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年关将至，街头随处可见身穿深色西服，行色匆匆的路人。吉祥寺车站北口的广场上，用来庆祝圣诞和元旦的大型灯饰把周围装点得光鲜亮丽。也许是因为对灯饰的几何图案不甚敏感，神谷先生喃喃自语道：“这东西应该还没完工吧，真期待做好后是什么样啊。”我倒是认为这已经是完成品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虽然吉祥寺一如既往的热闹，可也许是鼓膜受了低气温影响的缘故，总觉得街头的喧嚣是从某处的收音机里传来似的，很是朦胧。

我们就像要临摹吉祥寺的街景一样，基本每天都要来到附近，漫无目的地踩着彷徨的步伐，累了就去口琴小巷一家叫做“美舟”的小店里点上一盘山药籽当下酒菜，之后再去找便宜的店继续喝。想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往往已经赶不上末班电车了。神谷先生一定会顺势邀请我“我家就在附近，来我家吧。”可能是因为我在认识神谷先生之前没有喝到烂醉的习惯吧，所以总觉得在前辈面前露出醉态有些失礼。因此，我一般会婉拒神谷先生的邀请，身上还有零钱的时候就去网吧里打个盹，实在没钱就躺在井之头公园的长椅上，等待清晨的第一班电车。

那天也是，神谷先生执意要带泥醉的我回家。

“我现在想吐的程度是乘坐港口最粗暴的水手开的船时的五倍。”我试图拒绝。

“这个比喻太烂了，我很担心，还是去我那上上课吧。”他就是不肯放我走。

神谷先生一边说着“你已经醉了哦，来我家吧。”一边强行扯着我的胳膊。我已经是什么时候吐出来都不奇怪的状态了，他醉得也很厉害。我实在是想回自己家，于是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真的。”然后甩开了神谷先生的手。

突然，神谷先生狠狠地踹了我的屁股。深夜的商店街里响起撞击声，发出轻微的回响，远处的流浪汉也回头看向我们。

“疼死了！踹我干嘛？”

听我这么一说，神谷先生开始大笑起来，跌坐在了地上。

“别生气嘛，你醉得不行，很让人担心啊。回我家吧。”他留下一番毫无逻辑的说明后，就自顾自地爬起来往前走。没有办法，我只好拼命忍耐着呕吐的冲动和喉咙火辣辣的烧灼感，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可是，走啊走啊，怎么也到不了神谷先生的家。我暗自思忖，这难道是他的又一个恶作剧？但是看到他时不时回头朝我喊“没事吧德永？”时真挚的表情，又感觉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觉得我们在吉祥寺的街道上走过了一整个永远。走过右手边的练马立野邮局时，东方的天空已然泛白。神谷先生乘着路上没车，悠然地走在大路中间的白线上。看着此情此景，怒火与吐意突然一齐涌了上来。

“您到底是要去哪？这都快出吉祥寺了吧！”

“别这么无情嘛。”神谷先生一脸哀怨。

“……为什么说这种普通的话？”

“嗯？别生气嘛。”这次又换上了胆怯的表情。

“我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普通的表情说这种普通的话？”

“啥？”他挑起了眉毛，一脸不解。

“什么啥不啥的！”

“别说了，怪伤心的。”这次是落寞的样子。

“一边说普通的话，一边做出普通的表情来装傻。这种装傻，只有我才看得懂，别人是理解不了的。”

“别说了。”又变成了困惑状。

“请说点奇怪的话。”

“你太无情了德永。”

每说一句话，神谷先生都会站定回头，好让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

“如果您觉得说些普通的话也能算是装傻的话，那说明您平时一直都在发疯。”

“这么说别人可不好哦。”他垂下眉毛的表情特别欠揍。

“我好想吐。”

“如果早上去上班的时候看到家门口一滩呕吐物会很不爽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还在说普通的话。这种异常的执拗也是神谷先生的特性之一。

“话虽不假，可拜托您别再说这种普通的话了，怪恶心的。”

神谷先生从刚才开始好像就在一边走一边发短信，现在直接接起了电话。

“喂喂，马上就回去，德永也要来，去买点水。这家伙醉得厉害。”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虽然说了“马上就回去”，可我们接下来又走了很久，终于走到大马路上的时候，天已经亮得没法直视了。这大概是“青梅街道”附近。穿过有几辆卡车来往的青梅街道后，我们朝住宅区进发。沿着东边略宽一点的马路来到商店街“富士见路”的时候，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白天了。然而还得继续走。富士见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中央大道”。等开始出现转盘、广场和车站等建筑的时候，已经是“西武铁路 上石神井站”了。这里绝对，绝对不是吉祥寺。

终于，神谷先生说出了“到了，就是这。”眼前的公寓虽然很古旧，却意外地有品味。我们走上二楼，神谷先生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朝房间里望去，地上铺着被子，想必是昨晚就铺好了，被子上面坐着一个女人。神谷先生说了一句“喂，给德永拿水喝。”便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整间房子都在晃动。

“一大清早的，楼下的人会生气哦。”穿着条纹运动裤的女人温柔地对神谷先生说。

“初次见面，我是德永。”我打了招呼。她微笑着小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真树。”

“德永，赶快睡觉！”神谷先生不由分说地逼我躺倒。刚躺下，头就疼得厉害，只好乖乖地闭上眼睛。

“我们去趟超市，有什么要带的吗？”

我已经没有回答神谷先生的力气了，只能保持沉默。关门声响起后，传来了两人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朝阳很是刺眼，眉心附近被照得发痒。那位女性大概是神谷先生的女友吧。也就是说，这里或许根本就不是神谷先生的家，而是真树小姐的住处。在这里没办法安心睡觉，就更别提什么回复体力了。我很想回家，在自己的被窝里好好睡一觉，这个点电车应该也已经通行了吧。到底为什么大老远地把我带到这里来？真是头疼。

每次和神谷先生喝酒，基本都会喝到意识模糊。而且实际上也没聊什么正经的话题。拿今天来说，我俩花了很长时间认真地讨论如果要实行完美犯罪的话，除了魔术师和大力士，还应该招揽怎样的特殊人才入伙才行。神谷先生说：“骷髅13【漫画《骷髅13》中的强力杀手】。”我说：“想自杀的人。”

如果能请到骷髅13的话，理应不存在失手。但是，想请他就得准备一笔不得了的酬金。筹集这种巨额资金用于不法行为，想必多少会留下些证据，那也就称不上是完美犯罪了。而如果能找来想自杀的人，我们之间就达到了利害一致，可以让他写一份天衣无缝的遗书。神谷先生却认为若是找来了想自杀的人，那被杀的人也就只能是这个想自杀的人了，这样一来完美犯罪就没有意义了，他认为完美犯罪应该用来惩戒十恶不赦的恶敌才对。神谷先生义正言辞地说：“如果你发现了想自杀的人，难道不应该劝他放下这个念头吗？”这种讨论如果开始引入道德判断的话就会变得没完没了，我也开始有点后悔轻率地使用“想自杀的人”这种充满偏见的说法了。事实上，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恶敌，也不应该由我们来杀。

门外隐约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可能是有人来杀我了。

听到了开门声，之后是塑料袋被放到地上的声音，再之后是神谷先生带着笑意的声音“什么啊，这小子居然真睡着了。”想睁眼的话其实随时都可以睁开，但我觉得现在还是别睁眼比较好。神谷先生看着假寐的我，一直在笑。

然后他对真树小姐说：“总觉得像是多了个爱惹麻烦的蠢弟弟。”这话可真肉麻。

神谷先生跳过我，走到了窗边。他发出了似乎在极力压抑但是没能忍住的笑声，弄得我耳朵痒痒的。立刻，有光线照在了我的眼皮上，仿佛有只小虫在眉心一带爬行，我产生了打喷嚏的冲动。“别闹了。”传来了真树小姐的声音。我忍不住了，缓缓地睁开眼，只见神谷先生正乐此不疲地掀动着窗帘，让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请别这样。”我出言制止，神谷先生却不为所动。

“我要在德永脸上晒出怪医黑杰克【漫画人物，脸上有疤痕】那样的印子。”他笑个不停。

“那样也没什么好玩的吧？”我用毯子遮住了脸。

“喂，别蒙面啊，小气！”神谷先生一把抢过了毯子，又掀起窗帘来。

“还是让德永小弟好好休息吧。”

真树小姐担心地说。

为了躲避光线的攻击，我干脆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直接把头和脚的位置来了个调换。然而，神谷先生又笑了起来。下个瞬间，被子载着我飘上了空中，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睁开双眼，原来是神谷先生和真树小姐各拽住被子的一端，带着被子上的我转了一圈。

“真树小姐，你干嘛要帮他啊……”面对我的无奈，真树小姐满面愧疚地道歉：“对不起。”

索性不睡了，我盘腿坐在了被子上。一边喝着真树小姐递给我的瓶装矿泉水，一边眯眼看着飞舞在房间各处的反射着阳光的尘埃。真树小姐看着发呆的我，继续说着“对不起。”，脸上满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