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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热,可乐在喝西瓜买的可乐。西瓜问他,汗怎么不擦擦?可乐把脸递过去,鼻尖勾起来,下巴也勾起来。西瓜的手忙活一阵后,“没纸巾了,但你的汗还没流完。”
可乐被西瓜带到空调底下,西瓜的手成了可乐的扇子。可乐打了个嗝,说喝完了。西瓜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以后自己买去!你哥我现在有女朋友了,该花的钱都花在女朋友身上。”
可乐嘿嘿干笑两声,离开了空调底下。他觉得浑身都挺凉快的。
可乐回到家,打开微信,有人找他。可乐回了句,“我现在不想说话。”
对方回道,“那你听我说吧,我可以逗你开心。”
可乐打出,“你说吧。”然后摁灭了手机。倒进床上睡到了傍晚。
晴朗的天没有夕阳。可乐迷糊地从梦里过渡到窗外的桂花树。那棵桂花树曾是西瓜特地买桂花籽为他栽种的。说附近有水沟,一到阴湿天就发臭,桂花十里飘香,用来辟臭再好没有。可乐耸起身子,趴到窗边,望着矮小的桂花树摇曳的姿态。他想,那里曾是一片荒芜,无人问津之地,现在竟也有了茁壮的生命。从桂花树想到人心,他在床上掏出一撂一撂心事,左不过是西瓜的一帧帧画面。风刮进来,蜘蛛网与浮尘打着旋儿,可乐咳了咳,捂了捂被子。再没有一种温度低得过心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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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乐打开手机,微信未读信息有十条,都是那个网友的。网友很有幽默天赋,每句话都在把自己当笑料靶子,榨取自身的低劣性来讨好可乐的恶劣心境。可乐禁不住咧开嘴角。笑容浅浅地划过。他想回复一句谢谢。但他多想了一想,还是不回复了。
晚上可乐在饭后散步时拨了西瓜的电话,西瓜问他吃饭没有?可乐说没。西瓜说他正在吃。可乐喉头禁不住颤了颤,仿佛泪要从喉咙里流。西瓜果然说到做到,变了。同样的一句话换在以前,西瓜会说:来我这吃!
可乐舍不得挂断。西瓜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可乐找了话题。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可乐在这些话题里推敲着自己:到底这算什么?非要搞得生离死别,非要矫情到这地步?
可乐不允许自己犯糊涂,他正想挂断,却来了句,“我很想你。”
那边已经无声如黑洞。可乐的思绪掉进黑洞里,伴随那个四个字形成不可逆转的漩涡。可乐猛地挂断电话。挂断后他想到自己应该再忍气吞声一些,即使做不到也不应该自己挂电话,这样的主动像是一种仓皇逃离。这样的主动只会让他陷入更被动的状态。他的目光在城市的霓虹下游离,车水马龙,没有一个眼神是为他停留的。
第二天可乐手机无声无息。第三天可乐把西瓜的微信删了,电话卡也换了。他回到发廊工作时已是一个新的模样:新的衬衣,新的牛仔裤,新的帆布鞋。同事说他看去年轻了。可乐马上被这句话掐了掐太阳穴。前不久西瓜穿了一身崭新运动服来找他时,他看到西瓜的眼袋已经很危险地垂到了鼻翼处,那是外企白领为了晋升每晚奋斗的显赫标识。连双鬓的白发也不放过。可乐却说,他看去年轻了许多。西瓜对这话全盘信任,把可乐当镜子一样捋捋头发,整整衣领,昂扬的下巴跟古巴战士一样风情雄伟。
可乐想,同事会不会也只是安慰自己?他明明失眠了三天三夜。
他发了张自拍给网友,“我看去怎么样?”
“帅!男神!”
语言随着心情而皱眉,“不准说谎,我想听真话!”
“就是看起来太累了……”
可乐松了口气,他觉得这句话拯救了他与他的失眠,这句话听起来舒服怜悯。他此时正需要一张容纳怜悯的沙发,好好靠一靠。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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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可乐吃完了饭,主动告诉网友,“吃饭了吗?”网友秒回,“嗯嗯,你呢?”后面跟着一连串开心激动的表情。
与网友第一次聊天到现在已有两个月,可乐才记住了他的名字:若冰。
若冰是名普通本科大学的大三学生。每日课外攻读考研和靠家教来养活自己。可乐与他在一个同志软件认识。若冰当时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好帅。可乐对着屏幕冷笑,他从不缺夸他帅的。若冰得不到可乐的半分注意,但若冰每日一句早安午安晚安,天冷问候他保暖,天热问候他防暑。可乐的城市有暴雨警报若冰也知道。手机的天气预报是对方的城市,这种事可乐不是没干过。去年他还没来到西瓜的城市前,他看着手机的阴阴晴晴,内心也跟着忽阴忽晴。
西瓜是个不爱撑伞的男子,可乐想象他的小麦色的肌肤下蹦着鲜活的肌肉筋骨,想象他日晒雨淋里油汗光亮的矫健身姿。太阳很毒,会诱发皮肤癌,雨水也是,会诱发头痛病。他这样吓唬他,他明显是当笑话。西瓜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都是鸡皮蒜毛的小事。”
远方的可乐每次谈话总是那样琐碎,一地鸡毛,西瓜耐心听着。但西瓜听出他的琐碎里的用意了吗?他的琐碎在打破传统的男人形象,在塑造一个需要呵护的感性异体。
“若冰,不如我们在一起吧?”可乐对着夜空的星星,星星挣扎地闪烁,他很想问问它们到底累不累,每晚都要如此悬心吊胆地暴露自己。他甘愿当颗陨落的孤星,成为大地上某人的宝贝。
成为可乐的情人后,若冰丝毫没有得到手后的懈怠,反而表现得更积极亢奋更无所畏惧了。可乐怀疑他哪来的精力,每天凌晨六点起床上课,不午休,晚上还得家教,却总能挤出时间来讨好他。他的微信来信几乎都被若冰占据了,发廊客流量少他会看看但不回复。客流量大时他的手机便一直睡在裤兜里。
4
有天下班前,可乐被客人吐了句脏话。原因是他的剪发手艺糟蹋了客人的头发。可乐没力气驳斥,回去的路上,他想起西瓜。于是打开手机,向若冰发了条短信,“我好累啊,今天特别累。”
若冰说,“谁欺负你了,我要是在你身边就好了。”
可乐动了恻隐之心,“我没事,你也很累了吧?”
若冰说,“嗯,但是我觉得值,我想攒点钱,暑假过去看你。”
“看我?”
“嗯,你说这样好吗?”
可乐想到西瓜,“当然,我随时欢迎。”
“嗯,那你要等我,宝贝。”
可乐想到那个在西瓜面前傻乎乎的自己,问,“你觉得我们真的可能吗?”
“我要是工作了就好了,就自由了,那样就有能力马上去见你。”
“我没有读大学,父母离异,高中辍学出来工作到现在,每个月都寄钱回家,现在也没剩几个钱。你懂吗?”
“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西瓜也这样说。可乐莫名感到一阵安心。从那天起,若冰的声音增添了丝丝入扣的磁性,语言增添了雄性荷尔蒙的魅力,从那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温暖是幻化而成的胸膛,是澎湃温柔的唇吻。若冰若冰,可乐在寂寞的黑暗中燃烧着性欲。下了班,他会主动问若冰在干嘛?若冰说正在去家教的路上。若是同时下了雨,两人都喜欢走出去,感受两座城市不约而同的默契。
若冰每夜的晚安都是准时而无所求的。似乎可乐回不回复他都不在乎。似乎可乐不理他他都可以接受。可乐常在朋友圈发动态,他的自拍照总会引来一群人的点赞与评论区热评。若冰的评论十年如一日:你很帅。
可乐有天忍不住了,告诉他,其实他一点也不好看,他的好看是利用了P图软件,是后期处理的结果。现实中的他有许多缺点。若冰说这不妨碍他对他的赞美。可乐很着急很生气,一个人这样固执地讨好自己,令他无地自容。
他狠狠甩道,“你总是这样不正经,以后我们还是别联系了!”他没想到若冰说,“嗯,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结果是真的没再打扰。可乐等了两天,心中凋谢万分,他莫名的自尊牵制他的手,令他头脑也无法自由。主动找若冰,若冰肯定会回复的。可乐明白这一点,却迟迟摇摆着。工作时要求的精准也失去了平衡,偶有客人投诉他的失态他差点就要抓起手机找若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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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拨起电话,“喂。”
“可乐?”
“你今晚有空吗?”
“有啊。”
四个月没见西瓜,他看去真的老了。胡茬乱草似的堆在脸上,可乐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曾经那个征服他的脸庞。
“我分手了。”
“噢。”
“我没找你,是因为……我也说不清。”
“其实我把你电话删了。”
“噢?”
“但原来我一直没忘。”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删的,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
可乐想起高中与西瓜一起打架的岁月。他与西瓜一人扛一支棒球棒,穿梭在校园的风云人物里。他的手臂充满刀疤,初中被人揍的,揍的人恨他恨得莫名其妙,说他整天勾引女生,长相是祸水。常在角落蹲坐的他忘不了西瓜那时递过去的一根五叶神香烟。香烟刺舌,辣辣的搔着喉咙。西瓜站着,俯视他,仿佛俯视了他的一切。
“我见过你好多次被人欺负。老子最见不得别人受欺凌。考虑考虑,要不要以后随了我?”
可乐接住了递过来的巴掌,他知道身上的刀疤不会再有添新的机会了。而西瓜却在一次群架中为他扛了一刀。如今脱了衣服能看到一条肥大的蜈蚣凝固在那脊梁上。他想碰一碰,哪怕知道他不喜欢,他也要碰一碰。倾城灭顶、山崩海啸,也阻止不了他想抚摸那记挺身而出的美丽纹路。他的指尖正在那一厘之外,连呼吸都不敢大作。他听见自己在说,“你女朋友看了这疤,肯定吓得以后不敢跟你做爱。”
西瓜哈哈直乐。那笑声现在听起来,依旧很俏皮动人的。
“西瓜,对不起啊,我之前……”
“哎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呗!”西瓜操起一罐啤酒,汩汩往嘴里灌,灌完说道,“爱情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可乐举起啤酒,一口闷进肚里,发出一阵畅快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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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桂花树幽幽地散着香气,可乐呕吐不止,任滚烫的胃冲撞着心脏。
但他还是强硬着骨头去敲手机键盘,一句话断断续续地现形了:对不起,浪费了你时间精力感情。
在发送之际,也有一句话从屏幕里猛地扑过来,“对不起,不该连续几天不理你,我只是怕你嫌我烦……晚安亲爱的。”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