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0269

原文:
十一年(乙巳、前196)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
初,淮阴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王疑其与乱,欲捕赫。赫乘传诣长安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计,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令尹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对曰:“出下计。”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是时,上有疾,欲使太子往击黥布。太子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说建成侯吕释之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
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争锋。”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荆王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十二年(丙午、前195)
冬,十月,上与布兵遇于蕲西,布兵精甚。上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上令别将追之。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酒酣,上自为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乐饮十余日,乃去。
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伪欲与亡走越,布信而随之。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
解读:
公元前196年秋季七月, 淮南王英布举兵反叛。
此事早有端倪。当初淮阴侯韩信被杀时,英布内心便已惶恐不安。等到梁王彭越被处死,高祖刘邦将其尸体制成肉酱分赐给各地诸侯。使者带着肉酱抵达淮南国(约今安徽中部、河南东南部)时,英布正在打猎,目睹此景,惊骇万分。他随即暗中部署军队,集结兵力,并派人密切监视邻近郡县的动静,防备不测。
恰在此时,英布宠幸的一位姬妾患病就医,为她诊治的医生家与中大夫贲赫家对门而居。贲赫借机向这位姬妾赠送厚礼,并陪同她在医生家饮酒。英布闻讯,怀疑贲赫与姬妾有染,意图抓捕。贲赫察觉危险,立刻乘驿站车马飞驰至长安,向皇帝告发英布谋反,称:“英布谋反迹象已显,应趁其未发难前诛杀。”
高祖刘邦看完告发信,与丞相萧何商议。萧何认为:“英布不应有此异心,恐怕是仇家诬告。建议先拘押贲赫,再暗中派人查探淮南王虚实。”
然而,英布发觉贲赫畏罪潜逃并赴长安告变,本就疑心他泄露了机密。此时汉朝使者前来调查,又查出了若干问题,英布惊怒之下,下令诛灭贲赫全族,随即正式发兵反叛。
反叛消息传至长安,高祖赦免了贲赫,并任命他为将军。高祖召集众将领商议对策,将领们群情激昂,纷纷说道:“发兵讨伐,诛杀此贼便是,他还能兴风作浪吗!”
汝阴侯滕公夏侯婴对此有所疑虑,便召来原楚国的令尹薛公询问。薛公断言:“英布造反是必然之事。”
滕公不解:“皇上分割土地封他为王,赐予显贵爵位,他为何还要造反?”
薛公解释道:“去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功勋相若,命运相连。英布自然忧惧灾祸临头,故而造反。”滕公将此言禀报高祖。
高祖于是亲自召见薛公询问。薛公分析道:“英布造反不足为奇。关键在于他所采用的策略:若行上策,则崤山以东恐非汉朝所有;若行中策,胜负尚难预料;若行下策,则陛下可高枕无忧。”
高祖追问:“什么是上策?”
薛公答:“向东攻取吴地,向西夺取楚地,吞并齐地,占领鲁地,然后传檄燕国、赵国,令其固守本土。如此,崤山以东将脱离汉朝掌控。”
高祖再问:“中策呢?”
答:“向东取吴地,向西取楚地,吞并韩地,占领魏地,控制敖仓的粮食,封锁成皋的险隘。如此,双方胜负难料。”
高祖又问:“下策如何?”
答:“向东取吴地,向西攻占下蔡,然后将辎重财宝转移至南越,自身逃往长沙。若如此,陛下即可高枕无忧,汉朝安然无恙。”
高祖问:“依你之见,他会采用哪一策?”
薛公断言:“必取下策。”
高祖不解:“为何舍弃上、中策而用下策?”
薛公剖析道:“英布本为骊山刑徒出身,凭一己之力成为万乘之主。其行事只图眼前利己,不顾身后之名,更不为百姓及后世考量。因此,他必取目光短浅之下策。”
高祖赞道:“好!”随即封赏薛公食邑千户,并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
与此同时,高祖刘邦身患疾病,本打算派太子刘盈领兵前去征讨英布。太子的门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四位先生得知后,对太子之舅、建成侯吕释之进言道:“太子统领军队出征,若立下战功,其储君地位也不会再提升;但若无功而返,恐怕从此就会招致祸患。您何不赶快去请求吕后,让她找个机会在皇上面前哭泣着劝说:‘英布是天下闻名的猛将,善于用兵。如今朝廷诸将都是陛下过去同辈的老臣,若让太子去指挥他们,无异于驱使羊群去带领狼群,没人会真心听从号令。况且若让英布知道是太子领兵,必定会毫无顾忌地向西进犯。陛下虽然生病,但只要勉强乘坐辎车,躺在车上督战,诸将就不敢不竭尽全力。陛下即使辛苦些,为了妻子儿女也应勉力支撑啊。’”
吕释之深以为然,当夜便入宫面见吕后。吕后随即找到机会,按照四位先生的意思,流着泪向刘邦恳切陈词。刘邦听完后说道:“我本来就认为这小子不足以担当此任,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于是刘邦决定亲自统兵东征。
留守朝廷的群臣都送行至霸上(今陕西西安东)。当时张良正患病,却也勉强支撑起身,赶到曲邮(约今陕西临潼东)拜见刘邦,进言道:“臣本应随驾出征,无奈病势沉重。楚地士兵素来剽悍迅疾,恳请陛下切勿与他们硬拼争锋。”接着,他建议刘邦任命太子为将军,监督关中兵马。
刘邦同意道:“子房,你虽然有病,也要勉力卧床教导太子。”当时叔孙通任太子太傅,张良便代理太子少傅的职责。刘邦征调了上郡、北地郡、陇西郡等地的战车骑兵、巴蜀的精锐步兵以及中尉统领的士兵,共计三万人,作为皇太子的护卫部队,驻扎在霸上。
英布方面,开始起兵反叛时,曾对其部将宣称:“皇上老了,厌倦了征战,必定不能亲自前来。他若派其他将领来,我所忌惮的不过是韩信和彭越,如今这两人都已死去,剩下的将领都不足为惧。”因此他才决心造反。
事态的发展果然如薛公所预料,英布挥军向东攻打荆国。荆王刘贾战败,逃到富陵(今江苏洪泽湖一带)后被杀。英布收编了刘贾的全部军队,随即渡过淮河进攻楚国。楚王刘交调集军队在徐县(今江苏泗洪南)、僮县(今安徽泗县东北)一带迎战,将军队分为三支,意图以互相救援的战术出奇制胜。然而有人劝谏楚军将领:“英布善于用兵,士兵们一向畏惧他。况且兵法有云:‘诸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士兵容易因顾家而斗志涣散’。如今您分兵三处,倘若英布击溃其中一军,其余两军必会溃散奔逃,还怎么互相救援呢!”可惜楚将没有采纳这个建议。英布果然集中兵力击败了其中一支楚军,另外两支楚军随即溃散逃走。扫清障碍后,英布便率军向西挺进。
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季十月, 刘邦率领的汉军主力在蕲县(今安徽宿州南)以西与英布军队遭遇。英布的军队士气旺盛,十分精锐。刘邦在庸城(约在蕲县西)扎营坚守壁垒,远远望见英布军队布阵的方式酷似当年项羽的军队,心中顿感不快。两军遥遥相望之际,刘邦高声质问英布:“你何苦要造反?”英布直言不讳地回答:“我想当皇帝罢了!”刘邦闻言大怒痛骂,双方随即展开激战。
结果英布兵败,率部撤退。他们渡过淮河后,虽数次停下来企图再战,但均告失利,最终英布只得带着一百多名残兵逃往江南。刘邦派遣其他将领继续追击。
战事结束后,刘邦回师途中经过故乡沛县,便停留下来。他在沛宫设下酒宴,将往日的熟人、父老乡亲、长辈妇女以及同辈的年轻人都请来一同饮酒,大家追忆往事,谈笑欢聚。酒兴正浓时,刘邦亲自击筑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今归故乡,安得猛士今守四方!”他随着乐声起舞,慷慨伤怀,不禁潸然泪下。他对沛县的父老兄弟动情地说:“远游的人总是思念故乡。我当年以沛公的身份起兵,讨伐暴逆,最终才拥有了天下。现在就把沛县作为我的汤沐邑(皇帝、皇后等收取赋税的私邑),免除这里百姓的赋税徭役,世世代代都不用再负担了。”众人开怀畅饮了十多天,刘邦才启程离开。
与此同时,汉军将领在洮水南北两岸攻击英布的残余部队,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英布过去曾与长沙王吴芮(也称番君)结为姻亲。如今的长沙王吴臣是吴芮之子,他利用这层关系派人诱骗英布,假意要与他一同逃往南越。英布信以为真,便跟着来人前往,结果在番阳县兹乡的一处民宅中被当地人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