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两旁住宅区的灯火才显示出这里是繁华地区。无论是地面的道路还是周围的住宅楼,冷冷的灰色中只有路边随风摇曳的树木点缀出一抹嫩绿。如水的月光洒满大地,为这灰色调的世界添上了几分柔和。仰望天空,掩映在薄薄云雾之后的,是由网格状的钠灯和星星点点闪烁的氖灯照亮的灰色城市。在这万籁俱寂的夜幕下,只有一个白衬衫背带短裤的少女在街边散步,为这座城市添上了些许生机。
少女把目光从夜空收了回来,至少周围的景物还可以找到些地球的感觉。她感受着迎面拂过的微风,倾听着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着。时间还早,至少在投入工作之前,自己能够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静。
但是这次不同,她的心里总想着些什么。虽然还有时间,她却不觉得加快了步伐。
她远远的就看见了前面的路口,明亮的路灯下站着一个深灰色的身影,快要和环境融为一体了。少女直接一路小跑了起来,身影显然也发现了她,朝她招了招手。绿灯亮起,少女小跑着穿过了马路,停在了他身边。一同过马路的几个路人,可能是因为少女而对着两个人稍稍侧目,但都没能认出来隐藏在灰色风衣下的人。
“夏荷,好久不见了吧。”待行人过去之后,男子把帽子稍稍抬起来些,露出了一丝冷峻的目光。少女并未躲闪,而是直视着他,语气似乎还有些调皮,“好久不见啊,执政官大人~”
男子没多说什么,重新压低了帽子,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夏荷跟在他身后,与他拉开了一米多远的距离。
“假期还满意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发问,却又根本不是疑问语气,似乎没有给夏荷任何反驳空间。夏荷无语的摊摊手。
“一个月,从地球到土星二十五天转场航程,剩下五天都在紧张准备,好不容易跟他们放松一下吧,他们现在还埋怨我不能陪他们喝酒,你觉得呢?”
“还不错。”男子一句话能把夏荷气死过去。她在后面翻了个白眼,“这不是一个好笑话。”
“这次叫你们来也是无奈之举,包涵一下吧。”算是道歉,不过夏荷可没听出来任何诚意。她注意到他使用了复数。
“真的不止我一个欸?”夏荷好奇的问道,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的喜悦。她转过头去没让男子看见她表情的微妙变化。
“那当然,没有他怎么能把你叫过来呢,你们毕竟是……”男子欲言又止。夏荷等着他说那个词,作势要上前打他,不过他一直没说出来,她也就作罢了。
“我可警告你以后少用这招啊。”夏荷走到了和他并排的位置,虽然心里乐开了花,却仍然皱着眉头盯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孔,用手指着他,“哪天说不定就成了人质了。”
男子并没有没回话,这其实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夏荷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重新跟到他身后,步伐却似乎比之前急了一些,不时地想要超过他。少女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不含有任何意思,只是她抑制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流露。男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少女的心思,加快了步伐。之后他们便一路无话。夜空中,对面城市屋顶上闪烁的氖灯仿佛无数星星,眨着眼盯着地面上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政府机关并不和城市两极的中心商务区抢地盘,而是选择在了更为僻静的中纬住宅地区。这里的重力大概只是赤道的0.8倍,稍稍适应之后感觉上差别并不明显。夏荷跟着执政官步入了一栋再普通不过的住宅小区——这种事情,一般都只能在这种地方干。她去政府机关办公楼的时候,一般都不是工作去的。
楼道并不狭窄,灯光也不昏暗,小区虽然普通但环境还是不错的。她跟着执政官穿过花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之后才停在了一个单元门前。环顾四周再次确认,接着他迅速的拉开门,两人进入了楼道。爬上三层楼,执政官敲响了一个屋门。
虽然先前已经知道,但当见到他的时候,夏荷还是愣了愣,接着她便不由自主的被拥入了怀中。他的怀抱温暖亲切,让她全身都酥软了。她的思绪很乱,之前想好的问候似乎全部忘记了,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把下巴枕在他肩膀上,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良久,她才依依不舍地从他的怀中离开,双手仍然依依不舍的搭在他的肩上,身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她有些哽咽了,知道他在等自己说话,却一直沉默着。害怕怕自己说不好,更害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
“最近过得不错吧。”还是封凌宇带着幽默的语气让她把眼泪收了回去,他捏了捏夏荷相对于女生略显壮实的肩膀,“肯定增重了吧。”
“哼。”夏荷咽下眼泪,装作气鼓鼓地挥手要打他,被他拦下来了。之后他们互相用拳头对击了一下,这才是小组队员之间的问候方式。
“你这段时间生活也不简单吧。”夏荷双手握住了封凌宇的右手,封凌宇感受到了她看起来纤细白皙的手所经历的风霜,不过他自己的相比起来也不差。接着夏荷突然用左手往下一滑,把他作战服的袖子撸下去一截,一道还有些鲜红的伤疤露了出来。
“死不了,一点小伤而已。”封凌宇看着夏荷十分不满的眼神有些躲闪,他知道夏荷比自己更心疼自己。他拍了拍夏荷的肩,用袖子重新盖住伤疤。
“给你们几分钟单独相处一下,时间宝贵,五分钟后开始工作。”第三舰队总执政官脱下帽子,脸上没有表情却又有一股无形的锋芒透露出来。身后的两人看着他大步跨进房间里的背影,相视一笑。
如果问舰航JH320航班的机长法隆,他一定会以自己肩上的四颗星发誓,自己那天没有犯任何错误,一切都是按照规章行事。然而并没有用,这不能使他死而复生。
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嗒嗒打在挡风玻璃上,薄薄的雾霭笼罩着机场。法隆和他的副驾驶坐在驾驶舱里等待着,等待给他们的指令。乘务员仍然各就各位,照顾着机舱里的情况。空空如也的控制台上漂浮着几个全息显示窗口,所有的操作载体差不多都是虚拟化了。法隆瞥了一眼其中一个窗口的时间,距离既定起飞时间过了二十分钟。
在他们身后,这架飞机的客舱里,乘客已经十分躁动不安。昨天突降的暴雨已经使他们刚刚体验了一次机场一日游,大部分人都十分疲倦。如果在让他们下飞机,估计谁都受不了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法隆一点也不急,他的任务,只是把这架能够让他赚到工钱的客机从岛国这个机场飞到这个蓝色星球另一端的某个国家的某个城市。这架白色直角三角形的客机能在地球大气层的边缘内航行,三角形尾部上方的三台压缩喷气式发动机在稀薄大气中负责能够提供足够的动力,凸起的上表面和地面附近的标准大气压则能够让这架飞机凭借机身上下的压力差顺利起飞。
雾霭在渐渐消散,雨点的频率似乎也低了下来,塔台发出的指令很及时,批准起飞。
副驾驶在屏幕上依次启动了三台发动机,发动机开始闲置状态下的运转。飞机牵引车挂上了客机鼻轮,当飞机移动起来的时候,法隆似乎听到了后面乘客的欢呼声。他和副驾驶相视一笑。
牵引车将这个白色的直角三角形拖到滑行尽头,进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转向,将那个直角对准了滑行道。法隆进行制动之后,牵引车放开拖杆,慢慢地挪出了滑行道,法隆会收到它离开的信息。地面管制中心同意他开始滑行,并交由指挥塔台管理这架飞机。他松开制动,沿着滑行道向起飞点驶去。
法隆再次确认,能见度大于最低起飞要求,其他状况一切正常。他到达了主跑道起飞点,发出起飞请求。由于是早上,飞机航班还不是很多,塔台立即发出起飞许可,也并没有其他客机与自己使用同一频道通话。
法隆在虚拟的全息显示窗口上慢慢压下油门,四台发动机在清晨的雾霭中嘶吼起来,飞机开始加速。跑道在他们下方越来越快地掠过,前方是似乎一望无际的跑道和空地,以及看不见的地平线。
然而,仅仅几秒钟之后,法隆就发现了异样。两个光点,一个红色一个绿色,穿透薄雾照进了挡风玻璃。一个在左前方上空,一个在右前方上空。
速度刚刚达到v1,达到这个速度意味着飞机必须起飞,剩余跑道长度已不足以将飞机停下,而前面那两个光点,分明是一架正在降落的飞机的左右翼尖警示灯。
隐隐约约,前方的上空出现了一个三角形,再熟悉不过的形状了。
“哦天哪,那个飞机,过来了!”
法隆当机立断,踩住刹车。飞机像突然被拽了一下,猛地一冲,安全带紧紧勒住他们。他向右急打方向,飞机冲出了跑道,鼻轮扎进了跑道旁边刚刚长满绿草的,初夏的青草地,在那里犁出一道深沟。
这架庞然大物高速急转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法隆没有转到最大角度以保持飞机平衡,避免装满可燃性物质的机翼触地折断。但随着前面那架飞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法隆继续加大转向角度。
机身抽搐了一下,机尾有明显的摆动,应该是撞击造成的。显示屏上,中间和左侧发动机的指示灯变红,发出了警告。法隆的心抽紧了,损坏的状况有可能非常严重,高速移动煽起火苗,发动机燃料泄露爆炸都有可能。他要尽快停下飞机,疏散乘客。
飞机在草地上剧烈抖动着滑行,塔台的呼叫传了过来。法隆尽力控制住方向,渐渐地,飞机停了下来。
法隆向塔台报告他们安全,副驾驶关闭燃料系统和发动机。后面的客舱里,摔倒在地上的乘务员都站了起来,开始安抚乱作一团的乘客。法隆和副驾驶对视了一眼,正要去协助疏散。
一声微响从飞机后部传来,声音总还是传播的快一些。法隆最后看到的,是和他熟识的副驾驶,还有他背后的,挡风玻璃外那刚刚长满绿草的初夏的青草地,以及远处已经能够看到轮廓的航站大楼和高高的指挥塔台。
塔台和正在全速赶往客机的消防员,都透过雾,看见了突然爆发的巨大火光。法隆永远也没法知道,那天他飞机上坐着的四百二十八名乘客中,到底有什么人。
天空中的核火球仍然洒着月光,照亮着完全寂静下来了的城市。仰望天空,星星点点的灯光都已熄灭,只剩下城市无尽的灰色建筑作为夜空的底色。街道上不再有行人,仅见几扇窗户还亮着,仿佛灰色旷野中的孤灯。
桌上已经堆了三个空酒瓶,并不是多高级的包装,只是罐装的白酒而已,和普通的罐头同样的规格。封凌宇拎上第四个酒瓶,给桌子上的两个玻璃杯斟满,没洒出来一滴。那也不是用来喝酒的高级杯子,就是用来喝水的玻璃杯。跟夏荷碰一下杯子,他仰头将辛辣的液体全部灌进喉咙里。
“执政官给的酒还是从来没差过。”封凌宇再次斟满两个空杯子,四大杯对一瓶也差不多了,封凌宇把酒瓶递给夏荷,她也没推辞。
“至少水会少一点。”夏荷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右腿直接踩在椅子上,下巴枕着膝盖。她把瓶底剩余的白酒灌完,那个酒瓶也被归入了空瓶子的行列。
“我们是不是得把执政官喝破产了。”封凌宇略有些得意的看着桌边堆着的空瓶,“现在这么好的白酒也不多了。”
“得了,上次跟他们拼酒,到最后实在是肚子都快炸了,认输认输,差点没被撑死。”夏荷谈笑风生着又喝完了一杯,“根本就跟拼喝水差不多。”
“我倒是有点撑着了,要不歇会?”封凌宇伸了个懒腰,和夏荷相视一笑。他貌似有点微醉的感觉了,自己的酒量终究还是比不过夏荷。夏荷低下头枕着自己的膝盖,眼睛却盯着对面靠在椅子上的封凌宇,双方的目光交融在一起,立刻就有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含义。
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光永远是最自由的,可以交流一切,没有任何东西需要隐藏。
夏荷伸手把封凌宇的右手抓了过来,撸起他的袖子。看着那道鲜红的伤疤,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夏荷则轻轻地摸着那道疤,目光里满是心疼。封凌宇看她这样,把手往回缩了缩,“不用这么在意啦,被你摸过之后好多了。
“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夏荷没好气的收回手,语气有了些责备,“伤口已经割过动脉了,再深一点你可就歇着吧。”
“前些天来的时候被袭击了,到现在也没调查出来。”封凌宇跟她没什么不能坦白的,“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说了。”
“再这么不注意,你就能成为这其中的一个。”夏荷指了指旁边的存储器责备他。
他们刚才研读的就是那些文件,近期的八起谋杀案,一半伪装成意外事故,另一半是凶手行凶后自尽。针对的都是各个舰队和地球国际的政府高层官员或是军队高级将领,还有一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人,一个中尉。
“我又不是高官又不是将领,我们调查清楚之前别瞎猜了。”可能是为了打消夏荷的疑虑封凌宇装作毫不在意,“不过不能光说我嘛,你也得小心点。”
“至少比你好。”夏荷伸手拿过封凌宇面前还剩半杯白酒的玻璃杯,靠在椅子上一饮而尽,“这段时间也尽量少喝,对愈伤有好处。”
“那不还是陪你喝了这么多嘛。”封凌宇嘿嘿一笑,“别计较这个了,这么高危的职业,小心点总是必要的。”
“不是计较。”夏荷摇了摇头,目光再次和封凌宇碰在一起。从她倒映着自己的两泓清泉
里,他读出了夏荷没说出来的后半句。
有些关心的话,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
他偏过头望了望旁边的几个存储器,刚刚他们研读过的资料就在那上面。谋杀案为什么会找上他们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小组轮到由执政官亲自分配任务,封凌宇和夏荷都很清楚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死亡见得多了,会使人麻木。但那只是为了掩饰心理的创伤。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从夏荷眼里看不到麻木,他们能够互相坦诚,互相抚慰。但这也是他们不能在一起执行任务的原因,感情带来的只有危险。
但一个人呢?每次分别之后封凌宇都感觉怅然若失,每次见面前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卸下心灵的重担。孤独是需要时间去适应的。
夏荷移开了目光,封凌宇看见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站起来走到夏荷身边。
夏荷虽然只比他矮了一点点,平时都是互相拥抱的。但这次夏荷为了迁就她,弯着身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
钻入怀中的少女让他宽慰了不少,至少在孤独到来之前他还可以毫无保留地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我不计较了,别谈这些事好吗?”她的声音有隐隐的哭腔,没有他的孤独是她承受不了的。
“不就几个月嘛,记得我还要到你那作客呢。”封凌宇摸着夏荷的头,把她的短发和刘海捋顺,“说来好久没过去了。”
“嗯,我等你来。”夏荷抬起头来看着他,封凌宇笑着擦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你要好好的回来。”
几个小时之后,封凌宇独自坐在这里,依旧望着那一成不变的风景。他总觉着怀里少了些什么,有些空落落的。也难怪,刚刚彻底告别了一位战友,身边的这位又已经远离。他重新撸起袖子,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条伤疤,夏荷的嗔怪仿佛仍然回响在耳边。
“果然还是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悼念仪式是简短的,简单的,毕竟死者只是一位中尉。参加仪式的有十个人,只有十个。死者认识的有些人因为太远,或者没有时间而没来参加。
第三排站的五个人,穿着统一的正式军装,都是校级军官。第二排站的五个人,穿着统一的正式军装的,肩膀上最少的也有三颗将星,还有两位着便装。第一排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深灰色的作战服,没有任何标明军衔的图案。当刻着死者名字和日期的一块新方碑出现在眼前,他们摘下了头盔。
男生比女生高一些,但也只是一米七五左右的样子,脸色严肃,目光坚毅。女生梳着干练的单马尾,发梢染成了棕色,一直垂到了后背。她望着那块方碑,眼神中有些许失落,但同样坚定。
五月的太阳即将隐藏在地平线尽头的摩天大楼里,几棵椰子树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声。牧师只简短总结了他的生平,事实上,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根本没有提到。
那块方碑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一个姓名,两个日期,出生地点,还有一个,在原部队的编号。最下面,是一个图形。一颗发出光芒的四角星,那代表的是北极星。在四角星前面,有五个点,每两个点之间用两条平行细线连接,五个点构成的是仙后座的恒星排列,最中间那个点和四角星的中心重合。墓碑前面,放着一束花,还有一个同样图案的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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