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是眼睛里写满了故事,脸上却看不见风霜


若想知道一位名人的经历,就去读一读他们的人物传记即可,他们无不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普通人是没有“资格”搭乘人物传记这列车的,但我还是喜欢“偷窥”身边的普通人,用普通人的视角来看普通人,写普通人的事来迎合普通人。

普通人也的确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只不过是几个人或者一群人相濡以沫地在世间踽踽前行,无人问津,人们也不懈问津。普通人的悲喜更是一个人的独白,冷热酸甜无人诉说。

但是我仍然想写A君,好几次都蠢蠢欲动,却不知从何写起,今天终于因一句话开启了这篇文章的写作,那就是: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是眼睛里写满了故事,脸上却看不见风霜。我想这句话说的就是他吧!

01

我认识A君已有20余年,20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算不上英俊也不潇洒,每天见到他时,都仿佛是从训练场上拉练回来的,整个人既黑又瘦,脸型也不怎么好看,眼睛也长得比一般人聚光,这大概是基因的原因吧。总之除了满口白牙,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长得让人满意的地方。

黑是被太阳晒的,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个太阳,只要在地球上,无论逃到哪里都摆脱不了紫外线。瘦是因为家里穷,如果大家都穷还有情可原,可偏偏全村上下就他家吃不饱饭。

A君上高中时,家里一个星期连20块钱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每到周末回家,他就往炕上立满倒刺的竹席上一躺,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当父母坐在炕沿边哀声叹气是,他就知道这个星期的生活费基本上泡汤了,他去学校的时候给破布袋里装满馒头和葱花,开水泡馒头再来点油葱花,可能就是他接下来好几天的伙食了。其实现实也没有那么辛苦,人缘好的人总饿不着,班里的同学知道他家的情况,就常拉着一起吃饭,每人多点一个菜他的伙食就有了,虽没有大鱼大肉,普通热乎的饭还是能管饱的。过这样的日子时已是2000年。

他读书很好,但最终以超出本科线很多分的成绩报考了一所专科学校,这也是他唯一的志愿,“不成功就回家种地”,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只因这个学校不收学费还有补贴,这个地方就是军校。

曾经在某一个历史阶段,农村孩子哪里配谈梦想?哪里配有喜好?上大学就是唯一梦想,脱农就是唯一喜好。没有身处底层,是不能理解底层人民翻个身都困难的感觉。

A君上了大学,其实这个大学之路也并不顺利,成绩合格、体检合格、体能优秀的人很多,人家为什么偏偏会选择你?正因为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一定不能忽略某一样东西的力量,那就是RMB。那年夏天雨下的很大,办事的人只给他们三天时间,他爸爸带着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像祥林嫂般诉说着凄苦,又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可是有几个人愿意将钱借给连生活费都拿不出的农民?结果当然是借到了,就算是跪下来也得借到,但最终没有跪下来,因为A君答应村里人等他参加了工作就还上。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上了大学人生就算是圆满了,但对于他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02

他是老大,家里还有个弟弟,弟弟成绩也很好,大概率也能考上大学,果不其然,就在他毕业后的第二年他弟弟也考上了大学。当年A君过的日子,小他四岁的弟弟也要重来一遍,只是那时候弟弟更苦了,因为他没有报考军校。

当年A君的工资才一千多,那是他跑到离家三千多公里以外去驻守边疆才换来的,第一年他必须像普通父母一样必须给弟弟拿够一年的学费和至少一个月的生活费。生活费不多每个月就500块钱。他也知道这点生活费对于一个男孩来说简直太少了,但这是他能借到的所有的钱了。

“你尝过17块钱花了两个星期的滋味吗?”

当他弟弟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惊愕地看着他。

“我尝过,在大学里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两天只吃一顿饭,17块钱过了两个星期,同学们说我都这么瘦了,还减肥?我只是笑。”

“后来呢?”

“后来我就去给人家端过盘子,去酒吧卖酒水,只要有一口饭吃,工资能日结我就干。”

“那你就没跟家里人说过吗?”

“家里?我上了大学以后,爸爸知道哥哥在供我,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我的生活了,所以跟他们说了也没用,还不如靠自己。”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我听了心里却隐隐作痛。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03

A君的弟弟大学毕业以后没有选择与他本专业相匹配的工作,因为工资太低。在理想和现实面前,人们首先得填饱肚子,听说北上广好挣钱,所以他选择做了北漂,那已经是2010年前后的事了,刚去北漂时,他花了700块钱租了一间又潮又小的地下室,用挣下的第一份工资买了一台二手电视机,一个人抱着电视看了三天三夜。把小时候没有过足的电视瘾一下过了个够,他想等他挣钱了,也给家里买一台电视机,他父母就再也不用大冬天的去别人家看春晚了。

而A君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有几件事要完成:还债和结婚。2013年,工作10年以后的A君才还完所有的债,这十年,让这个刚三十出头的80后看起来已经像个阅历丰富的中年人了,干练中透露着沉稳,少年老成却不油腻。我常说他像个稳重的大叔,他笑着说:“我只是一下子长过头了,不信你看,我50岁还是这个样子,说不定还会逆生长呢。”

那一年A君还有了一点积蓄,又贷款买了一辆车,原本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可就在第二年,他父亲却生病住院了,这一住就是两个月,县城里的医院根本毫无办法,只有去省级医院,而农村合疗的作用在大医院简直是杯水车薪,几十万的医疗费又将他和未成家的弟弟推向了债台高筑的日子。

而这时他左肩挑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刚过了七年之痒的家庭,右肩是并不年迈但体弱多病的父母。他的妻子多次苦笑着对我说:“挣钱有什么用?努力有什么用?钱挣的再多都不属于自己,我们但凡手里有钱,家里就有事,就是这么寸。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买房,不是没钱,而是我们把一套房子都填补到他们家里,你再看看那个家,还是那么寒酸。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这个洞的洞底,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他父母能看到自己儿子的死活。”那时候她准备和他办离婚手续了,她选择带孩子单过。

月斜诗梦瘦,风散墨花香


04

导致A君和妻子分开的导火索是因为一件事,那是他父亲的病刚痊愈的第二年,A君的弟弟也谈了个女朋友,他们打算年底结婚,女方是个非常深明大义的姑娘,不但不嫌弃他们家穷,还不要房也不要车,唯一的要求是男方拿六万块钱,2014年,六万块钱真的不多!

可没想到的事,A君的父亲竟然问他借钱,看病的钱还没还上,父亲的这一个电话让他左右为难,他不敢对妻子说,他知道她是不会同意的,但那是他父亲和弟弟,他又不能不管。于是,他从战友那里借了两万块钱偷偷给了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他妻子知道,但后来她还是知道了。

她一气之下跑到A君父母那里,也不做解释,也不听他们解释,就四个字——马上还钱,A君的母亲在一旁嘤嘤地哭,他的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儿媳妇讲述自己养两个孩子的不容易,尤其是为A君上军校借钱的过程,希望得到儿媳妇的同情与帮助。

她冷笑道:“你儿子上学就借了一万块钱,还不是你还上的,你这个做父亲的还好意思提这件事?哪个父亲是你这样?你孩子没嫌弃你就是你的福气了,你还想指望我跟他们一样惯着你?今天这个钱必须还!”她的态度冰冷而坚定。

A君的父亲从儿媳妇的眼睛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冷漠,但他不甘心,又恳求道:“媳妇啊,爸就是这个能力,你说你们不帮我谁帮我啊?”

她厌恶地看着他满是褶子的脸,只见这个刚过六十的男人一脸谄媚和固执,要是往日,她会心软,但是现在她看清楚了,他把他们当成了靠山,当成了摇钱树,而这个无底洞她已经填不起了。她压着怒火说:“爸,您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事好吗?您儿子结婚那是您自己的事,从现在开始这些事我们不想管,也管不了了,这钱您无论如何得还给我们,这钱也是我们借别人的,给你们养老是我们的责任,但是给你儿子娶媳妇那是你的责任,求求你可怜可怜你大儿子!”

他一看这个儿媳妇这次来真的,嘴里也乱说起来:“哪里有刚把钱借出去又要回来的道理?”

她冷冷地说:“那您现在就见识了,您就看这钱不还行不行?”

他又说:“我把钱都给你弟弟了,一时半会也拿不回来。”

她说:“您不用给我解释这些,总之钱是您拿的,我只问您要。我还没见过老子问儿子借钱是什么意思,您可真有有意思,这事您都想的出来?您问您儿子借钱是不打算还是怎么着?你们做大人的不能这么欺负晚辈,您是他父亲他自然不能说什么,但您别忘了,这个家还有我呢。”

她说的老头又急又气,浑身发抖,老太太在一旁吓得哭,边哭边摩挲着老头的背,对儿媳妇说:“你别说了,快别说了,老头子,消消气啊…”

她之所以敢这样,其实早已做好了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的打算了。

客游图画里,僧语水云间


05

他弟弟见嫂子这样,就想办法把钱还给了哥哥,但是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想与A君共担风雨了,她说她累了。

作为军人的另一半,本来也不能常在一起,索性再分的更彻底一些。其实分不分又有什么两样,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家也照顾不上,常年都是她带着孩子,还时不时地去照看家里的两个老人。A君也的确太忙,他没时间休假,更没有时间去办离婚手续,这也是他故意拖延的办法。其实A君并不想离婚,他说等过一段时间她平静了,他就把她追回来。他说,她找他爸妈吵他一点也不怪她,这样也好,他家里以后有什么事,他爸妈就不会找她了。

他云淡风轻地跟我讲了这些,我丝毫没有看出他被原生家庭所负累,我想透过他深邃的目光寻找答案,但除了清澈和坚定再没有什么了。我止不住好奇地问:“难道你就没有抱怨过你的家庭吗?”

“怎么会?我生下来就知道我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知道你天生就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你除了把它顶起来,就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了,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她不明白,她跟我不一样,她是被我老丈人和丈母娘呵护着长大的,她家条件不知道比我家好多少倍,所以我不能要求她跟我一样。”我把这些话告诉了她,她听完满脸泪痕,她说:“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而他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只是背着他这么一个家本身就很累,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军人。”

“那你们还会不会在一起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现在我跟孩子挺好。”

06

你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还没有。

去年他的母亲又瘫了,虽说是轻度脑梗,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拄着拐杖都能走,说话有底气也吐字清晰,情况并不严重,且一切向好。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是再好不过了,只要认真锻炼最多一年就能生活自理了。他母亲的这种情况比他家对门的老头好太多倍了,对门的老头也是因为脑梗,已经躺在床上半年了,至今未醒。

而老太太就是对自己狠不下心来,整天哭哭啼啼地见人就说自己快要不行了,手脚都抬不起来,浑身哪里都没劲,走几步就不想动弹了,再让她锻炼就吵嚷着不想活了。A君说,这一年母亲住了六七次医院,他离的远,父母就打电话给他弟弟,他弟弟在过了几年北漂生活后,在他爸生病的那一年也回来了,在离家很近的省会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他弟弟说,父母年龄大了,离他们近一些,他们心里踏实。

生活不会因为你受过苦,你是农民的孩子就对你温柔一些,而现实往往喜欢给火里浇一盆油让火烧得更旺,雪上撒一层霜让天更冷。逆袭在现实生活里是没有的事,只有一点一滴去积累。现实里有的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和拼尽全力仍然一地鸡毛的现实。

在这个离家近的新一线城市,除了离家近再也没其他好处了,他依然没房,虽然有车但也有贷款,口袋没钱,身有负债,虽有妻有子,但孩子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

另一边,他的父亲依然吵嚷着要给老太太看病,他想让她行动如常,他拼尽全力地用自己的常识与医学难题和经济实力抗衡,他以为医生能解决所有问题,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躺进医院。

2020当全世界都按下暂停键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并未暂停,吃饭的依然要吃饭,看病的依然要看病,这个世界依然吵嚷不息。

我去看望老爷子,带着A君捎来的2000块钱。一个快七十的老人照顾另一个老人着实不容易!去过他家很多次,这几十年来,他家里一点也没变,而且更加破旧了:被油烟熏的发黑的厨房,厨房的窗户上的蜘蛛网都耷拉下来,上面还吊着黑色烟煤。老旧的风箱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董了,看起来应该比我年龄还大。墙角还放着20多年前我送他们的煤气灶,灶头四周的铁皮已经烧化了,成了一个环形的黑洞。我问:“叔,你们怎么不换个灶头,这样多危险?”他笑着说:“我问过换煤气的人了,他们说没事,安全着呢。”

家里也几乎没有更换过什么家具,除了A君结婚时买的二手立柜和一张双人床之外,家里就再空无一物了。哦,还有那台挂在落满了灰尘的白墙上的电视机,那是后来A君的弟弟为了能让父母看上春晚专门买的,而这台电视也常因忘记续费而停机。

我看老爷子走进屋子便追了上去,把钱递给了他:“叔,这是老A给您捎来的钱。”

他笑着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说:“每次都让你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

我笑着说:“我们是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好像在没话找话:“你别看我这两个,我可是从来不问他们要钱,他们愿意给就给,看他们的心了。”

门口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听见我们说话,也口齿不清地接着我的话说:“唉,我这病,花了好多钱了,好多钱,我都不想看了。”

老头批评老太太:“说什么混话呢,有病怎能不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看!”

我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出门了,任他两个在那里为看病和不看病争论不休。


07

其实A君是我同学,他媳妇也是我同学,他家的事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心疼他们,但我也无力改变这一切。这一年A君终于休假回来了,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我家看我,我第一眼见到他还以为看走眼了惊讶的说:“你怎么越来越年轻了?”

他风趣地说:“那我应该是什么样?挺着六个月的大肚腩?满脸油腻?”

我笑着说:“人家都是越变越老,你这是逆生长啊?”

他又笑着说:“人生大事都没完成,不敢老啊!”

我笑着问:“啥时候把你媳妇带过去?”我知道他心疼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们好,多好的一对啊!

只见他脸色逐渐严峻了下来,思考了片刻说:“我随时都可以,看她了,估计她不会跟我走。但是我家里也不能不管,其实我爸妈真的老了,也花不了太多了。”

我说:“你确定?就这病一年住了这么多次医院,不是我说,在农村得这种病的人很多,都是在家里锻炼的,这病医生解决不了,我看叔和婶的病在心里,他们把太害怕那一天了。你回去好好跟他们聊聊,有些事就得面对现实,否则…”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他都明白。

他答应着,缓缓地吹着我端给他的铁观音,茶杯里的热气从他眼前升腾起来。只见他那深邃的眼睛里好像有许多我想读却读不完的故事,我不知道在这张安静的面孔下住着一颗怎样的心?只是在承担这一切的时候他才二十出头,今年他还不到4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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