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格平老师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而我,只是一名在职研究生。和韩老师,和古典文献学结缘始于2000年,当时我在东北师大古籍整理研究所脱产学习一年,这一年里我们和老师们的全日制硕士生一起上课,收获颇丰。所里以韩老师为首的任课老师们对我们几个在职研究生关爱有加,有问必答,逢年过节也是常常叫上我们跟所里的老师们一起聚餐~聊天、娱乐,感受着亦师亦友的幸福。
第一次见到韩老师是在东北师大的学生公寓门前,那天他牵着小女儿的手和古籍所的另一位董莲池老师来看我们,小女孩文静而腼腆,个头儿刚及父亲的腰,看起来也就8、9岁的样子。韩老师身材瘦削,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很小,但总带着笑意,回想那时他才四十出头,但头发已有些泛白,说话时总是喜欢先紧紧嘴唇,似乎想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精准无误,语调有些急促而且调值很高~有膛音,听不出明显的地域特征。只记得老师说他自己当过兵,这给我印象很深,但却因此懂了,那就是,为什么感觉可以用“皓首穷经”来形容的他,走起路来总是腰板挺直,笑声也是格外爽朗……
课堂内外了解的多了,发现老师的学问真的做得极其扎实,他跟我们说他常年都是读书、注疏,学习、工作至凌晨一点两点钟,难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有些显老,即便是他当时在任古籍所的所长,平日所里有很多琐事要操心,学校还常有会议要参加,但从来都很认真地给我们上课,对我们提出的一些问题专门记录,作了详细的考证再来回答。记得我有一次冒冒失失地拿出一篇自己写的学术论文给韩老师,希望他能给予专业上的指导,一瞬间我看到了老师脸上的为难,他确实很忙很累,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想缩回递出论文的手,但韩老师敏感地捕捉到我眼光里的小失望,他马上接了过去说,等他有时间看,又过了几日,上课时他把论文交还,我看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哪儿好哪儿不好写得一清二楚……老师还在课上表扬了我,说我很有问题意识,鼓励大家多出成果。那一年,在东师古籍所,学到了很多知识,专业水平感觉提升很快。
跟所里的老师和同学相处久了,偶尔听他们说起韩老师,说他做事严谨细致,对学生稍有严苛 ,且为人耿直,有些不谙世故。这些是我看不到的地方,因为他对待我们,包括我熟悉的他的第一个博士生,我的老师也是师姐,都非常的好,我印象里的韩老师永远是面带笑容,温柔且谦和的师长。在长春上学期间,我对专业知识的学习如饥似渴,常常在别人逛街时去逛书店,有一次抱着一堆要买的书去结帐时竟偶遇到韩老师,时近中午,不知道韩老师看出了我那时的面貌有些憔悴还是怎么,竟问我吃午饭了没有?我说还没呢,他笑着说,要好好吃饭,书是看不完的,要不要去附近他家里,虽然他只会煮方便面给我吃,当然没去,但我心里很温暖,如遇父兄一般,也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鼓励。
和韩老师更深的交往是在我们专业学习临近结业,该选导师写论文的时候。那一年所里的老师多,研究生少,韩老师放出话来说他就不带了,给其他老师机会。但是双向自由选择的结果是,我和另一位在职研究生同学同时选择了董莲池老师的古文字学,必须得有一个人放弃……我看了一下其他老师的研究方向~~赶紧去求助于当年推荐我来的老领导,他和韩老师是校友,也是同门,我请他跟韩老师说说情,来当我的硕士论文指导教师,韩老师居然同意啦,我当时真的是欣喜万分,既解决了和同学的相争,又能在韩老师的亲自指导下完成论文选题和写作,在我是件多么荣幸的事儿。我心里也暗下决心,要是能顺利拿到硕士学位,我要跟着老师继续攻读博士。不过据说因为这件事也影响了韩老师跟其他老师的关系,我感觉很愧疚,也感受到老师的真性情。
事与愿违,结束东师的脱产学习回到原单位上班不久,我的身体便出了问题,得了一场恶疾,病痛衰弱之际,早就忘了我先前的所有斗志,心想能活着就好,申请延迟毕业吧,我把自己的想法打电话告诉我的师姐,请她帮我跟所里表达一下我的意愿。我其实想放弃了,已经没有了做事做论文的热情~~后来又过了一些天,所里的一位老师打电话给我说,韩老师听说我病了,但是不知道我的论文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希望我如有可能,坚持做完,按时跟同学们一起参加答辩,对我的论文写作水平表示信任,还说可以适当降低要求。老师的态度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开始整理心情,查考资料,继续我的注疏考证,那段日子生活似乎又有了明确的目标,也成功转移了我病后的恐惧和不安,结果很顺利,我最后一个交上论文,参加了转年春天的答辩,外语考试通过,成了我所在单位院系的第一个拿到以同等学历申请硕士学位的人,而且我的硕士论文还作为优秀毕业论文被收入知网,感恩我的老师,从选题到写作,到修改再到答辩所有付出的心血。
曾带我的爱人专程来拜访过韩老师,老师的家,简洁,干净,素朴,印象最深的还是老师的书房,通壁的书架里摆满了厚厚的书~~一尘不染,即使是堆罗在几案上的材料也都是井然有序,看着那厚厚的书想着老师课堂上说过的话,干我们这一行的是太聪明的做不了,因为沉不下心来搞研究,太笨的人也做不了,因为专业本身出成果就很难,看着老师的竹林七贤全译著,还有那么多等身的著述,我似乎感受到老师在时光里的日以继夜,尤其是我自己在做完古诗文的一部分白文译注之后,方知那里面一字一读的查考,要翻阅多少比砖头还要厚重的书,要借助放大镜来查看密密麻麻看起来难以下咽的竖排小字,看着老师日渐增多的白发,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韩老师从东师古籍所调任北师大古籍所后,我们家也从东北偏僻的小城随爱人博士毕业留京而迁居北京,在北师大,京师园,我们又拜望过老师几次,每次去他都是非常开心,总是要出来接我们,又一直远远送到小区门口,每次也都关切的问起我的身体情况,看我恢复得很好也很欣慰,每次离开时回望他~感觉他都是那么瘦弱,又那么谦和,一点儿也没有名师的架子,平易得像邻家的兄长。
曾提出想再去听听老师的课,被老师笑着婉拒了,他说你忙自己的事吧,我怅然若失,听出老师的话外音,与生活和事业的握手言和,也让我的专业水平开始止步不前。终于没有再听上老师的课,终于在某一次他目送我们离开时的笑容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几年里我偶尔逢年过节给老师发个祝福的短信,老师都会很快地客气又礼貌的回复我,这些短信如今在手机里定格成了永远的回忆……
和老师的联络止于2020年,我常常想再去看看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期待我的同学或者我们共同认识的老师能来京,哪怕仅仅就是见面吃个饭。知道老师病了,却没想永诀会这么突然,老师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记忆里老师温暖的样子一直都在,从未走远。老师安息,有生之年您一直都会活在我的心里。今生已矣,来世希望能再遇见您。一切从简是您的心愿,容学生用回忆来拜别,叩谢。
2023年2月2日 您的学生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