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去照相馆。其实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妹妹也正在大学里，虽然是成年人，但还是享受跟爸爸妈妈妈一起的感觉。爸爸的大衣，深蓝色的，跟我现在的大衣差不多，他穿了很多年，也只有正式场合的时候才穿，头发梳得非常顺滑，应该是才理过发；妈妈穿着的紫红色的皮衣，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皮的，但是爸爸给她买的；妈妈微笑着，爸爸一本正经，他们俩应该是没有牵手的，毕竟他们没有那样的表达。我和妹妹站在后面，我穿的是卡其色的风衣，头发到肩部的位置，脸上是跟爸爸一样的表情；妹妹可能穿的是运动服，她还有学生的很多青涩。我们是按照相师傅的要求拍照的，背景大概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感觉吧，毕竟山水是爸爸喜欢的，虽然俗气，但也还好。其余的，我倒是没有印象了，唯一一张我记忆里的四人合影。
在我妹妹出生以前，我们家的照片似乎还蛮多的，有我自己坐在摇篮椅里的，有爸爸妈妈带我去果山公园的，还是爸爸带我坐玩具飞机的……还有一些没保存的。但在我妹妹出生以后，我们就没怎么拍过照片了，至少我保存下来的就只有这一张。那时一个什么日子呢，不记得；谁提起的呢，可能是爸爸吧；谁选的地方呢，可能是我吧，毕竟那是离家最近、据说效果还不错的店子，而且也是一家老店。毕竟爸爸的大女儿学成归来了，家里需要那么一张合影，我们是走着去的，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天上宫街的第一家店铺，那时候叫雅倩影楼，听名字还是挺大气的。一路上要经过很多店铺，但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到它m们，毕竟我们的眼里只有拍照这一件事情。这就跟现在的我一样，因为脚步匆匆，所以我很少去欣赏路边的风景。
原来爸爸穿的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件大衣，他的衣服是有拉链的，我还忽略了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妈妈的打底衣，竟然是粉色的，她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微笑，而是认真；照片上有全家幅几个字，拍摄于2006年2月1日，那年我已经25岁了，所以把前面的流海给夹了起来，也穿着高跟鞋，故做成熟，但我知道，我还是一个孩子，沉浸在自我里、不必考虑周边的孩子；妹妹20岁，竟然也没什么表情，妹妹的衣服不晓得是谁买的，看起来还行，但是她也穿了若干年。我和妹妹站在后面的台子上，爸爸妈妈站在前排，这样子我们似乎比爸爸妈妈要高一些，整张照片看起来是和谐的。照片的背景没有流水没有人家，而象是在天上的街市，有白色的云朵，梦幻蓝的天，似乎还有拱桥，也有光秃秃的树枝……这拍照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17年了，爸爸走了，妈妈老了，妹妹跟我越来越远了，而我画地为牢。所以，这是全家福吗？哪儿来的福气，我们这样的颠沛流离、支离破碎……我以为那时候我们家没有买房子，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买了，对于爸爸来说，功成名就了，可是我却停留在没买房子的印象里，还停留在妈妈并没有老云的印象里，毕竟我们太穷了。
我能够确定的是，照片里应该有我姐姐的，但是她生下来就死掉了。我在猜，爸爸妈妈在得知有她的时候，是充满喜悦的，毕竟这是他们俩的第一个孩子，甚至他们还想好了他的名字，以后给他什么样的生活；但很不幸，她死在了愚昧无知的性观念里。在我和妹妹之间，还有妹妹出生以后，实际上还有一些弟弟妹妹的，因为计划生育和家庭困难的原因，他们没有办法活下来，但这个家里应该有他们的位置。生命有轮回，他们的离去对妈妈的身体是有损害的，只是那时候她的头脑里只有“养不起”，其余的倒没有提过。爸爸妈妈大概是想要有一个男孩吧，所以才养育了我妹妹，但事与愿违。当然，如果姐姐活着，家里也应该没有那么快有孩子，也就是没有我了。所以，谢谢姐姐弟弟妹妹的成全，他们死了，我活了下来。
母亲是个执拗的，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比当年的我可是美了一百倍。她想念她的妈妈，但是又暗暗下决心，一定不要过外婆那样的日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她遇见了我的爸爸，她应该是喜欢他多一点儿的，所以在他们的关系里，她付出的似乎要多得多。我不晓得她的愿望是什么，但她一直在生活里，她没有满足的大概是想要爸爸活得久一些？但没有圣人，谁能保证谁的寿缘，所以爸爸走了。她有悲伤的吧，毕竟爸爸是她全部的世界，她这一生，要么是在为死去的外婆活，要么是在为爸爸活，从未活过自己。爸爸死了以后呢，她又管不了我们，所以，她终于开始活自己了。
爸爸年轻的时候，必定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要不是家里穷，追他的女子可能得排上几大弯，他是大队里的团支部书记，年轻的小伙儿都跟着他干，挣工分什么的，他绝对是次次第一。我猜他最大的愿望是脱农皮，就是离开农村的那些无止境的庄稼，离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永远都觉得讨厌的红薯稀饭和茄子……好在，二叔去世了，他有了代课的机会；再后来又自己努力考上了师范，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脱掉了农民的身份。虽然还是要干农活，但身份变了，心态就变了，人也变得轻松一些了。只是，父亲的愿望是在不断高升的，他希望我和妹妹可以出人头地，所以常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起来，他这一生，都在为让我们过上好生活、在城里有房子、自己的学生学得好、我和妹妹吃上皇粮而努力。无一例外，这些愿望他都实现了。所以到他死的时候，他说他很满足。唯一没有满足的，是他没有办法搞定他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所以他的晚年不是在吃药，就是在刮痧，或者是锻炼的路上，真的是被病魔折腾够了；在看到自己身体糟糕的时候，他还要求我们锻炼身体，不能象他那样子把身体搞跨了。嗯，这是他一直在操心的事情。他这一生，都在操心啊。
寻寻觅觅，我就只找到了这一张照片，我又不能抛弃妹妹只拿我跟爸爸妈妈的照片，所以别无他的选择。这张照片有一些讽刺，明明是全家福，但实际上是严肃严厉，一家人都板着脸，就象谁欠我们的一样。为什么我们都不会笑？为什么我们都在生活里挣扎？可明明我们是那么努力啊，就连照相都那么努力，想要通过努力有一些获得。现在想起来，实在是辛苦，爸爸辛苦，妈妈辛苦，我和妹妹都很辛苦。所以，穿过这份辛苦，应该是新生吧，毕竟我毕业了，妹妹也在大学里，爸爸妈妈的经济压力会小一些。爸爸那时候的身体还没有检查出生病了，所以看起来是健康的。想起来，也就是这张照片的第三年，爸爸就生病了，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四口之家的合影了。所以，这张照片的主题，应该叫唯一吧。
我有一个家，有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妹妹的家。虽然家里没有一张完整的照片，但每一个存在过的人，都有他们的位置；家里有一张四口之家的照片，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认真很努力地活着，也很认真很努力地想要家庭里更好一些，这四个人相互搀扶，一起走过了三四十年，走过分享、走进团圆，走过泥泞的每一个沼泽，也走在生命的每一个状态……
天黑了，天又亮了，一个呼吸结束，又一个呼吸开始，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