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血色情人节的礼物》

“我们分开吧。”

雾蒙蒙的水眸疲惫地轻轻阖上,苍白秀丽的年轻女人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身上披着一件深褐色血液凝固其上的男款外套。

良久的一阵沉默后,眼底青黑的颓废男人低沉地闷声应道:“......好。”

扎着丸子头的刘景潼急急忙忙地套着冬日的马丁靴,挂在脖子上的毛绒围巾险些垂落地面,饱满光洁的额间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都快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刘美纪实在没忍住,念叨了一句。

“还不是因为今天过情人节,挑衣服挑了半天。”

刘景潼天生的大嗓门,梗着脖子习惯性地为自己狡辩。

“哎呀,妈妈你别担心啦。”她扬起挺翘的鼻尖,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跟刘美纪炫耀了起来:“等领了证,肖慎那个死脑筋就跑不掉啦。”

刘美纪极其嫌弃地剜了她一眼。

“我还是把你给宠坏了,怎么这幅鬼德行......”

后半句话还未说完,冷不防的一声门响打断了她未尽的自言自语。

“这孩子怎么就跟她爸一模一样呢。”

念及分别多年的爱人,刘美纪的神情很快暗淡了下来。

她一直瞒着女儿,有关她生父的一切。七夕节,属于有情人的浪漫日,对她来说是场无法轻易回首的血色噩梦。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落在额间颤抖的轻吻,丑陋狰狞的刀疤。心脏猛地一缩,被那只粗粝的手掌死死抓捏。

独自一人待在昏暗的客厅里,她脸色一白,双手握拳,紧紧攥住象牙白的毛绒开衫。即便在那之后度过多年安稳平静的生活,她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那两场噩梦的犯人直到今天都没有被抓到。

刘美纪松开紧握的拳头,出了一身冷汗,无力地瘫靠在沙发上。

“滴滴”一声,女儿发来一条微信。

“妈妈!肖慎刚刚向我求婚啦。”

一张戴着戒指的手部照片,诡异地拉响了刘美纪心中的警铃。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整个人被丢进在冰冷刺骨的不安感中,她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却徒劳无获。快跑,快跑。

她想对女儿这么大喊,但这句话实在太破坏女儿此时的好心情了。大概率会被女儿一边抱怨,一边无视。专属女儿的电话彩铃冷不防响起,右眼皮像是失去了控制自顾自地跳动起来。

“真是的,妈妈没有看到微信吗?我们准备去看电影了,是我最喜欢的那一部……”

像小麻雀一样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难道真出了什么事?

“阿姨,我是肖慎。潼潼刚刚看到了一个熟人,就把手机丢给我了。”

确实是潼潼会做出的事情,刘美纪为了女儿的面子选择了沉默。

“阿姨你别担心,我马上让她过来。”

“没事的小肖,都怪阿姨不好,把她宠坏了。”

挂断后,过去了快半个小时。

刘美纪焦灼地等待着女儿的电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除了眼巴巴地守着黑屏的手机,她什么都做不了。深深的无力感逐渐侵蚀掉刘美纪所剩无几的理智。

“妈妈。”

因为太过着急,她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语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冷淡。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话都不说完就跑开了呢?”

撒完一通怒气,刘美纪很快察觉到女儿一反常态,没有半句辩解。

“好好交代。”

“我刚刚碰上了丽丽阿姨,就跑去跟她打了声招呼。”

丽丽阿姨?昨天还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刚动完一个大手术,今天说什么都不可能出院。那么,为什么女儿要用这样笃定自然的语气撒谎呢?

在情人节反常的女儿,让刘美纪产生了连锁反应——异常情人节,噩梦,鲜血。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在保证声音不会发生颤抖后,她像平常一样问起了问题。

“那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在外面留学的那个女儿啊?”

“......没有呀,刚聊了一小会,肖慎就催我回电话了。”

小肖一直在听我们打电话。

“对了对了,你个糊涂鬼。”

“说到小肖我才想起来,你出门的时候忘记把给他的礼物带走了!”

“礼物,对对,我给忘了。”

“瞧我这糟糕的记性。”

潼潼故作轻快、极不自然的做作语气,斩断了刘美纪最后的幻想。出事了,潼潼要像她一样出事了。

“算了算了,我要和他继续过七夕了。明天见,妈妈。”

“好,明天见。”

挂断电话后,刘美纪立马拨通了陈警的电话。

她一边告诉警察目前已知的信息,一边下楼上车,连闯红灯,冲到了警局门口。

当初为了确保自己跟女儿的安全,刚搬到了这座城市定居,她就独身前往警局报了自己的案件。

因为是两桩至今未解的悬案,最初接手的那一批中年警察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目前转交给了以陈警为首的年轻警察。或许这伙年轻人能够在她临终前给她和肖景山一个交代吧。可她现在挂念的,唯有不知安危的女儿。

“老大!人来了。”

眼底一片青黑的年轻人丢掉了手中的烟蒂,看起来刚上岗没多久,腼腆地为我带路。

“刘阿姨,您坐。”

陈警拉开椅子,重重地捏了捏眉心,给刘美纪递了一杯热茶。她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气氛相当低沉。

“刚刚确认过刘景潼的移动轨迹,中途信号就断开了。”

另一个同样挂着熊猫眼的年轻人火急燎急地冲进了办公室,一嘴的胡渣来不及修理,有种野蛮生长的活力。陈警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严肃地瞥了他一眼。他这才注意到被害者家属已经到了,尴尬地摸了摸上嘴唇的青色胡渣。

“没关系的,警察先生。我和你一样希望女儿能早点回家。”

刘美纪轻声安慰着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是不是重捏一下手中的平安符。那是年前她和潼潼一起去寺庙求回来的平安符,她们人手一张。等刘美纪极度恐慌的无助中悠悠转醒,陈警的办公室里面空空荡荡,只剩她一人。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如果一定要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吧。她默默祈祷着,妄图替女儿挡下一切祸难。

“刘阿姨,我们现在需要您再给她打个电话。”

陈警站在门口,眼神坚毅,笔直挺拔像荒漠里的一棵白杨树。

……

“两个人都关机了。”

刘美纪扬起尖尖的下巴,不再紧绷的皮肤上染着冷调的灯光,眼里掺杂着幽暗的碎冰。冲突,矛盾,死亡威胁一触即发。

“妈的。”

满嘴胡渣的年轻人低声暗骂一句,几个跟他一样盛怒之下的同事像一批箭飞出了办公室。难道她要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出事,自己却安然无恙地待在警局里面焦灼等待吗?

“老大,肖慎养父肖景天的电话还是无法拨通。据他同事反映,这个点他早就已经回到家了。”

最初为她腼腆带路的年轻人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刘美纪的脑海中却一遍遍重播着“肖景天”这个名字。

“肖景天?是那个肖景天吗?”

刘美纪没有察觉自己颤抖声线中的崩溃、绝望,陈警别过脸用无奈的沉默承认了这个事实,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跟他妈妈差不多年纪的人这般凄惨无助。

中年女人很快停止住了微不可闻的啜泣声,又狠又重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刘美纪。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向自己强调重复,现在最重要的是潼潼的安危。如果是肖慎的话,会选择什么地方呢?听潼潼说肖慎不是本地人,上了大学后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城市。这座规模不算小的城市,就连她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是对生活范围圈内还算熟悉……

哪里,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刘美纪崩溃地趴在木制的办公桌上,泪水顺着空隙落在包裹着大腿的黑色布料。颤抖的压抑哭声责备着自己的软弱、毫无用武之地。

她开始后悔,潼潼向她求救的时候光顾着确认没有多问些有用的信息;她强迫性地一遍遍在脑海中浮现与潼潼最后对话的关键词。刚求完婚、看电影、丽丽、昨天刚人做完手术躺在医院里面,只聊了一会……

电光火石间,答案一闪而过,快到她抓不住。潼潼到底想告诉她什么?快点想啊,求求你了刘美纪,快点想啊,时间来不及了!

“市医院,潼潼打电话的时候在市医院附近!没错,就是市医院!”

陈警十指交叉握成拳头,手肘靠在桌子边缘,侧着脖颈凝重地朝同一组的组员们点了点头。

“市医院不远处有个规模不小的成熟商圈,可能性确实很大。”

时间不等人,容忍不得丝毫的犹豫。陈警走在最前方,带领组员们前往市医院附近的商圈展开调查。刘美纪站在警局门口神情惶恐地目送他们离开,渐行渐远的车辆,愈发焦灼的心。作为一个母亲,难道她能够做到的只有无用的等待吗?

做不到,她做不到。刘美纪咬牙切齿地坐上了驾驶位,白色开衫卡在车门缝处,一路连闯红灯冲到了隔壁小镇。独自一人回到故事的开端,重温两场背负终身的噩梦。隔壁小镇,既是刘美纪母女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她们刻意遗忘忽视的故乡。

二十五年前的情人节晚上,肖景天和刘美纪紧挨着彼此,甜腻地靠在沙发上亲昵地说着私密话。

“要是个女孩就好了。”

肖景天看着电视中娇俏可爱的五岁小女孩,一脸羡慕憧憬。

“那如果是个男孩该怎么办?”

“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

刘美纪没好气地狠拧了一把肖景天。

“我警告你,你要是真敢这么做,我先把你给收拾了。”

“慈母多败儿,我老妈也是这样对我老爸的。”

刘美纪白了肖景天一眼。

“我看你哥还挺不错的。”

“你后悔了。你后悔没跟他了是不是?”

肖景天猛地抓住刘美纪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不放。

“我们上个月才刚结的婚!肖景天,你弄疼我了。”

刘美纪气愤地甩开了肖景天的桎梏,一把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说我后悔没跟他吗?我这就要去见他。”

刘美纪外面只套了一件单薄的白色开衫摔门离去,肖景天一向嘴笨,这会又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响还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把刘美纪给哄回来。刘美纪也才刚怀上没多久,情绪起伏剧烈,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气完肖景天没多久,又开始气自己乱说话惹他吃醋。没多久,她就泪眼婆娑地给肖景山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见面。肖景山刚睡下没多久,一听到刘美纪的哭腔就急匆匆地胡乱披了件外套快步走到了约定的地点,看到刘美纪背靠着他坐在草垛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自言自语。

“美纪,发生了什么吗?”

肖景山气喘吁吁地坐在她身旁,刘美纪一看到来人,就像小鸡崽看到了全身心依赖的鸡妈妈扑进了他的怀里。

“没事了,美纪,没事了。”

肖景山温柔地拍着美纪的后背,脱下了自己匆忙之下随手抓起的外套,披到了她的身上。

“对不起景山,我不知道还可以找谁说这些心里话了。我好害怕,我做的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刘美纪泣不成声,准备结婚的那段时间里,她每一天都焦虑到睡不着觉。这个经典难以抉择的选项,曾经摆在很多人面前过。是嫁给最适合自己的人,还是嫁给爱情?

如果像她一样,正沉溺于爱情中,很大概率是会选择后者的。哪怕,内心有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劝告自己再仔细考虑考虑。就像被套上了一层过滤膜,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彼此。

“人不管怎么选,都是会后悔的。没有必要一直去质疑自己当初做的选择是不是最优解。即便真的是最优解,那又如何?”

肖景山的眼里装着青山远黛,拥有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永恒魅力。扭成麻花状的灵魂逐渐软化,捋直,服帖柔顺地回到了行走在滚滚红尘的躯壳中。

“当然,我自己的私心是希望你们尽早散伙,我好撬墙角。”

刘美纪扑哧一笑,把肖景山的自我解嘲当作玩笑话对待。

“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他了,我这里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肖景山难得狡猾地引诱着刘美纪。

“好,我记下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傻傻地在原地等候一个人那么久呢?但能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觉得很窝心。

“唉,如果对象不是你的话,我会不留余力地说尽这小子坏话的。”

“那现在呢?”

“虽然他有点笨拙,但人本质上还是很好的。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毕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把你交给他,我勉勉强强还是可以接受的。肖景山最后还是将这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那你......”

“美纪,快跑!”

猝不及防,肖景山与刘美纪交换了位置,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前推去。发生的一切,在刘美纪眼中是以慢动作进行的。崭新的菜刀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光,直起直入,一次次捅进肖景山的侧腰处,血液大量涌出,溅落在草垛上。

“景山!”

刘美纪双腿发软,浑身打着哆嗦。她像一具僵硬的木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肖景山痛到跪在地上,捂着怎么也捂不住的伤口处,面色惨白,死咬下唇。

“快跑,快跑起来。”

肖景山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留也不是,跑也不是。刘美纪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凶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景天,你在哪里,快来救我们!”刘美纪尖声呼唤着景天的名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美......哥,哥你怎么了!”

肖景天惊慌失措地掏出兜里的手机,迅速拨通了急救电话。刘美纪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睁开眼发现景天正在给电话另一端的医护人员提供具体地点。血液重新恢复正常循环,刘美纪摇着景天的胳膊问景山该怎么办。

“美纪冷静一点,没事的,救护车很快就会来的。”

肖景天一脸担忧地查看着哥哥不容乐观的严峻伤况,撕开最里边的背心包扎伤口处止血,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刘美纪捂紧嘴巴,强行压制住呜呜的哭声,模糊的视线聚焦在已经陷入昏迷的景山。

陷入昏迷的景山推入病房后,刘美纪与肖景天配合警方在抢救室前谈了将近一夜的话。

“刘美纪女士,你是为什么这么笃信那个凶手的目标是你?”

“因为景山叫我快跑,他陷入昏迷前一直在重复‘快跑’这句话。”

刘美纪疲惫不堪地靠在抢救室前的长椅上,神情冷淡,眼神麻木。那天晚上实在发生太多她无法承受的事情了。交代完能交代的一切后,只留下了一位警察负责跟踪调查。

她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一般,沉默地倚靠在肖景天的肩膀上。红色的灯光维持了一夜的亮度,直至白昼降临。他们却迎来了毕生的噩耗。

“很遗憾,肖先生,刘女士。”

医生疲惫的双眼同样挂着红血丝。

“他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你们快进去听听他想说些什么吧。”

留下的警察同他们一起走了进去。

肖景山戴着氧气罩,眯着眼睛看向刘美纪,艰难地朝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刘美纪坐在他身边,只与他对视了那么一眼,眼泪就像打开了水龙头的水一样大量冲出眼眶。

“不要哭,美纪。我是自愿的,我一直都是自愿的。喜欢你,我不觉得委屈。”

景山微弱的声音在这间安静密闭的病房内,清晰可闻。肖景天一声不吭,与留下的警察沉默地一起站在病床的另一边。

“你跟景天都会好好生活的,对吗?”

警察注意到景天的眼眶红了起来,身上流露出属于男人的悲伤、脆弱。

“......嗯。”

刘美纪哽咽着答应了他。

“我可以亲你吗?”

她平静地朝景山微笑了一下,轻轻地摘开了他的氧气罩。出乎两个男人的意料,他没有吻她的唇,而是近乎虔诚地吻向了她的额间。景山吻完后,再次陷入了昏迷。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分开吧。”

刘美纪将手搭在玻璃棺上,思念着从她的未来彻底退场的竹马。

“......好。”

葬礼后,他们离婚了,肖景天独自一人离开了生养他的故乡。镇上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刘美纪也从未过问过。至于他们之间的孩子,肖景天说,他尊重她做出的选择。

就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她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个孩子。哪怕她对这段婚姻的迷茫不安达到无法承受的时刻,她也没有动过放弃的念头。如果不是发生了后面的那件事情,担心女儿的安危,她可能会将一生都葬送在这座小镇上。

将车随便停在街边后,刘美纪注意到自己的白色开衫在不经意间已经裂到不能再穿,就随手将它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里。就在她刚离开不久,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小巷中钻出,从垃圾桶里将白色开衫捡了出来,陶醉地深嗅了一口。

右手紧握着肖景山和肖景天家中的钥匙,刘美纪深吸了一口气。二十五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勇气再度踏入这户她无比熟悉的住宅。现在为了女儿,她也只能放手一搏了。刘美纪记得很清楚,肖景天家里边是有储物用的地下室的。

看到灯火通明的肖家住宅时,刘美纪尽管脸色复杂,还是将钥匙插进了孔里。谁料,肖慎给她开了门。

“刘阿姨......”

刘美纪二话不说朝他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对我的女儿都做了些什么?”

肖慎平静得不像正常人,倒像个清醒的疯子。

“我只不过是遵循自己的意愿,想要将她囚禁在地下室罢了。”

“为什么?”

“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一想到我可能会失去她,我就感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肖慎像是在回答刘美纪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声哂笑,嘲讽又落寞,冰冷而不可触碰。

“你已经失去她了。”

刘美纪觉得自己跟一个绑架了亲生女儿,并且试图囚禁她的凶手这般平静地对话,未免太过荒谬。

“情感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了,距离我也太遥远了。”

肖慎想起憎恨着彼此,却都选择了不告而别的父母;想起朝他拳打脚踢,把他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远方亲戚;想起笑起来像夏花一样灿烂的刘景潼,那颗又冷又硬、像臭水沟中的石头一样的心就难受到发慌,细密的刺痛戳中了酸涩的内核。

肖景天一步步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脸惭愧地与刘美纪隔空对视。

“你知道他们在一起交往多久了?”

刘美纪方才消失殆尽的怒火沿着血液朝上流经全身,一瞬间,眼神淬了层冰。

“......美纪,你别生气,你听我说好不好。”

肖景天冲到刘美纪身前,眼神诚恳。

“说吧。”

刘美纪别过脸,躲闪着他的眼神。

“......其实我也是一个多月前才知道,我知道潼潼就是我的女儿。但肖慎真的是个好孩子,虽然人有点偏执,又爱钻牛角尖,但是把潼潼交给他,我还是放心的。”

“放心?你他妈的眼睛是被炮打了还是良心被狗给吃了?他把你女儿给绑架了,还打算囚禁她。这他妈的叫犯罪分子,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既然出现在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吧。”

“......半个小时前。”

刘美纪倒吸一口凉气,今天她很有可能先女儿一步出事。

“我年轻的时候,眼睛他妈的糊了一层屎才会看上你。”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肖景天垂眸不再言语,他从来都是词不达意,甚至越描越黑,火上浇油。

肖慎倚靠在门上,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憨厚老实的养父为自己说话却被这般误解。

“刘阿姨,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该死的混蛋。但是站在你身前的这个男人,就连我都觉得他是个好人,还是个他妈的真男人。”

肖慎带有几分嘲讽意味,冷冷地朝刘美纪开口。他实在想不明白,养父那么好的男人为什么会栽在这种女人身上。

“不过你眼睛确实是糊了一层屎,居然会为了一个伪君子而放弃这么好的男人。”

“肖慎!”

两人同时出言警告,不论肖景天还是刘美纪内心深处都认为肖景山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你们两个倒是比我疯得还厉害啊?怪不得当初能够做夫妻呢。”

肖慎对两人的维护感到无语至极,所有欺骗当中最厉害的就是自欺,这两人算是把欺骗给整明白了。

“我跟你这样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

刘美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说的这些话吧,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饭桌上摆着什么东西。”

肖慎坐在沙发上,不再开口。

刘美纪将信将疑地走向饭桌,那是一本不知道被翻阅过多少次的旧相册。从潼潼刚出生到大学毕业入职,每个时间段都记录了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还有好几张父女二人的合拍。看到肖景天和潼潼的合拍照,刘美纪一时之间感觉信息量过载,有点接收不过来。

“潼潼一直都知道你是她爸爸吗?等等,她跟肖慎早就认识了对不对?”

“......是,但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有所接触,所以就跟她做了约定不要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肖景天心情沉重地回应着她的疑惑,他不知道刘美纪会不会怨怪他的自作主张。可刘美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向一片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不尴尬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想要拉近说容易也很容易,说难也难得近乎没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为什么一直跟踪我们?”

刘美纪用像是二十五年刚嫁给他那会的语气询问着他。

“两个人一直都没有抓到,我担心你们会出事,也想,多见见女儿。”

“就这些吗?”

“......我还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肖景天极不自然地侧过身,捏了捏通红的耳垂。刘美纪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略显满意地赏了他一个暧昧的眼神。

坐在那边看戏许久的肖慎还是没能忍住恶寒,被这对中年人给酸臭到了。难怪别人都说,中年人的爱情就像放了一把火,地崩山摧,虎啸猿啼。肖慎再次感到无语,这对不靠谱的老情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当着他一个绑架犯的面谈情说爱。

谁料,女人变脸的速度远超他想象。

“肖慎,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知道女儿没什么大事,刘美纪带着几分怜悯望向这个清醒的疯子。如果一开始她朝他发火是因为救女心切的话,那么在她认清这个孩子跟她属于两个世界无法正常沟通的时候,怒气奇怪地消散了。

“潼潼现在在哪里?”

“楼上,肖叔叔给她准备的卧室里。人没什么事,我给她注射的药物不算多,最多再过一个小时就该醒过来了。”

“药......”

“我最好的朋友准备做麻醉师,药是我从他那里偷过来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些话,我应该留着跟警方说。”

肖慎的眼神锁定在右手腕上的表盘上,跟潼潼是情侣款。

“在想他们什么时候到?原来你还知道害怕吗?”

害怕?肖慎在心中冷笑,他都快不知道恐惧究竟是什么感觉了。他从未拥有过所谓的安全感,走出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现在只不过是在算,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见潼潼最后一面。

“我们已经到了。”

陈警带着手下的组员风尘仆仆地走进门没有关严实的住宅内部,肖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没有丝毫反抗,准备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

“肖慎。”

肖景天叫住了他。

“是肖叔叔没有教好你,没能把你引向正道。”

肖景天自责地望向扭过头与他对视的养子。

“爸,这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肖慎朝肖景天温和地轻轻一笑,其实在看到潼潼惊恐的眼神时,内心深处就已经有一个声音在劝他放弃了。可惜多年的执念怨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轻易化解的。

拷上手铐的那一刻,肖慎在想他是不是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幸福。如果承认了自己害怕孤身一人,或许他就不会这么瞧不起自己了。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坦然地接受肖叔叔的如山父爱,理直气壮地喊他爸爸;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像正常男人一样跟潼潼组建属于他们的家?

不,不可能的。潼潼和刘阿姨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想到这,肖慎神情黯淡了下来。为什么要想这些毫无意义的奢望呢,徒增落寞罢了。

“杀人犯的孩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的确,他现在不就是个绑架犯吗。要是能够再见潼潼最后一面就好了,车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肖慎仍在这么想着。

“长得还真像你外公。”

中年男人熟悉又陌生的沧桑嗓音令肖慎猛地一扭头。

“刚刚没来得及说,在捉拿你归案的路上,我们顺便逮捕了你的生父。”

两桩多年悬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其实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找到了。陈警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只能说如果这个凶手没有被家族抛弃的话,他或许能够一直以合法公民的身份度过此生。

回到警局后,他们收到来自刘美纪的平安电话。刘景潼在他们走后就醒了,随时可以配合调查。不过眼下,他们需要先解决车上的这对父子。

“算上这一次,你一共犯了三次案了。”

陈大明露出一嘴黄牙猥琐一笑,没个正样。

“很遗憾,陈大明。你的家族已经放弃你了,原本我们是打算救出人后再去通缉你的......”

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也好,省去他们一番功夫。陈警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男人,心中一阵叹息,之前被保护的得有多好啊。

“老老实实把这三次都给交代清楚吧。”

陈大明芝麻大的小眼睛骨碌碌转动数圈。

“我听镇上的人都说,坦白从宽,那这......”

“你他妈的到底说不说?”

坐在陈警旁边,曾经也混过的青年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要多恶人有多恶人。

“我说,我说。警察您别生气,我这就说。”

原来,陈大明跟刘美纪是初中同学。打小他就被家里那些人给捧上了天,因为他是唯一的男孙。本就心术不正的他再给这么一宠溺,能做的坏事都给做了个遍。学校里的那些女孩知道他背景不简单,被他揩点油,占点便宜都不敢吭声,只能默默忍受。

唯独刘美纪“不知天高地厚”在他朝她第一次下手的时候就厉声喝斥,结果他迷恋上了她的“不一般”,朝她多次大献殷勤。一开始被拒绝的时候,他觉得她是在“欲擒故纵”。后来他意识到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恼羞成怒将她摁在草埂上打算好好教训一顿,结果被肖景山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他一向欺软怕硬,又极好面子,只好“忍下这个哑巴亏”。可他对刘美纪的迷恋没有到此结束,第一次感受到跟踪的快感后,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将刘美纪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开始报复刘美纪身边所有对她有所意图的异性。

除了肖家兄弟。肖景山给他造成的阴影笼罩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至于肖景天,他觉得这个傻大个没什么希望,是女人都不会喜欢上这种类型的。结果,他被狠狠打脸了。

刘美纪最终跟肖景天领了结婚证,他发誓,他从未如此震惊过。震惊过后,他感受到了来自“所有物”背叛带来的愤怒,怨恨。她怎么可以这么做呢?宁愿选个傻子也不愿意选他。

一个多后,他跟踪他们到隔壁城市的妇幼医院,注意到他们离开时脸上挂着初次为人父母的喜悦。顿时面色扭曲,对刘美纪动了杀心。

从那一天起,他每一天都会带上那把菜刀等着她独自出门的时候。情人节那天晚上,他都准备回家睡觉了,结果她哭着独自一人离开了家。他本以为是刘美纪终于醒悟选择这个傻子就是个错误,打算朝他跪下来磕头认错了。

结果他撞见了刘美纪同肖景山“私会偷情”,想起“头戴绿帽”的傻子,他只剩下同情;想起“水性杨花”的刘美纪,他愤怒得不能自己,他这就要“为民除害”。

“第二次犯案为什么时隔六年?”

“这六年里她独自一人带小孩,还跟那个傻子离了婚。我以为她改邪归正了,就只是像平常一样跟踪着她。结果那天我偶然看见潼潼跟肖景天有说有笑的,我以为她眼睛又瞎了,又要像从前一样了,还是想把她给杀了。”

“结果她女儿突然跑回家拿东西,我只好逃走。”

“为什么那之后再也没有犯案?”

“我跟踪她到治疗的医院,偷听到她女儿跟傻子的对话才知道是私下见面,是我误会她了。”

“你这些年有想起过肖慎,你的儿子吗?”

时长将近四小时的长对话中,陈大明第一次沉默了片刻。

“你是说陈慎吧。”

“抛弃他们母子俩,你有后悔过吗?”

“......他们对我来说,跟家族里那些人是一样的。因为我没有很在乎过他们,那天是陈慎他妈妈求我离开他们。”

还真是怪事,这个坏事做遍的男人在道德上最后残留的居然是父性。

“他绑架了刘美纪的女儿,他的未婚妻。”

陈大明难得一哽,哪怕是他这样的人,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做了什么。

“他原本距离幸福,只有寸步之遥的。”

此时此刻,肖慎配合警察回忆完了自己的过去,一脸怅然地抚摸着手腕上的石英表。

“......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进去里面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是有机会早一点出来的。”

审讯肖慎的是名心思细腻的女警。

“您不会明白的,我这样的人,日后就连多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肖慎与陈大明分到了隔壁狱房。

“小慎,你还是有机会的。”

陈大明托人给肖慎递了这张纸条,肖慎朝来人点了点头,背过身冷笑一声。

此时,肖景天、刘美纪、刘景潼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在肖景山坟前,给他上了几柱新香。

“美纪,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吧。”

最终,肖景天还是把这番话说出了口。

“你不怪我吗?如果不是我,你哥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刘美纪不敢抬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春天的嫩草上。

“你会独自一人跑出去,那完全是因为我。”

肖景天将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需要赎罪的话,让我一个人来就好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二十五年前,我就想这么对你说了。”

“......为什么没说?”

“我以为,你想离开我是因为你后悔嫁给我了。”

肖景天重重地叹息一声。

“......不后悔,后悔,就不会生下潼潼了。”

多年的心结终于说开,肖景天惊喜地抱住了刘美纪。

他们没有注意到,刘景潼此刻的异常。

“你怀孕了。”

什么?刘景潼不可置信地微张嘴唇,接连不断的噩耗没个停歇。别说释怀了,她就连整理思绪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间点怀上呢?刘景潼发了疯一般死命拉扯着自己的披肩长发,百无一用的泪水模糊了眼眶。护士一脸为难地看向了医生,询问着他的意见,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位患者,诊断结果已经出来了,后面还有患者排队等着呢。”

护士语气小心温柔地劝着刘景潼离开。

刘景潼抬起头,像只迷茫无助的洁白羔羊。眼神涣散,呆愣愣地点了点头。挂着满脸的泪痕,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妇幼医院。她克制着自己,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起“受害者”这个身份。人一旦给了自己一个身份,就不会不自觉地去扮演好这个角色。

她不想做“受害者”,不想毁掉父母来之不易的幸福。好不容易,她才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不用再将自己割裂成两个部分。是她太过贪心了吗?生活才会以这样的方式警告她。站在家门前,刘景潼做了一个深呼吸。给自己下了命令,明天再想吧,不然她非得疯掉不可。

明天很快就到来了,没有她所希翼的那般漫长。今天是星期一,该去上班了。刘景潼无精打采地换好衣服,骑着小电驴去公司算账。她是一家小公司的会计,虽然状态不佳,但好在工作不算太难,还能游刃有余地解决。

工作暂告一个段落后,刘景潼浑身乏力地靠在工作椅上盯着她和肖慎的合照发呆。一直在逃避,不愿意承认自己还爱着肖慎的事实。逃避也不是不行,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话,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瞒不住的。

到时候,她身边的人只要打听一下肖慎的近况,就会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坐过牢、孩子的妈妈又是个拎不清的恋爱脑,就会被周围人怜悯又嫌恶地对待,岂不是跟肖慎如出一辙吗?

“......肖慎就是这样长大的,他得多讨厌自己啊。”

她又能给这个孩子什么保证呢?她真的不会像肖慎妈妈一样绝望地抛弃自己的孩子远走高飞吗......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已经到了下班的点。刘美纪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目送办公室的同事们接连离开后,给妈妈发了今晚要加班的微信。她要单独去见肖慎一面。靠在椅子上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刘美纪终于见到了肖慎。隔着玻璃窗,她注意到肖慎削瘦了不少,凹陷的双眼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

分线一

自从收到那张纸条后,陈大明像是完成了父亲的所有义务,只剩下见面时的点头示意。在监狱里边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的,唯一还在活动的,是逐渐适应统一化管理的身体。

大多数来到这里的人都小心谨慎地服从安排争取能够早日出去回归社会,但他没有那么想出去,他不知道他还可以去哪里,外面也没有人在等待着他。

他跟陈大明那个老混蛋不一样,想起那张虚伪至极的纸条,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他出狱后绝不会去打扰潼潼平静的生活。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肖叔叔忍耐多年远远地守护着刘阿姨,但现在他是懂得的。

未来出狱后,他也会这么选择的。刚进来的第一天,肖叔叔托人给他送了一张潼潼的照片。每天晚上,他都会看着照片入睡。那块手表被没收了,肖叔叔答应他会帮他保管好。等他出去的时候,指针应该早就不能走了吧。

“肖慎。”

潼潼就坐在他眼前,一脸憔悴。

“......你还好吗?”

怎么会跟肖叔叔一样嘴笨呢,肖慎啊肖慎,你要好好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啊。

潼潼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像被绑架那天跟她妈妈拨电话时一样。

“......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怀孕了,肖慎。”

玻璃窗另一端的男人如遭雷击,僵硬机械地歪了歪脖子。

“肖慎,你是怎么想的?”

肖慎感觉自己坐在一列云霄飞车上,此刻冲上了顶端,绚丽的烟花在脑海中炸开一片。

“......我这样的人,也有做选择的资格吗?”

肖慎瑟缩着脖颈,像只鹌鹑。

刘景潼感觉此时此刻出现在她正对面的,是肖慎最真实的一面。自卑敏感、胆小甚微、如履薄冰,无时不刻都生活在将他蚕食殆尽的不安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一闪而过。

“你是故意绑架我的?”

他想把她从他的世界里推出。他觉得自己很糟糕,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却又不甘心地希望即使自己这么做了,自己也还是会爱着他,不会放弃他。就像小孩子一次次故意胡作非为借此试探父母不会离开自己一样。

她还是心软了。

“爸爸也没能让你有安全感,有家的感觉吗?”

“......潼潼,他是你的爸爸。”

不是他的。他无法忘记,被父母双方各自抛弃的事实。

“你怎么会这么偏执呢?”

“非得做块顽固不化的石头吗?”

“......我”

“你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

“不能的话,我就让你儿子喊别人爹,这辈子都不让他认你!”

刘景潼重重拍着玻璃窗,大声怒吼道。

“我能,我能!”

被河东狮吼过后,恢复往日一半聪明劲的肖慎总算意识到潼潼没有放弃他。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会在里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肖慎身后的墙上正印着这八个红色的大字。

“......烦死了,我等你回家。”

刘景潼哽咽着小声呢喃。

“你别哭,潼潼你别哭好不好?你相信我,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失望的。”

可能未来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呢?

跟肖慎告别后,刘景潼回到家跟父母坦白了这件事,自己的决定。因为这件事,刘美纪单方面跟她冷战了三年,觉得她为了爱情什么都不要了。夹在中间左右周旋的肖景天最辛苦。

他是尊重支持女儿的决定的,他也能明白刘美纪心里的痛。他一直觉得肖慎是个好孩子,不然当初就不会收养他了。在这三年冷战的磨练中,肖景天的一张笨嘴逐渐能说会道起来,就连刘美纪也被他说动了。

刘景潼的孩子长得像极了幼年时的肖景天,春节时,刘美纪低头看着跟自己撒娇的外孙,一点怨气也不剩了。春节前一天,刘景潼牵着白白胖胖的肖景安去监狱探问了肖慎。

三年过去了,肖慎壮实稳重了不少。现在在里面负责教人识字,扫除文盲。看见儿子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做了好几个鬼脸逗他玩。因为表现良好,他的刑期减了一年,明年就可以这个时候就可以等着出去了与家人团聚了。

分线二

就在刘景潼来监狱探问肖慎一个钟头前,他刚把陈大明给揍了一顿。陈大明在得知肖慎把纸条撕得粉碎后不死心,又托人递去了无数张,终于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儿子。

“小......”

肖慎二话不说给了他右眼一拳,把他打得半死不活。陈大明混了一辈子,此刻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反抗。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反抗?你还有什么事是没有做过的?”

肖慎一拳一拳地重重锤在陈大明身上,眼神阴翳,一身杀气。

“快给我住手!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再出去了!”

两个狱警将肖慎拉开,给他记了个大过。

“肖慎,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我,是谁?

“......被你绑架的女人。”

肖慎如获重赦,嘴唇颤抖到说不出话,跟着传话的狱警离开了冲突现场。

潼潼坐在玻璃窗正对面,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他们隔空对视着彼此,各怀心思。

“肖慎,我怀孕了。”

刘景潼双手叠放在大腿上,攥紧了长裙的布料。

“......”

肖慎低垂着头,害怕被眼前的人发现自己身上的凌乱狼狈,起了一身冷汗。

“肖慎你什么意思?”

刘景潼惶恐地抬头望向他,双手握成拳,指尖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你就什么都不说了吗?”

刘景潼情绪激动,一跃而起,泪水顺着纤细的脖颈滑落衣襟深处。

“......潼潼。”

肖慎艰难地做着心理建设,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

“刘景潼,这场报复里唯一令我感到后悔的,就是你真的爱上了我。”

此话一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正式判了无期徒刑。虽然会被潼潼恨死,但这样一来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不会再回头了。他已经欠了她太多,不能再毁掉她的余生了。

刘景潼脸色惨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妈的。”

她自嘲地冷呵一声,难怪人们总是说沉迷爱情不可自拔的都是疯狂的傻子。一句话,只需要一句话。一段关系可能因此复苏,也可能就此彻底破裂。破碎的镜子是无法重圆的,有些话读懂的时候,会痛不欲生。

“肖慎,你就这么混蛋吗?”

刘景潼气到极致,闭上了眼睛。

“......”

肖慎紧绷的下颚出卖了此刻的真实情绪,他害怕克制不住自己,自私地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刘景潼再次睁开眼,恰巧撞上他刀刃一般锋利的眼神。刘景潼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妈妈,想起陈大明在妈妈背后留下的蜈蚣一般狰狞的丑陋刀疤。

“妈妈!”

年仅六岁的刘景潼跌跌撞撞地朝已经陷入昏迷的妈妈跑去,怎么办,她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她要怎么做才能救下妈妈?

“......林阿姨!你在家吗,我妈妈流了好多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刘景潼一把鼻涕一把泪,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邻居家的铁门。

“怎么了,怎么了?”

林阿姨抓着一只不断扑腾挣扎的老母鸡,头上卷着好几根卷发棒,脸上敷着一层青色面泥。

“妈妈流了好多血晕倒了!”

林阿姨刚听到一半,脸色剧变,面泥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

“别担心潼潼,阿姨这就喊你张叔帮忙。”

林阿姨扭过头朝屋里大吼了一声张冬,老母鸡躲过一劫,咯咯咯地张开翅膀跑开。

“肖慎,你对我心动过吗?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

“......”

肖慎别过脸,错开眼神的交流,脸上像是淬了冰一般。

“你戏演得这么好,不拿个奥斯卡真是可惜了啊!”

刘景潼将戒指甩在玻璃窗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那一刻,肖慎和刘景潼的心猛烈互撞碎了一地,粉末混成一团。

“我一向,追求完美。”

“肖慎,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你这说的是人话啊?你跟你爸都是他妈该死的混蛋,为什么要来祸害我和我妈?”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你们这样的对待啊,啊?”

刘景潼双拳上下击打着桌面,彻底崩溃。

“时间到了。”

狱警面露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膀。

目送她颤巍巍地由人搀扶着离开,肖慎哑声说了句再见,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体内。

刘景潼回到在公司附近租住的单身公寓请了一周的病假,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暮色降临,白昼交替。她始终蜷缩着一小团窝在被窝里,眼神空洞,像是被捕猎的猎物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尾声。

还是上次那个医生。刘景潼躺在手术室内盯着天花板发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真的好累啊,好想休息,好想逃跑。

“我一向追求完美。”

胡说八道,这样的结局也能称得上完美吗?她想起他表白时写下的心形函数表达式,第一次约会时陪她坐跳楼机强装淡定地微笑,还有好多好多......一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医生已经戴好了橡胶手套,跟身边的助手简单交代了几句。那是一种很微妙的体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逐渐抽离,一旦开始就无法中止。对于这个孩子,她的情感相当复杂。

不被父母期待、甚至抗拒的孩子,这是他们唯一的归宿吗?

手术做得很干净。因为瞒着身边所有人,刘景潼没有办法给自己修复的时间,就回到公司继续上班了。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时间能不能够治愈一切,她不知道,但忙碌可以。

为了让自己好起来,她将心思全部放在了工作上,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春节时,刘美纪小心地开口询问她愿不愿意去相亲,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年夜饭后,肖景天找她单独谈话,给她递了瓶啤酒。

“潼潼,他死了。”

“......谁?”

“肖慎,入狱后不久就吞药自杀了。”

“......他偷的不止是麻药。”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不管还欠他多少,我没什么可还的了。”

刘景潼,现在应该叫肖景潼。放下了手中的啤酒,转过身背对着肖景天回到了房间。刚关上门,她就紧贴着墙纸滑落到瓷砖上,泣不成声。

婚后第七年,肖景潼因为一心沉迷于事业,被人挖去一家前景不错的私企,已经做到了管理层的位置。站在她身后帮她照顾好家庭,默默支持她的丈夫是肖景天和刘美纪精挑细选的相亲对象。两个人才见了一面,就领了结婚证。

婚后第二年,她就生下了一个长得极像她的女儿。虽然女儿更亲妈妈,但由于她工作原因,平日里只能见到工作比较清闲的爸爸。时间久了,跟妈妈就产生了些疏远。

“林柠,明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欢乐水世界玩怎么样?”

先前的一个大项目终于告一段落,肖景潼想起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陪过家人了,心里有些愧疚。

“真的吗?妈妈不需要工作吗?”

林柠从积木堆中抬起头,有些怀疑地盯着妈妈看。

“当然是真的呀,妈妈最近的工作都结束了。”

香香软软的女儿不情不愿地给了她一个贴贴,就继续跟她的梦幻城堡作斗争了。肖景潼知道自己对女儿有所亏欠,失落地勉强笑了一声,就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怎么这个表情?”

林光放下手中的手机,耐心地等待着妻子的回答。

“我感觉自己特别对不起你们。”

肖景潼捧着温开水,有点萎靡不振。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两全,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

林光搂着妻子,温柔地劝慰着她。

“我知道你是心里难受才这么拼命工作,没关系的。等柠柠再长大一点,她也会理解你的。”

肖景潼靠在林光肩上,听着穿堂而过的春风叮叮当当作响,阳光打在干净的瓷砖上,落下泾渭分明的光影。

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肖景潼平静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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