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9年的时候,孙妍在乡下的一个邮电局工作。
这是本市最偏远的一个乡镇,离市中心有二十几公里。其实毕业的时候孙妍有机会留在城里,可是夏天的时候她曾经路过这个邮电局,看到周围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风吹麦浪,空气里是清新的风的味道,麦地的旁边还有一小片油菜花,引得蜂蝶飞舞,更让她心生向往。于是,她主动要求分到大家都不愿意来的这个地方。
孙妍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现实和想象是有距离的。庄稼地除了带来美感,更带来无边的荒凉。她分来这里的时候已是秋天,大片的玉米地遮天蔽日,田地间是窄窄的小道,走好久都见不到什么行人,心里总觉得惶惶然的。到了晚上风吹玉米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更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这里的交通极为不便,坐个公交车要走到几公里以外才能找到车站。家里给孙妍买了一辆小摩托车,可是就这样她也不可能天天回家,因为太远了,路又太不好走。
邮电局后面有几间小平房,算是职工宿舍,但是住的人很少,成家的人在镇上都有房子,几个未婚的家多是本镇。小平房阴冷潮湿,房前的杂草里有虫子蜈蚣,常常爬到屋子里来。风大的时候,小平房的木门和旧玻璃窗被刮得呜呜作响,让人顿生寒意和恐惧。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排小平房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是早一年分配到这里的一个男同事,叫孙硕。孙妍被风和虫子吓坏的时候就默默地安慰自己,“别怕,别怕,隔壁有人。”
孙妍在这里待了几天就后悔了,可是关系都已经转过来了,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她跟孙硕抱怨过,孙硕只是笑笑说:“妹妹,既来之则安之吧。”
2
孙硕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一米八的大高个,性情却像个孩子。他是外区县的,家离这里比孙妍还要远,住在这个偏僻的乡镇上,他却整天乐呵呵的。他爱开玩笑,因为跟孙妍同姓,就笑呵呵地说“天下同姓是一家”,一直喊孙妍“妹妹”。孙妍眼里荒僻落后的乡镇,在他眼里人杰地灵。他跟这里各个年龄段的人都能玩到一块儿,包子铺的店主、小卖部的老板娘、卖猪头肉的大哥、看门的大爷、附近住户的孩子,都跟他熟络得很。孙妍有一次跟着他去赶集,一路上不断的有人跟他打招呼,孙妍就问他:“你怎么跟大家混得这么熟?”孙硕笑了笑,“熟人多了住在这里更开心呀。”
孙硕生活能力比孙妍强很多。他把宿舍旁边一间闲置的屋子收拾出来当厨房,里面液化气炉子、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做好了饭常请孙妍去吃,因为总吃外面的饭不方便也不卫生,孙妍后来干脆跟他搭伙一起做饭了。不过孙妍厨艺不好,饭基本上还是孙硕来做。他做饭的时候总是哼着小调,似乎将他的欢喜也做进菜里去,他做的菜,哪怕是最家常的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炝锅面,孙妍吃起来也都觉得格外香。
孙硕常有一些小办法丰富他们的餐桌。他去附近的小河里钓了鱼,煮了鱼汤两个人一起享用。他去农田里捉蚂蚱,去树林里找蝉的幼虫,回来煮了晒干后炸来吃。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用铁焊的烤炉,把老乡送他的玉米和地瓜架在炉子上烤了吃。那些鱼汤的鲜味、那炸蚂蚱和金蝉的酥香,那烤玉米烤地瓜的甜香,孙妍后来一直心心念念的惦记着。
孙硕很会玩儿,娱乐方式充满童真。他带着孙妍去野地里抓蝈蝈,自己编个小笼子,把蝈蝈放进去养着,每天催着孙妍摘丝瓜花和南瓜花喂它。他把他们吃剩的肉骨头和鱼骨头留着,给村里的野狗和流浪猫吃。他用老乡给他的胡萝卜刻章玩儿,小篆和隶书都别致。他会在孙妍站在油菜花田里的时候,用傻瓜相机抓拍她傻傻的动作。他喜欢吹葫芦丝,曲子吹得出神入化,他和孙妍一个吹一个唱,表演的节目曾经在区里获过奖。孙妍常笑孙硕像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和孙硕在一起,寂寞的乡村生活变得有趣了很多,日子不再那么难熬和漫长。
3
孙妍怕黑,一到晚上就心生怕意,孙硕屋里有台十四寸的小彩电,孙妍就每晚跑到他屋里看电视。孙硕从来不跟她抢台,还为她洗好老乡种的葡萄和桃子,端到她的手边,方便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孙妍看着电视,他就在旁边用胡萝卜刻章。看电视看到睡眼朦胧,孙妍就起身回屋睡觉,躺下就能入睡,也就错过了恐惧。
有时候起了大风,庄稼地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门和窗也会响,孙妍就会吓得睡不着。这时候,隔壁的孙硕往往还不睡觉,会用他的葫芦丝吹几首曲子,曲调或欢快或绵长,都能吹到人心里去。在那悠然的曲调中,孙妍慢慢忘却了恐惧,渐渐睡去。
有那么几天,孙硕被派去市里公干,虽然路远,但是他晚上都会赶回来。有一天下了雨,路不好走,孙妍想他是不会回来了。她关紧门窗,但还是在风雨声中心中打颤。很晚了,她还睡不着,总听到外面有异常的动静,怕得用被子蒙了头,心缩成一团。后来,忽然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隔壁的门响了,没多久,葫芦丝的声音响了起来。孙妍激动地起身穿好衣服开门出去。孙硕的门也开着,他浑身湿淋淋的站在门口冲她笑,孙妍心头一热,冲过去就拥抱了他。孙硕似乎一愣,过了一会儿,才用手拍了拍她的背。
后来孙妍因为那个拥抱有些尴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就说:“嗯,那天,我就是太害怕了,所以……你不要误会呀。”
孙硕笑了起来,“误会什么呀,妹妹,你想多了吧。”
孙妍在他大大咧咧的表情中放下心来。
孙妍是有男朋友的,她参加工作的时候,男友考了专升本,后来又读了研究生。孙妍一直在等他。
99年的时候大家还都没有手机,男友有时候会把电话打到单位来,大家都知道孙妍有个还在上学的男朋友。后来有一个暑假,男友到乡下来看她,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上进的靠谱青年。那天孙硕帮孙妍做饭招待她的男友。
“你同事挺关心你的。”男友走的时候对孙妍说。
“嗯,我们同姓,他把我当小妹妹。”孙妍说。
“其实他比你大不了多少。”男友说。
“是,其实他还像个大孩子。”孙妍说。
“你会一直等我吗?”男友问。
“当然。”孙妍说。两个人一直感情不错,他们两家还是世交,父母都支持他们在一起,孙妍没想过要放弃。
4
孙妍的男友研究生毕业后,在市里找了不错的工作,有了一点根基之后,他开始动用各种关系,想把孙妍调回市里。家里人也催着他们结婚。可是大家发现,孙妍对调回市里这事儿最不上心。
“赶紧离开那个乡镇吧,调到城里来一切都方便。”母亲说。
“调回来之后就赶紧结婚,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上进心特别强,前途远大,你嫁了他我们就放心了。”父亲说。
“那个乡镇又穷又偏僻,没什么可留恋的。”男友说。
是呀,调到父母身边、男友身边,生活应该更好吧,孙妍劝自己。
调令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向孙妍道贺,老职工们恋恋不舍地说:“咱们镇上声音最好听的百灵鸟儿要调走了。”孙妍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没有看到孙硕,后来她回宿舍收拾东西,见孙硕在小厨房做饭,她站在厨房门口,跟他说:“我要走了。”
“我知道。”孙硕边做饭边说,“所以今天的饭要做得丰盛些,以后你就很难吃到了。可惜没有时间去钓新鲜的鱼。”
孙妍别过身去,眼眶热热的。
吃饭的时候,孙妍说:“你整天刻章,都没见你帮我刻一个。”
“谁说的,我刻了好多。”孙硕起身去宿舍拿了几个胡萝卜章递给孙妍。
孙妍看了看,有篆书的“傻姑娘孙妍”,有隶书的“小百灵孙妍”,还有一个刻了她的剪影。
她眼眶又开始发热,孙硕倒是笑了,“妹妹,去市里之后,有空回来玩儿。”
“你没有想过要调动吗?”孙妍问他。
孙硕说:“我不像你,城里有人在等你。我在哪里都一样,再说,我挺喜欢这儿的。”
后来饭还没吃完,男友找的车就来接孙妍了,孙妍坐在车上回头,没看到孙硕出来送她。
5
2013年,孙妍依然在市里的邮政部门工作,老公这些年工作顺利一路高升,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她生活平静无波澜。老公工作忙,顾不上家,她就逐渐学会了做饭料理家,算是贤妻良母。偶有以前乡镇邮电局的老同事遇到她,总是说她生活称心让人羡慕。这几年大家都有很多变动,当年一起工作的人还留在镇上的不多,只有孙硕还一直留在那里。
因为都在一个系统,开会或者有活动的时候,孙妍会见到孙硕。他如今在那边做了主任,也成了家有了孩子,但依然是个嘻嘻哈哈有些孩子气,他依然喜欢钓鱼,喜欢吹葫芦丝,他的篆刻功夫在整个邮电系统很有名。这些年他有好几次调离乡镇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留下,说在乡镇自在。
这一年春晚,李健和孙俪合唱了一首《风吹麦浪》,让孙妍红了眼眶。
“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在冬季盼望,却没能等到这阳光下秋天的景象,就让曾经的誓言飞舞吧,随西风飘荡,就像你柔软的长发,曾芬芳我梦乡……”
老公从阳台上打电话回来,见孙妍眼睛湿润,有些诧异,“好好的哭什么?”
“没什么。”孙妍擦擦眼睛。
老公的手机又响了,大年夜还想着工作和升迁的事儿,他也无心再过问妻子为什么流眼泪了。
过了年邮电系统开会的时候,孙妍遇到了孙硕,他隔着一群人冲她招手,“妹妹,妹妹,我在这儿。”
两个人站到一起,孙硕看着孙妍,“妹妹,每次看到你都不见你再长个儿,哈哈。”他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长什么个儿呀,现在只会长皱纹了。”孙妍说。
“可是我想起你,总是你当年的模样,还是那个胆小、柔弱、笨手笨脚、爱脸红、爱唱歌的小姑娘。”孙硕说。
孙硕告诉孙妍,原来他们住过的小平房早就拆了,镇上现在也是高楼林立了。不过大片的麦田还在,油菜花田也越来越多,成了一景,每年油菜花一开,会有四面八方的游客开车过去看。田里的蝈蝈很少了,不过偶尔还能抓到一只,给孩子玩儿。
在他的描述里,孙妍忽然觉得自己变回到了当年那个有点胆怯的爱唱歌的小姑娘。
“在乡下待了这么多年,你真不想调到城里来了?”孙妍说。虽然现在城乡差距缩小,但孙妍觉得,城里各方面的条件还是更好一些,机会也更多一些。
孙硕摇摇头,“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习惯了,不想走了。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到市里来开车一会儿就到了,在哪里都一样。”
两个人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居然是《风吹麦浪》,跟她的一样。
6
孙妍的老公去一个偏僻的乡镇挂职,他走的时候孙妍说:“抓只蝈蝈回来吧。”
老公诧异地看着她,“说什么呢,抓蝈蝈,抓什么蝈蝈,你满脑子都想什么呢。”又说,“唉,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为了前途,没人愿意跑到那种地方去。”
孙妍想说,有人会愿意的。可是她把话咽了回去。
老公住在乡下,隔断时间才回来一趟,有一晚下雨,窗户忘了关,雨水和风声都进了屋,孙妍起来关窗,心里不知道怎的陡然升起一阵伤感。她给老公打电话,老公接了,迷迷糊糊怪她大半夜地打什么电话,她说:“下雨了,我忽然有点怕。”
老公说:“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怕下雨。睡吧,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挂了电话,孙妍泪水流了下来,儿子起夜,看到妈妈坐在客厅哭,就问:“妈妈,你怎么了?”
孙妍擦擦眼泪,“没什么,妈妈只是怕黑。”
“那你开开灯吧,开了灯,就不黑了。”儿子说。
孙妍哄儿子入睡,回到卧室,躺下许久睡不着,黑暗中带上耳机,用手机听着那首歌。
“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在冬季盼望,却没能等到阳光下,这秋天的景象,就让曾经的誓言飞舞吧,随西风飘荡,就像你柔软的长发,曾芬芳我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