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绍兰说:
这世界真好,
吃野东西都要留下这条命来看。
录音来自纪录片《三十二》: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己抹。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出这条命来看。
鬼子从横地过来,他就举起刺刀来,我以为他举起刺刀来刺我,我心慌死了。他举起刺刀来把我的背带割断,割断我一支背带,就这样连同背的女儿一起被他们抓走了。那个坪子上就有自卫队,就打炮火轰轰响,他就拖我呼呼下山去了,他就一直去,拖到外头,马路外头,遇见闯开一个妇人,连那个妇人也一起拖走了。走了没多远,又遇见一个妇人,那个妇人又被一起拖去了。一起拖到马岭,把你关到那房间。怎么不怕?那怕得来吗?眼泪不敢留,不敢抬头起来看,把眼睛蒙起来。(沉默)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回忆被日军掳走经过
后来去那边去多了,鬼子来回转,一转回来就慌,晚上睡觉颤抖抖,慌死了。一见那把刺刀就慌死了。就是我们这些女子,不知道抓了几十个,没敢数,后来我们这帮被抓的人,鬼子白天晚上都去你那房间里强姦你。强姦那个头子看见不得了了,他就把我拖到他房间里去了。他一个人(强姦),看见你们这些五六个,一次有五六个鬼子,两三个女子轮着来的。那时被关在房,那鬼子进去呀,就被他们强姦。抓进去有三个月。(沉默)
过了三几天,他这头子没管我这么紧,我就白天背起女儿,出村头村尾来望。望准了,又回去,那几个头子他们那时要我们给他洗衣裳洗裤子,我们的衣裳裤子邋遢了,他就脱他们的来给我们换。后来洗了几天,看见这种情况我就准备行动。不行我想,我看靠这边的山是小路。天没亮,我就背起我的女儿,我就走了。那个守卫的日本人在打瞌睡,我轻轻走过他的身边。一出那条巷子,从那条巷子一走,走到不知道哪里,到了一个树脚下,天才亮。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在家门口发呆
亮了又开始走,就看见一个放牛娃。我就问他老弟去新坪往哪走,他就说你往哪里哪里走,走到一家屋子天就黑了,夜了那家奶老很好的,她讲:“阿嫂你还走?走到新坪夜了不?”“夜了就不去了,给点稻草给我睡”我讲。我蜷在稻草里,她答应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说:“阿妹(女儿)一直哭,熬点粥给妹吃。你饿了我煮点红薯芋头”吃完了,她对我说:“不怕的”。早上我问她去新坪往哪走,那个奶老屋边,有一个塘。就这么一走,又走到天黑才到屋。
回来又没有米煮,回来他(丈夫)讲:“你呆在家,照看小孩,我上山砍柴卖砍草卖,度日子”砍柴卖砍草卖,度日子。日子一直穷,穷得无人比。十一月份妹仔(女儿),十一月回来,到十二月那妹仔就死掉了。难处,苦的苦,想到苦,没人苦得过我。总是割草砍柴卖,你讲很快乐的时候,没有。眼泪都是往心里面流。他(丈夫)好,命不长。剩下我这个老孤独几(多)造孽啊,我一想起来,眼泪就流。
图片来源于《法制晚报》
我怀上日本人的孩子了,回来我讲给我奶老听,我奶老也慌。我丈夫不要问他就知道了。照我的意思是想要,照我丈夫的意思他讲不要。1945年7月13日,我生下罗善学。是我自己养大的,一天三四两米过日子。煮点粥,我们的孩子就吃,我们两个老的就吃杂粮吃野东西过生活,他(罗善学)小小的,丈夫也不说这个娃仔不是我的,是日本鬼子的。他讲我们这娃仔淘气,就骂两句。哪个娃仔好好的,生来打骂?就是有一回,拉屎邋遢了,就打了这孩子两屁股,他讲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脱裤子,就打了一回。
有四两吃四两,有半斤吃半斤,早晚吃完了再打什么主意去买人生只愁命短不愁穷,只要命长,穷不要讲了。这世界这么好,现在都没想死。这世界红红火火的,会想死吗?没想的。没得吃慢慢来,上海、南京、日本和你们来照顾我。他们有这份心思来对我们,我就欢乐一点。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每天吃点白菜小米粥
(歌声)老来难,老来唱歌真的难,没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久重山,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心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门口大田四四方,半边罗豆半边秧,秧儿得花花生得扯,我长年丢弃哪一厢?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三十二》:韦绍兰与出门的儿子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己抹。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出这条命来看。
-声音 手记-
““这苦处难处,难到这一步就算止了。自己忧愁自己解,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
老人名叫韦绍兰。72年前,被侵华日军掳走关进了“马岭沙子岭慰安所”。自己忧愁自己解,这句十三四岁时围着十二爹兴高采烈学来的歌词,韦绍兰没有想到自己要用一辈子去感知。
韦绍兰老人在自己房间里
1944年,日军在广西开展了号称“大陆打通作战行动”。10月,日军陆军第十一军包围广西桂林。11月3日,荔浦沦陷。24岁的韦绍兰就此开始了人生中最长的一场噩梦。
“ 鬼子从横地过来,举起刺刀,我以为他举起刺刀来刺我,心里发慌,我想逃回去、鬼子割断了我背着女儿的背带。我同我的女儿一起被他们抓走了。”她边说边指向远处。远处自卫队的炮火声还在耳边回响,韦绍兰绝望地被日军拖下了山。“怎么不怕?那怕得来吗?眼泪不敢流,不敢抬头起来看,把眼睛蒙起来。”老人掩面,擦了擦眼泪,看着前面说不出话。
《三十二》:吃饭的母子
在马岭沙子岭慰安所”的三个月里,韦绍兰每天都要颤抖着面对锋利的刺刀,但比刺刀更锋利的是日本兵给自己带来的的身心折磨。韦绍兰回忆说,最早强暴她的日本士兵是端着刺刀进屋的。见她不肯脱衣服,他很生气,拿着刺刀对准她的女儿。韦绍兰只得脱光衣服,任其所为。直到他离开房间,她才敢哭出来:“一见那把刺刀就慌死了,就是我们这些女子,不知道抓了几十个,没敢数,后来我们这帮被抓的人,白天晚上鬼子都去那房间里,我们害怕,但我们只能屈服。一次有五六个鬼子,两三个女子轮着来的。”在“马岭沙子岭慰安所”三个月的非人待遇,韦绍兰今天回想起来,依然咬紧牙关。
而像韦绍兰这样的遭遇,中国的土地下依旧能听到无数的哀嚎。有日本士兵回忆,在某占领地“慰安所”出现的第一天,“士兵们排队排到了三公里。三公里,就是三千人以上的士兵在排队,女子大约只有十来个人。”
《三十二》:谈到回家后的生活,韦绍兰老人掉下了眼泪。
关在“马岭沙子岭慰安所”三个月,韦绍兰没有一天不在准备着脱离这片“鬼乡”。
趁着日本头子管理不紧的时候,她常背着自己的女儿出村头村尾张望,准备从靠近“慰安所”边上的山间小路逃脱。看准了地形,她又背着女儿悄悄回去,在痛苦中等待逃离的时机。潜伏很久后,时机终于到了。“他们那时要我们洗衣裳洗裤子,我们的衣裳裤子邋遢了,他就脱他们的来给我们换,后来洗了几天,看见这种情况我就准备行动。就在这一天,天还没亮,那个守卫的日本人在打瞌睡,我轻轻走过他的身边。一出那条巷子,从那条巷子一走,走到不知道哪里,到了一个树脚下,天才亮。”
过了这天拂晓,韦绍兰从白天走到了黑夜。2月的广西,茶树开的正好,绿葱葱。她带着自己的女儿不敢久歇,可是人生地不熟,韦绍兰不知道哪里才是走回故乡的去路。远处放牛娃的身影像一株救命稻草,韦绍兰紧紧抓住了。“我就问他老弟去新坪往哪走,他就说你往哪里哪里走,走到一家屋子前天就黑了。”天又黑了,往常迎接她的黑夜是地狱的折磨,那天的黑夜静谧地出奇,她终于逃出了那张魔爪。韦绍兰回忆道:“那奶老很好,她看到我问:‘阿嫂你还走?走到新坪了不?’我说:‘夜了,就不去了,给点稻草给我睡就行’。我蜷在稻草里,等到第二天早上,奶老说:‘阿妹(女儿)一直哭,熬点粥给妹吃。你饿了我煮点红薯芋头’”吃完奶老的饭,韦绍兰问清了回家的路。奶老对她说:“不怕。”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
令韦绍兰想不到的是,回家的她却没能得到丈夫的理解。“我一进屋我就大哭,我丈夫说:‘我以为你不晓得怎么回家’我就哭起来,我家奶老讲:‘你别哭,把妹放下来喂点粥吃,吃饱了你帮她洗个澡’”时隔三个月,家还是那个家,丈夫还是那个丈夫,奶老还是自家那个奶老,只是韦绍兰走了一场痛苦漫长的路回家了。“奶老对我说:‘丈夫恨你骂你,说你到外面去学坏,我奶老讲你不是去学坏,是在山上被鬼子抓走的,难道你不晓得啊’他总在外面做工,很少回来。他这样子骂骂骂,邻居也都说你别骂她,骂她做什么,她不是去学坏,她还知道怎么逃回来。”说到这些,老人止不住地哽咽啜泣。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
人虽然从苦难中闯回来了,但是韦绍兰却面对着新的问题:贫穷。
直到现在,韦绍兰的房子还是整个小谷告屯最破败的。“回来之后没有米煮,丈夫就跟我说,你在家照看小孩,我去砍柴砍草卖。日子一直穷,穷得无人比。难处苦,想到苦,没人苦得过我”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无奈。最后老人几乎是以崩溃的哭腔说:“只是割草砍柴卖,你讲很快乐的时候,没有。眼泪都是往心里面流”残酷的生活曾经一度让她崩溃,她甚至尝试喝药自杀,最终还是被邻居给救了回来。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人生和苦难,何时有心把花起,你却无心无意看花浮。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儿子罗善学
可就在这种家境下,韦绍兰发现自己怀上了日本人的孩子。
孩子的去留成了一个问题。“我当时很害怕,但仔细想一想,孩子是没有罪的。照我的意思是想要,照我丈夫的意思他讲不要。”1945年日本投降,罗善学出生了,孩子还是留了下来。“我生下罗善学。是我自己养大的,一天三四两米过日子。煮点粥,我们的孩子就吃,我们两个老的就吃杂粮吃野东西过生活,他(罗善学)小小的,丈夫也不说这个娃仔不是我的,不说他是日本鬼子的。他讲我们这娃仔淘气,就骂两句。哪个娃仔好好的,生来打骂?就是有一回,拉屎邋遢了,就打了这孩子两屁股,他讲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脱裤子,就打了一回。”如今打孩子的丈夫已去世,孩子也成了古稀之年的老人。
《三十二》:韦绍兰老人儿子罗善学,已经古稀之年
“一代背这个名,代代背这个名。背了一辈子,坏了一辈子。”罗善学至今单身,因为背负着日本人的身份,先后谈了五六次恋爱,都因为对方或者对方的家人嫌弃他是日本人作罢:“她们都说嫁什么不好,嫁给一个日本人”而对于未来,罗善学很无奈,对来访者说:“就说倒水,你倒得了一回,你能倒一辈子吗?家里面读不起书,没有书读,都是空的。”罗善学放了一辈子牛,直到现在,他每天帮亲戚放牛和打扫牛圈,以此希望自己年老之后,对方能照顾自己。“我没有要求很高,有一碗稀饭给我吃,我就非常满足了。”步入古稀之年,面对亲人邻居,他都始终心存忌惮。“现在还能动,走路还没有什么困难,困难还在后面,吃农药,吃农药死了就完了。”
罗善学放了一辈子牛
“我心里恨妈妈,又可怜她。”在田间劳累了一辈子的罗善学现在和母亲住在一起,相依为命。靠放牛、养鸡和采草药过活。罗善学情绪起伏较大,经常突然地号啕大哭:“我这辈子就全完蛋啦!就因为是日本崽,连老婆都讨不到!”
即使坐在同一条凳子上,罗善学始终和母亲保持一定距离。他是韦绍兰在世的两儿一女中,唯一守在膝前照顾母亲的人。但也正是母亲,注定了他穷困、孤寂的一生,因而在他内心深处,对母亲有着难以言说的隔阂。
因为日本血统的关系,罗善学受到了歧视。
面对旁人以为不堪的生活,今天的韦绍兰老人很坚强乐观:“有四两吃四两,有半斤吃半斤,早晚吃完了再打什么主意去买。人生只愁命短不愁穷,只要命长,穷不要讲了。”
韦绍兰的歌声还会在今天的桂林荔浦的山水之间回荡:“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这世界真好,就算吃野东西都要留出这条命来看。”老人说。
郭轲导演作品《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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