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可我已经在地府跪了好几个小时。双腿已失去知觉，脑袋已磕破，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疼。我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最疼痛的事莫过于再也无法尽到一个做为父亲的责任。
“起来吧！阎王请您进殿。”黑无常刺耳的嗓音传入我耳朵，我愣了一下，立刻拖着麻木的双腿一瘸一拐走进了阎王殿。
阎王见我满脸鲜血的样子，皱了皱眉：“你阳寿已尽，本该饮下孟婆汤，即刻步入轮回之道。本王见你生前常做善事，便答应你之前提出的要求。”
“谢谢阎王爷！”我一个劲儿地磕头，没想到阎王会这么快答应我想要以幽魂的形式去人间陪伴家人的要求。
“切记！亡灵想要继续留在人间，万不可做改变人命数，扰乱人间秩序之事。你只可远远看着，若插手人间之事，便会灰飞烟灭。”阎王说罢，朝我大手一挥，我瞬间感觉自己身轻如翼。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听见身边鬼差们在窃窃私语。
我刚迈出脚步，竟然飞了起来。我来到熟悉的人间，来到了自己的家，发现妻子和女儿都不在。
我穿墙而过，走进了女儿的卧室。床铺凌乱得像战场。
“这丫头，平时勤快的不得了！怎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房间乱成这个样子。”我捡起了地上的枕头，收拾了房间。走到客厅，发现地上满是烟头。
正当我猜想烟头的来历时，我听见门外有钥匙的响声。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女儿。她提着一大包东西，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我高兴地跑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想了想。又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女儿走进卧室的时候，表情很是惊讶。她打电话给妻子说，妈，你是不是回来过？
我知道，自我走后，整个家就“坍塌”了。为了还清给我治病欠下的巨款，女儿辍学打工挣钱。妻子为了撑起整个家，在工地上干活，为了省下路费，每天都睡在工地，很少回家。
女儿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名列前茅。为了考上好的大学，高中三年她几乎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我离开的那天，女儿刚好收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永远忘不了，她跪在我的坟前，将鲜血一样红艳的录取通知书投进大火之中的表情，我知道，那一刻，她的心在滴血。
我看见女儿烧了壶开水煮了泡面，吃了没几口就往垃圾桶里面一扔，然后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这丫头怎么学会抽烟了？我气得浑身发抖。
“丫头！我走了没人管你了是吧？翅膀硬了比爸爸都能耐了是吧？”我对着女儿大声吼道，她却没有反应。
“爸爸，我好恨你！”女儿突然抓起我生前买给她的吉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内心一颤，那把吉他承载的可是女儿一直以来的梦想啊！我想不通，她为何如此恨我。或许，是因为我的离开无法让她继续追求自己的梦想吧。我看着憔悴的女儿，内心无比地愧疚。
“爸爸，你为什么要丢下我跟妈妈不管啊？”女儿猛吸一口香烟，呛得眼泪哗哗直流。
是啊！我何尝不想陪着妻子变老，看着女儿长大成人？可这世上，没人能跟死亡抗衡。
我没想过女儿能原谅我，但我会一直陪着她，无论以何种方式。
也许是哭太久累了，女儿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轻地走过去帮她盖了条毯子。
（二）
我飘出了窗外，这座城市的灯火已阑珊。我在一座尚未建好的大楼里面找到了妻子。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妻子住在某一楼层的一个小卧室里，没有玻璃的窗户上挂着的灰色帘子时不时被风吹起，有雨点飘了进来。
墙上的水泥不时地脱落，灰尘掉在了锅碗瓢盆里，掉在了立在墙角的半袋面粉上，掉在了妻子的床上。
我坐在床头，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的疼痛。我感觉有泪水从脸颊划过，刚好滴在了妻子的手心里。她一下子把手缩进了被窝，裹紧了被子。自言自语地说：“这雨是越下越大了！也不知道女儿下班有没有被雨淋到。”
我起身冲进了大雨里，盛夏的雨点打在身上却冷的彻骨。我想，我还是化作一扇带玻璃的窗吧。这样就能替妻子遮挡风雨了。
我返回去，却发现妻子起身站在窗前，望着家的方向出神，嘴里还喃喃自语：“丫头啊，妈妈没法在你身边照顾你，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啊，希望你能原谅你爸爸，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才劳累成疾，等你长大了，有孩子了。你就能理解你爸爸了。”
看着泣不成声的妻子，我心如刀割。那天我又跑去祈求阎王，求他让我活过来。
阎王不耐烦地呵斥我：“你以为天地万物都没有法规吗？这世间的亡灵千千万万，若都像你这般，三界岂不大乱！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任谁都无法颠覆！”
“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我不放弃道。
“两全之法？”阎王突然脸色一变，哈哈大笑起来：“人的欲望果然是个无底洞！”
黑白无常见状把我押至奈何桥，逼着我去喝孟婆汤：“本来阎王见你生前乐善好施，才答应你去人间陪伴家人，你却不知好歹！快点喝汤吧！你将忘记所有痛苦，忘记所以烦恼之事！”
“鬼差大哥！我求你们了！还是放我的灵魂去陪伴家人吧。我不会再要求什么了，只要能看着她们平安就好。”我往人间的方向望了过去，在遗忘与痛苦之间，我选择了继续忍受痛苦。我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遗忘自己爱的人更令人痛苦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人间，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街上行人匆匆。
我从离家不远处的一个路边烧烤摊飘过的时候，发现女儿正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桌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多啤酒瓶。旁边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撑着伞给她擦眼泪，雨水浸透了小伙的半边身体。
“孩子，发生什么事了？”我焦急地问女儿。
她抬起头，用力睁开红肿的眼睛看向了身边的男孩子：“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老泪纵横。
女儿哽咽着，拿起一杯酒仰头猛灌了下去：“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在我爸爸生日的时候给他做一顿饭吃，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做饭给他吃了。”
坐在女儿身边的男孩子在偷偷地抹着眼泪。不会有人看到，我一个大男人站在暴雨中歇斯底里哭得像个孩子。我多想自己还活着，那么我的宝贝女儿也就不会没有爸爸了。
烧烤店的老板走了出来，“孩子，赶紧送这姑娘回家吧。人死如灯灭，东汉哲学家桓谭曾说过‘精神居形体，犹火之然。烛无，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所有生死轮回，都是必然，既然无法改变，何不带着他曾经残留的余温好好得活下去？父母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请别再让他们走后也不能安心。”
小伙儿背起女儿回家了。我停在十字路口，任大雨冲洗着内心无尽的悲伤。
（三）
后来，女儿结婚了。女婿我见过，是那个在暴雨中为她撑伞的大男孩，我很欣慰。
婚礼上，女儿抱着妻子哭了：“妈，我也想跟别人一样，挽着父亲的胳膊走进幸福的殿堂，我多想让爸爸看到我的幸福，可是他看不到了。”
我在一旁泣不成声，我好想告诉女儿，爸爸看到你的幸福了，爸爸一直都在另一个时空陪伴着你们。
无论你愿不愿意，时光总是会推着你往前走。后来女儿也有了孩子，她不得不整天穿梭于上班的路上和厨房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似乎也慢慢从失去爸爸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妻子也辞了职在家帮忙照顾孩子。
我再也没看见过地面上有烟头，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看到一家人平安，健康，我就放心了。
有天女儿下班回家后，看见孩子在玩我生前送给她的那把吉他，她突然怒了，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手中的吉他：“谁让你动的这个！”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妻子责怪女儿：“让孩子玩一会儿怎么了？瞧你这臭脾气！都当妈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
“妈！你别说我了，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东西，他生前舍不得花钱治病，却因为我喜欢给我买了这把吉他，要是弄坏了我怎么对得起我爸！”女儿说着眼泪簌簌流下来了。
妻子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走开了。
就这样，我陪伴家人一载又一载，有时候在她们遇到坏人的时候，我还会变出一个黑影吓唬他们。
（四）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岁月把过往的一切伤痛都尘封在了远去的时光里。我觉得，我是时候真正的离开家人了。
就在我决定离开的那天，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声将我从时空的边缘拉了回来，我赶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着火了。女儿怀里紧紧抱着孩子，已经被浓烟呛得即将窒息。挂在墙上的那把吉他已经快要燃尽。
原来是妻子出去买菜，留了小孩子一个人在家玩，他不小心把东西给点着了。女儿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可控制，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大火中去救孩子。
看到这一幕，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化作了一场雨向大火扑去。脑海中闪现阎王说过的那句话“你若插手人间之事，改变命运，扰乱人间秩序，便会灰飞烟灭。”
我知道我即将灰飞烟灭了，再也不能留在女儿身边保护她了。那么，我的宝贝，就让爸爸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吧。我看见我的一缕幽魂化成的雨滴落在了女儿的眼角，好像一滴眼泪。
（五）
地府幽怨地哭声四处飘荡。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有意识。我疑惑，难道我没有灰飞烟灭？
“你对家人的爱与愧疚已然变成了执念，魂魄无法散开，若再不转世投胎，便会危害人间。这一次，不要再跟本王讲条件了！”阎王以命令的口吻警告我。
“阎王爷，我求你了！请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去看看我可怜的孩子吧！否则我就算转世投胎也无法消除心中的执念。”
“世人最怕鬼，都道是万恶之首为鬼魂！却不知，一切魂魄皆执念。本王也非铁石心肠。”阎王无奈道：“你且去吧！”
我在黑白无常的陪同下，最后一次来到了人间。
我从医院的窗户飘了进去，听到妻子说：“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的脸给治好！”
我循声看向了女儿，那张原本肤如凝脂的脸有一处被火烧伤，不忍直视。
“妈，你再别劝我了！孩子也快要上学了，家里经济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那么多钱来治好我的脸。我不想给你和他增加负担。省着钱给孩子将来用吧。”女儿说着拉住了妻子的手。
“妈，我终于能理解我爸了！”
“那你还恨你爸吗？”
“人只有在经历过那些绝境过后才会幡然醒悟，知道生活不容易。我知道我爸已经用尽了全力来护我周全了。”女儿眼角泛着泪光：“原来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会为了儿女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我不恨他了。”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女儿之前恨我是因为我舍不得花钱治病。原来，她是在恨我没能在她最需要父亲的那些时光里陪伴她。
“我们该走了。”黑白无常在一边催促我。
“丫头，爸爸该离开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生活。”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女儿说，然后转身飘出了窗外。
医院旁边的中学传来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爸爸，我想你了。”身后突然传来女儿的声音，我不敢回首。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不能再回头了。
―END―
（文/南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