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梦 Ⅰ 】海棠恋

海棠恋

海棠很艳,开在那个简陋的,爬满青苔的角落里,红得显眼。这是赵山为吴婷种的花,最鲜艳的海棠,挤在全是捡来的塑料瓶和泡沫箱的角落中。

红润的花瓣薄如蝉翼,在一层泥屋的东南一隅,静谧绽放。似血滴,似暖阳。

每次路过那里,就看到赵山魂不守舍地看着它们,时常碰碰它们,说些难懂的呢哝软语。路人,还有我,忍不住向里面看着,因为破,因为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因为曾听母亲说起过他们的故事。


纤弱的花瓣红嫩软乎,为吴婷种的花,只可惜,吴婷看不到。

他们住在一个一层的泥屋里,也不知这屋有没有砌砖,但能看到屋瓦上盖着一层稻草。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

距离繁华的商场一千米,这里住着对泥屋老人。是孤寡老人?倒是听说有儿有女,只是儿女们大都算是体面的人,很少回来看他们。在鱼龙混杂的城市里,他们卑微而又落魄地活在周围人的眼里。在底层,用双手养活自己。

母亲说,儿女们不知身在何处,确是狠心。我看着他们,那时候,我九岁,我懂人情世故,我也知道看人的标准,所以我不喜欢他们,因为不熟悉,因为太可怜。还有,因为落魄。

但后来就变了,其中只过了两年。很长,也挺短的时光。现在的我会说,他们生活在那里,很幸福。


灰白的路上,平坦地划着浅浅的横道线,冥冥中,增加了布鞋与路地的摩擦。

尘土黏上了鞋子,蹭得鞋子越发显白,穿着一衫藏灰长袍的赵山牵着吴婷的手,慢慢地走着,吴婷闭着眼睛,那双黝黑龟裂的掌,相互紧贴,没有留存一丝空隙。

手,是那种夯实的,老土的手,蕴含着力量和温度。牵着,不同于其他任何的情感。在路上,很慢很慢地拖着地、挪走着。

灰白的路上,只有穿着老布的背影。婆娑摇曳的叶子作响。是风在吹,余存着人情的温度。


身边的小孩和大人不接近他们,我也不大敢接触,只有一些老人和他们说话。因为我感到恐惧,老人的眼睛像是白内障,瞳孔浑浊,黑与白融在一起。

是灰,和路一样的颜色。

所以他走得很慢很慢,于是整条路都是他们的。她被牵着,在他身后,像小女孩,像个不知所措,却镇定自如的初来者。隐隐的安全感,和对这个黑色世界的恐惧的习惯。

恝然,不舍。

吴婷的眼睛很早就瞎了,在我认识他们之前,就连母亲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整条街上,几乎没人知道。我猜大概只有那些老人才知道。至少他们的外貌不是我们小孩子乐意接近的,身后的闲话,也是不断被长舌妇般的始作俑者喧嚷起。但我现在想想,他们应该也有很好的朋友罢。至少我看到过有老人向他们打招呼,真诚的那种。

该在膝下承欢的子女躲匿在城市中心的某一处沆瀣一气,为此少了很多虚假的奉承和争夺。路过泥屋时,我目不转睛地想要去窥探他们的生活,就像很多长脖子的人在嫌弃他们的同时,也忍不住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但我不是,我是为了看那株海棠。看起来很鲜艳,很脆弱,岌岌可危却仍不凋落的花。

轹釜待炊的生活,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株花的出现。


靠一只眼睛,一双捡破烂的手支撑的生活,是赵山和吴婷苦心孤诣在时光漫漶中靠自己维持的。有一天,阳光很肆意,很温情,赵山捡垃圾回来,手里拿着一株海棠,很艳。

他说很美,很适合她,她点头,她知道很美.,虽然她看不见。

似血的花瓣融进她的肌肤。绯红的脸颊,只有赵山看得见。

我从未叫过他们,也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总觉得应该是与众不同的,低沉的呢喃,细声细语的呵护,就像每一次轻轻牵起她的手一样。

母亲说,他们的婚姻很幸福,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每次都极力将这种情感掩藏起来,羡慕着又不想被人知道。

踱步的背影后,一双双眼睛黯淡而失落,没有人比他们更幸福。

在那栋泥屋,围着斑驳的棕色栅栏,泥土地上是浅青的苔,陈旧的瓦片从潮湿的茅草中隐透出。是岁月的痕迹,像是一座古董,摆满了废品和垃圾,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往里看。里面很黑,很小,然后我便走了。

黑,赵山的世界和吴婷一样,他不想改变。所以他把海棠种下,红艳着他们的世界。


向晚,余辉染得泥屋越发显黄,屋外的海棠旁,也越来越脏乱。很久,我在路上走的时候,没有看到吴婷,没有看到她臃肿丰盈的体态,没有看到她被牵起握住的手。

那时我觉得他们已经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把观察他们的生活作为日常的习惯,不再是因为好奇心暗暗观察,而是想要和他们在路边擦身的时候打一声招呼,应该会很亲切吧。


但有一天,街上的声音从稚嫩的童声变成了嘈杂的人声。从外面回来的母亲说,吴婷死了。

可能是慢性疾病,可能是急疾,或者,可能是因为眼疾的恶化。我没听到任何一个比较准确和真实的版本,只记得当时我跑了出去,母亲拦着我,说不吉利,但我还是偷偷去了。

我躲在墙角,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儿女。模样的记忆已经消失殆尽。只记得,他们为吴婷办了丧事,很吵。

泥屋从黄黑渐渐染白,成了白黑。捡得垃圾塑料,扔了一半,还有一半仍在那里,审察着人世。邻里间又多了很多流言,还有很多叹息。

吴婷死了,我怔在马路上,很后悔,之前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那双手,紧紧牵着的手也看不到了。

海棠呢,世界都暗了。


那里像是布满了蜘蛛网,好像很久没人人来过。我一直在想赵山去哪里了,他应该很难过,他的老伴,曾是他的世界。以前捡垃圾,照顾老伴,做她的眼睛,做她的拐杖,如今做自己的拐杖,落寞地徘徊在街上。

我还是没有勇气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转身叫他一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后来,那个屋子没人住了,一直关着,木门上的铜锁露出斑驳的锈痕。灰白的马路上,少了布鞋摩挲的声音。垃圾箱旁,也没了那掠身影。

海棠,枯死了。腐烂的根茎瘫在泥地上,枯得深黑。

再后来,拆迁,都拆了。那里成为一片平地,新来的人谁都不知道,曾经这片土地上有一个人叫赵山,一个叫吴婷,还有一棵海棠。

半年以后,母亲说,很久以前赵山就死了,在吴婷死后的一个月里。自斟自酌,似疯似傻地走了。


我看着夹在书里的书签,那是我一年前在那里折下的海棠花,在密封的塑料片中,仍红得很艳。

是一场海棠恋吧。

赵山和吴婷,他们现在的世界里,一定也有一棵海棠,开得正艳。手牵着手,是彼此的依靠。

我记忆中,那一年,海棠花开,真艳。


但名字用了化名,心理用了虚构,情节加了艺术。四年前我曾将它变成小说,写进作文竞赛里,只可惜落选了。在这十年里,他们的背影仍活在那片土地上,仍扎根在我的记忆里。

▼▼▼

故事像向日葵里的葵花籽

太多太多

感触也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一辈子都数不尽;

很多记忆杂乱地堆积着

甚至有些斑驳

我不知从何下手,也不知该从哪里结束;

只想说,以后这里就是我故事的家

用似水的温柔,慰风尘

也慰那些同样孤单却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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