开,抬头对上那双眼睛,他的眼里有浓重的伤感带着惋惜,他没有看向别处,声音很温柔像是诱哄,对我说:“我知道还是瞒不住的,可我要进食啊。做我的同类,来陪我么。”说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千疮百孔,每个孔洞里都钻出虫子,然后又开始愈合,虫潮涌来,尖叫声此起披伏,我浑身颤抖,膝盖开始发软,尖叫堵在喉咙里让我觉得窒息,所有人开始连滚带爬的逃跑,跑出那间屋子。我哆嗦着逃跑,那些黑压压的松土,让人没办法跑得太快,像虫潮,带着压迫和致命的恶心感拖着我们的脚。所有人发疯一样的往前跑,跳下脏污的河里,想跑到对岸去,没人顾得河里乌七八糟的东西,和污浊的水,拼命的往前游。河很窄,很快就到了对岸,我们手脚并用的往上爬,还记得互相拉扯,我们都觉得幸好,觉得能逃出生天。我们更努力的往上爬,随着蹬掉的泥土越来越多,泥土里露出惨白的残肢,有手有脚,还有头。那些残肢瞬间抓住我的手脚,把我牢牢禁锢在岸边,力气大的像镣铐,被抓住的地方开始一边萎缩一边腐烂,可是我感觉不到疼痛,我想起了那个小孩子的腿。我又开始混沌,恍惚中明白,他是故意让我们逃到岸边,这里才是进食的地方。
我忘记了抱歉,耳边的哭喊渐远,我想起那张纯善的脸,眼睛里盛满伤感,说着“来陪我么”,然后把我撕扯着吃掉。我听见他笑着叹息:“不陪我”。原来无论是食物还是陪伴,那目光都是诱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