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睁开眼,看见透过花窗棱孔透进屋里的微光,喜梅轻轻吁了一口气。
她想今天毛妈能偷拿来什么东西给她吃。自从得了病,大娘就限制了她的饮食,不让多吃。可她打小是零嘴没断过的,胃里馋虫犯上来,比害病还难熬。况且这一天五顿汤药灌下去,将近两个月了,她也没觉得好转,身子反倒越来越疲软,鼻孔里出来的气都是药味儿。开始每天还能起来到院子里的紫藤萝架子下面去转转,后来就只是坐在廊檐的栏杆上照照太阳,再后来,连屋子都出不去了,每天挣扎着起来穿好衣裳梳洗整齐,也只在床头倚着。
大娘是镇上沈医生家的小姐,名叫青莲。青莲的亲事虽是依的父母之命,她心里却是满意。李家在镇上开着药材铺子,李浩远又是读过书的人,算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只是青莲怎么也没想到结婚才两个月,浩远就借口去城里办事不回来。她一封信一封信去催问他,他既不理睬,也不回信。青莲不甘心这样被丢在乡下,便又写了一封信去,说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到城里去找你。浩远便回了家,说自己在城里早有了女人,只是抗不过父母想要和沈家结亲的念头才回家成的亲,现在那边有了身孕,我是要照管的。青莲说你纳妾我不反对,但总要讲究个礼数,你把人带回来给祖宗烧香磕头,给我奉茶行礼,我就认她。浩远说她和你不一样,人家是读过书的洋学生,我们认识在先,况且她也没闹着和我要名分。你要是能容,就在乡下照管着父母和药材铺,要实在容不下,咱们就离婚。青莲想想自己是绝对不会离婚的,但心里就发了狠,想总有一天我要出了这口气。
窗子外面芭蕉树的大叶子上有好几个洞。都是金生干的。金生是青莲的儿子。金生常把芭蕉叶子撕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挨骂时犟嘴说诗书里有“留得残荷听雨声”,他这是要“撕成残蕉待雨声”。爹听了拿烟袋敲他的头,眼里却透出得意来。金生是俊俏聪明呢,喜梅想一想他那顽皮样,哧一下笑出了声。
喜梅一直跟妈和浩远住在城里,妈得急症死了,没多久浩远城里的生意又败掉,他们便回了乡下。吃过晚饭青莲让毛妈带喜梅去洗澡换衣裳,说乡下地方生,恐怕你刚来一个人不习惯,先和毛妈住着,等大点再另收拾屋子给你。这时候金生突然跑出来拽她,她打个哆嗦想甩开,转身看见一张酷似爹的脸,骨碌清亮的眼珠子笑嘻嘻地盯着她。正犹豫间,听见爹说这是你弟金生,你大娘的儿子。
爹给金生在镇上请了先生教读书。她要跟着去,青莲说,乡下不兴女孩子念书的,这些年你们都在城里,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你爹现在又要忙药铺的生意,你就在家给我打个帮手儿罢。喜梅说在城里正读着书呢,妈说以后要送我进上海的女子学校去。青莲噢了一声说我倒忘了你妈是大上海学堂的女学生,我这乡下人不晓得女孩子进去能学点什么回来。但你既然叫我一声娘,我就不能让你将来给人做不清不楚的姨太太去。喜梅被噎的哽住,抬眼看爹。浩远因为城里的生意败掉了很多钱进去,回来还要靠着青莲娘家扶持药铺的生意,便不肯说话,只闭着眼睛吧嗒吧嗒抽烟,好像没听见。夜里喜梅伏在枕头上哭着对毛妈学说青莲的话,抽噎着说,爹也不出一声儿。毛妈叹着气说睡吧睡吧,人啊,走哪说哪话。等你大了找个殷实人家嫁过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有你爹在,嫁妆不会亏欠你的。
药铺在镇上,爹忙起来便不能常回家里来。喜梅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的孤独,又不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幸好金生亲近她,常常来找她玩,和她说话。她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弟弟。青莲却一直都淡淡地,不好也不坏,但是喜梅知道她心里还是记恨着妈。有一次喜梅打开箱子想找几件妈的旧衣裳穿,却发现里面空了。青莲说,烧掉了。你妈不算这家里的人。又是害病死的,按乡下的规矩,她的东西都要烧了才干净。喜梅心里就想爹知道吗,青莲在桌边端茶喝,慢声说,你爹现在被镇上的狐狸精迷住了魂,哪里还记得起这个来。家里现在日子不好过,没有钱裁新衣裳,你要不嫌弃,先拿几件我年轻时的衣服去穿着罢。
这些天喜梅又断续发起了烧,人也迷迷糊糊的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恍惚间觉得妈拉住自己要往什么地方去。她一边踉跄着走一边回头问妈我爹呢?我身上好难受,让爹给我请洋大夫来看看吧,我要每天再喝这个药恐怕是不能好了。让我爹给我请大夫来,我有妈给我留下的金镯子金项圈,让毛妈去卖了换成钱。妈突然转过头看着她说,那是你结婚时要戴的,你记着将来无论遇到哪个男人,都要让他明媒正娶你,别听信男人那些鬼话,什么也别信。我是吃了这轻信的亏,又害了你呀。妈说着便流下眼泪,眼泪越流越多,喜梅伸过手去要给她擦,又怎么也够不着她,急的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嘴里直喊:妈,妈,妈。突然妈不见了,自己站在一个渡口边。水面灰蒙蒙的看不到远处,风吹过来凉飕飕的,带着潮湿的寒气。喜梅记起来了,自己就是在这里和爹乘船回的乡下,她问爹咱们是到哪里去呀,爹摸着她的头发说,我带你回家去。
浩远回来看过一次。青莲对他说,这好几个月了,药总没断过,却总不见好,你看怎么办?浩远低头闷了半晌说,你家里世代为医,我有什么好方子。青莲说我也想着送到城里医院里去请洋大夫瞧瞧,只是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经得起路上舟车折腾吗。毛妈在旁边低声说,冲冲喜罢,冲冲喜好,或许做了新人心窍一开,也就好了呢。浩远点头说也好,就定个亲把喜事办了,冲冲也好。
给喜梅定的人家就在隔街,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浩远嫌男方生的粗笨,青莲说她病成这个样子,谁家愿意担险拾包袱?现在家道衰,好人家咱也说不成。人是粗糙了些,看起来却是本分,以后喜梅也稳稳当当的不耗心。毛妈给喜梅擦洗身子时告诉了,喜梅像是听别人的事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毛妈。过了门就是他家里的人,自然要经管你的,毛妈说,冲喜不圆房,往前走一步是一步,离了这里就好了。喜梅疲乏地闭上眼睛,像是自己给自己说,又像是给毛妈说话,她说那药汤真苦呀,真难喝,我都喝完了,我就是不想熬这日子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那是阳光朗朗的秋日,喜梅穿着整整齐齐的新衣裳,戴着项圈和镯子,脸上擦了粉红色的胭脂,打扮的端庄漂亮,看不出一点病容来。金生推门进去的时候,外面的人刚好点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在李家门口炸响,没有人听见金生那声尖叫。金生却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喜梅的模样,自打金生见她以来,她从来没那么好看过。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