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 暗香(1)
叶喆翻着手里的报纸,把中缝的广告逐条读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永昌行这回请的广告明星萧梦梦实在不如去年那个……那个……叫什么他居然给忘了?!
叶喆一边努力回想,一边暗自盘算着回头见了杜建时一定得说道两句。他搁下报纸正觉得无聊,领班恰逢其时地在吧台招呼了他一声:“老板,电话。”
叶喆晃到吧台,那领班捂住听筒提醒道:“是虞少爷。”
叶喆一听是虞绍珩找他,便来了兴致,“喂?有事儿你过来找我啊,打电话这么麻烦……”只听那边虞绍珩说道:“你之前说要是我去看许先生就叫上你,这会儿你有没有空?”
叶喆空是空得很,可听了他的话却推脱起来:“嗨,我这书念得……可没脸去见先生。”他同虞绍珩说去许家,原是一时兴起随口附和,没想到绍珩这般认真;但转念一想,到了这个钟点儿左右无事,跟他去趟东郊总比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好。那边虞绍珩又劝了两句,叶喆便应道:
“好,我给许先生带支酒。”
挂上电话不过二十分钟,虞绍珩便进了凯丽,叶喆一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这是看老师还是公干?”原来绍珩过来穿了一身挺括的军服,叶喆上前摸了摸他的肩章,“蔡叔叔就给你个上尉,你回家见了侍卫长敬礼吗?”
绍珩笑道:“军情部当然不能跟参本部比。”
叶喆猜度他是从办公室过来忘了换衣裳,便道:“我楼上有衣服,你要不要换一件?”
虞绍珩却摇了摇头,“你要是不麻烦,也换了常服跟我走吧。许先生搬到东郊避世,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亲眷照应。我们这么走一趟,街坊四邻见了,就不会去扰他清净。”
他如此一说,叶喆便会了意,点头道:“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
待他出来,戎装上身,人也换了正容,下楼整了整军帽,肩上扛的已然是少校衔,又从吧台取了酒,板着面孔对虞绍珩道:“绍珩,开车。”
两个人出了凯丽,虞绍珩去替他拉车门,叶喆眉开眼笑地推了他一把,两人嬉笑着开车出城。
叶喆一路有说有笑,虞绍珩却有些心不在焉,他也知道叶喆之前说要和他同去许家是随口说笑,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去许家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妥,这才拉了叶喆一起。可这会儿想想,自己这么做愈发像是心思有异了。
他正一味自省,忽听叶喆问道:“哎,你这几天在蔡叔叔那儿待的怎么样?”
“还行。”
叶喆撇了撇嘴角:“就还行啊?”
绍珩道:“我这几天不过熟悉人事,翻翻旧档案,又没什么正事。”
叶喆琢磨着,倏然眸光一亮,“哎,那你能翻着我爸的档案吗?”
虞绍珩笑道:“你想什么呢?我翻的是六局的档案,要是有叶叔叔的还了得?”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就算有,我这个职级也看不到。”
军情部的第六局专事反间,虞绍珩如此一说,叶喆立刻吐了下舌头,转了话题:
“上回那个徐樱丽,你不怎么看得上啊?”
虞绍珩没有直接答他,反而笑问:“我看你倒是如鱼得水。他们说你常去丽都,是专给谁捧场吗?叶叔叔知道了,轻饶不了你。”
“嗨!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儿。”叶喆在自己腿上轻轻一拍,“那种地方就是盘丝洞,你要是不应酬一个人,就得应酬一堆人,与其回回叫别人撺掇着千奇百怪的妖精往你身边儿凑,还不如拣一个顺眼的,替你挡两杯酒也好。”
“哦?”虞绍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是有多顺眼啊?”
叶喆笑道:“这里头另有个门道,那小姑娘什么都寻常,只是有一样好处——她有个男朋友在燕平念书,有时候还要靠她接济。”
绍珩的目光着意在他面上流连了片刻,“这好处真别致。”
叶喆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她心里有人,应酬我纯是生意,没什么别的想头,也不会……你懂的。我这人懒,就怕纠缠。”
绍珩笑道:“我不懂。”
叶喆掀开眼皮瞄了他一眼,“你回家装一装就够了啊。” 停了停,忽地侧转了身子盯着虞绍珩道:
“哎,都说扶桑女子最是温柔体贴,你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没交几个女朋友解解闷儿?”
绍珩微偏了下颌,道:“这话不尽然。扶桑女子也有刚烈冷硬的,不过,柔顺婉转的多些。”
叶喆嘿嘿一笑,“看来你是见多识广了,怎么没带个女朋友回来?”
绍珩摇头道:“扶桑人喝茶、作画、为人处事都求极致,不转还;女孩子也一样,柔顺到极处,决绝也到极处,不调和,欠韵致。她追求你也好,你追求她也好,最有意思的是在不说破的时候,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嗯……就好比她们穿和服,最好看的不在她妆饰好之后严丝合缝一丝不苟;也不在——”
他轻轻一笑:“——玉体横陈,只在她一点一点的穿和脱之间。”
叶喆听着,咂摸了片刻,道:“……那要是人家都脱了,你又觉得没意思了,怎么办?你这不太厚道吧?”
虞绍珩蹙眉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你懂什么是打比方吗?”
叶喆半信半疑地觑着他,“那你说到底怎么办?办还是不办?”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到东郊,遥遥望见许家的院子,都收敛了神色,整装下车。他二人军服笔挺,又都是颀身玉立的俊秀少年,一路行至许家,果然惹人眼目。许宅院门半开,石榴树下搁着一张泛青的竹编摇椅,椅上一人穿着墨蓝长衫,手里一册书卷遮了面孔。
虞绍珩拾阶而上,叩着门叫了一声:“老师。”
“绍珩。”那人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含笑起身,辨了辨来人,道:“叶喆也来了,快认不出了。”他目清眉淡,两鬓微霜,唇角两弧笑纹于清高端正中添了一份热忱之意,和虞绍珩记忆中风度潇肃的许兰荪别无二致。虞绍珩和叶喆连忙同他问好,许兰荪一边寒暄,一边把他二人让进客厅。
许家的客厅是个明间,地方不大,陈设更寡,只临窗的条案上置着一个豆青色银盖镂花的小香炉,边上的陶土花盆里一棵四尺多高的文竹茂盛葱翠;迎面一幅雪钓图悬在中堂,看落款是许兰荪自己的手笔。
虞绍珩端详着赞道:“原来老师的画也有如此功力,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许兰荪笑道:“笔墨游戏罢了,不值一提。”说罢,朝厢房里扬声唤道:“黛华,客人来了。”
虞绍珩的目光从画上移开,回眸间,只见一个女子托着茶盘走了出来,赭色条纹的长旗袍腰身略宽,样式也像是数年前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微笑颔首,正是他前次来时遇见的许夫人。只是上一回,她一头半长的秀发随意束在肩上,今日却用一根玳瑁纹簪子盘了发髻。一时之间,虞绍珩觉得难以开口招呼,便也点头一笑算作回礼。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茶是南边新下的水仙,你们尝尝看。”许兰荪说着话,那女子已盈盈行到堂中,将一盏盖碗送到虞绍珩手边,绍珩连忙起身谢让:“多谢师母。”他说着,忽觉一缕幽清香气袭到鼻端,他以为是茶香,可将那茶接在手里暗嗅了一下,却又不是。
叶喆听见虞绍珩如是招呼那女孩子,不由怔了怔,这小女孩子虽是大人打扮,可看起来似乎也就是他妹妹的年纪,直到这位许夫人走到他面前放下茶盏,他才反应过来,“……师母好!”一边说得磕巴,一边慌不迭地站起身,那女孩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脸已红了。
许兰荪也不以为意,意料之中地蔼然一笑,等那女孩子过来奉茶给他,便道:“他们小时候跟着我念过几天书,如今还肯叫我一声老师。绍珩你上回见过,刚才和你问好的是叶喆,他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言罢,略带自嘲地一笑,对两个学生道:“我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叶喆有些想笑,又忍不住想要去打量那女孩子,纠结中瞥了瞥虞绍珩,见他神色自若,一脸的平正泰然,不由佩服他比自己能装。只听许兰荪又接着道:“这是我夫人苏眉,小字黛华。”
这是正式介绍,虞绍珩和叶喆又同这位许夫人寒暄问好,待她去了后堂,才又坐下和许兰荪说话,少不得将虞绍珩带来的《玉台新咏》品评一番,许兰荪又问了他二人的近况,略作勉励之语。
虞绍珩思前想后几番犹豫,还是问道:“听说老师辞了教职,那今后……”许兰荪了然笑道:“你放心,我自己有些积蓄,现在也在给几本杂志写文章,生计尚不至于发生困难;只是以后要少买些书,少喝些酒了。”
叶喆一听,凑趣道:“书我没有,酒我多的是。今天拿得少了,下回我多搬些来。”
许兰荪忙道:“不必了,虽说我留过洋,可是洋酒怎么都喝不出好坏来,平日里无非小酌几杯黄酒就是了。我不是同你们虚讲客气,你们确实不必替我担心。”
虞绍珩点头道:“学生是觉得,以您的学养才识,如今便赋闲在家未免可惜。”
许兰荪沉吟间轻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想法太多,自许太过,总以为自己无事不可为,犯错也太多;到了这个年纪,该是退思己过的时候了。”说着,垂眸一笑,“且不说那些大道理,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难得。”
“老师说的是,清风朗月本无常主,闲者才是主人。”虞绍珩口中应着,细思许兰荪的话,却觉得“退思己过”四个字有些怪异。
正在这时,只听屋后“哐当”一声锐响,还隐约伴着一声女子的低呼。
许兰荪蹙了蹙眉,有些尴尬地笑道:“听着像是我家厨房里出了事故,我去看看。”
他这样一说,虞绍珩和叶喆也跟了出来,果然见许夫人苏眉正慌慌忙忙地从后院厨间里出来,地上躺着一尾三尺长鲜鱼,身上带血,兀自挣扎个不住。
苏眉见惊动了丈夫和客人,面上又是一红,急着想要将那鱼抓回去,然而她柔荑纤弱,又心慌气躁,那鱼垂死挣扎间力气颇大,一个没有抓牢,那鱼奋力一纵,又从她手里打着挺跳了出来。许夫人更觉得狼狈,涨红了面孔还要再抓,虞绍珩连忙上前一步将那鱼捡了起来,只是一个沾尘带血的活物却不好交在她手里,便自己拿进厨房,拧开水龙冲洗。
叶喆见苏眉半低着头,嗫喏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笑道:“这么大劲道,看来是条好鱼!”
一时三人皆笑,许兰荪叹道:“叫你们看笑话了。我夫人从前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呢?百无一用是书生。搬到东郊这些天,厨房里事故频频,幸好没有客人登门,尚能每天下面应付。这几日,黛华特意学了几道菜,想要招待客人……见笑了,见笑了。”
虞绍珩在厨间里笑道:“这是我们的不是,来拜望老师是做学生的礼数,没想到反而给您添了麻烦。” 他把那鱼拿到水池上冲过,看了苏眉方才划在鱼身上的刀痕便知是不通厨艺的生手。他把鱼按在砧板上想要剖解,却不见架上有刀,四下一寻,一把新光灿然的菜刀居然跌在地上,他心下暗笑,捡起来洗了,手起刀落剖了那鱼,三两下刮鳞抽线,“师母,这鱼您是想怎么做?”
苏眉不料他一个年轻男子竟有这样利落的厨艺,听他如此一问,更觉得窘迫,忙道:
“真是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
虞绍珩却站着没动,“我也是许久没有下厨,见了技痒,正好借您的厨房一用,请老师尝尝我的手艺,还请师母不要见怪。”
叶喆方才见苏眉和那鱼“搏斗”,又听了许兰荪的话,心道若是叫这位师母掌勺,还不知道晚上能吃些什么,反是虞绍珩的手艺他尝过两次,靠谱得很,当下便帮腔道:“绍珩说的对,我来打下手,您就歇一天吧。”
苏眉还想再劝,叶喆已闪身进了厨房,帮着虞绍珩解了外套搭在外头。
许兰荪见状,对妻子笑道:“那就随他们吧。俗话说,三代为官,才知道穿衣吃饭,看来绍珩是有几分家传心得。”
虞绍珩听了抬头一笑,既不附和也不谦辞,打量着厨房的台面问道:“我知道老师是能吃辣的,不知道师母能不能吃得?”
许兰荪道:“你拣顺手的做吧,她也吃得。”
虞绍珩指点着叶喆帮手备料,许兰荪便坐在近旁的石凳上笑看。只许夫人苏眉总觉得这个局面十分得过意不去,可又实在插不上手,只好站在厨房门边,以备他二人有事“咨询”。
细看之下,见虞绍珩做起菜来手法娴熟,着实比自己高明许多,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许兰荪是“君子远庖厨”,可自己一个主妇连准备一桌家常便饭招待客人都不能,却是太过失职,赧然之余,更对虞绍珩这手本事多了两分艳羡:
“你做菜是和你母亲学的吗?”
虞绍珩轻笑着摇头:“家母……”
他原想笑言一句“家母的厨艺未必比得上您”,又觉得虽是戏言,但未免有嘲讽之意,便改口道:
“家母不大肯下厨,我做菜是跟家里的大司务学的。说起来,父亲倒还指点过一二。”
苏梅听了更是诧异,“虞先生会做菜?”
绍珩笑道:“其实家父也很少动手,只是说夫子有言,食不厌精,如果吃得不好,人生在世就少了一大乐趣;自己会做,便不求人。”
孙兰荪听着,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先前我们学校有一位教数学的教授,夫人极厉害,一言不合就收拾行李搬回娘家。每回都是他上门赔礼,长揖到地恳求夫人回来。我们问他,怎么就不能有骨气一点?
他说,骨气是有的,奈何肚皮不争气,别的都好说,只是一样:夫人一走,家中无人治馔,一天两天犹可,三天便捱不下去了。
后来,此君发愤学厨,只待有朝一日夫人再不顾而去,他也可以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说到此处,住口不言,叶喆抢先追问道:“那后来呢?”
许兰荪悠悠一笑,“后来,他们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即便夫人回一趟娘家,也是隔日必返,无他,只因为先生菜做得太好。”
他娓娓而言说得正经,其余三人却都莞尔。绍珩抬眼间,见苏梅立在门边,斜阳柔光穿过丝蔓陆离的葡萄架,在她面上印了淡淡的影,眉间一点嫣红精致如画,他蓦地心弦撩动,仿佛一册记忆久远的相簿不经意间掉出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