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岛的星期日(一)

前奏『机场』

杂乱的脚步、鼎沸的人声。我抬起头,机场的白色镂空顶棚边缘有些残破,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原始巨鱼骨架。旅行箱碾过地面的声响混杂着飞机起飞的轰鸣,在鱼空阔的胃里回荡着共鸣。安检的队伍缓慢地蠕动着,皱纹横布的衬衫、风尘仆仆的鞋面、形形色色的人脸在不安份地拥挤、碰撞。安检门前面的落地大窗外,一架白色的飞机振翼飞离。排队的人们焦急、艳羡的目光胶在天际白色的弧线上,脚下机械地挪动着向前的步伐。

大碗岛的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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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曲1."碗岛式餐厅"

我刚到大碗岛时,以为这是一片乐土。安上"七达通"卡,手机滴滴乱响,在境内被禁的twitter和Instagram开始复苏,一条条信息层出不穷。我写下歌词"我在圣水边靠岸,这里有的是自由"。

大碗岛在百年以前被他国侵占,回归后它若即若离。想吹海风到这里来好,因为我们没闻过海腥味。

傍晚,我漫步在高低不平的街道里,所有的灯已经亮起。大碗岛远没有我想象得繁华。矮房子栉比摩天轮,像堆错了的积木。十年以前,当我还在芦城的时候,就酷爱碗岛的音乐和电影。电影里有浪漫的煤油街灯,古旧的绿皮火车,豪华的海景别墅,倒垂大叶的棕榈,写满歌词的车牌......诚然,这里都有。街上会有眼影重重的长发女郎,带着浓郁的香水味,迈着高傲的步子与你擦肩而过,气势汹汹横冲直撞的摩托车,与电影里完全相同。有一刹,我恍了神,不由怀疑起自己身在何处:也许是电影的海市蜃楼吧?

Davy写过这样一句歌词:"人流中再见,接续未完的吻"。十年间,碗岛的电影和音乐越来越少,我只能在久远年代的遗产里采风。我猜想当我真正来到这里时,会像从黑洞里回来的宇航员一样,对着早已陌生的地球长嘘短叹。但是碗岛和我开了一个玩笑,除了通讯和全世界一样快捷起来,其他什么变化也没有。既然芦城几年间变得四通八达,我确认碗岛老了,虽然整个岛屿都没有发现。

人们还是步履匆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和所有镜头里那样风驰电掣地满街奔波。十年前的恋情,歌词里一样在唱;十年前的愤怒,现在继续,于是愤怒正在贬值。青年人的愤怒还能被当作自由的号角,老人的愤怒就已经是陈词滥调了。但碗岛人不知道。

这里的红绿灯会叫,是类似于军哨的尖锐的声音,如果配蒙克的《呐喊》会怎样呢?夜色涌上来了,我开始觅食。大碗岛有的是餐馆,每一家碗碟碰撞声透过玻璃传到我的耳边,仿佛在一个频率上奏鸣。以前在芦城有打着"碗岛式餐厅"旗号的饭馆,把这里的馅饼和汤面模仿得惟妙惟肖,但真正品过两者是不一样的。碗岛的餐厅总少不了电视,或大或小都放着新闻,或八卦或政事,主播脸上写满了一本正经的忧患意识,而冒牌餐馆就不一定有。碗岛的流行歌曲中有这样一句歌词"闷到我想要熄了他",就是讲讨厌主播或是政客在电视里聒噪的。那为什么还要摆个电视在饭店里?如果没有了它,气氛大概寡淡许多吧。

正值新闻时间,一连好几家餐馆里都是千篇一律的主播脸。忽见餐馆旁边一家灯具店,白色的光直晃人眼。富贵的大吊灯在玻璃橱里摇摇欲坠。

晚上我安顿在全岛中心茱萸街一处逼仄的出租房里,市政厅就在附近。墙纸泛黄,潮湿的水汽不时渗出。我用布擦我的吉他,轻轻地划过六弦,听它低低的共鸣。

我来大碗岛唱碗语歌。这里的人像机器的零件不停歇地运转,没功夫注意到我。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喜欢,我曾在内陆用十年远望碗岛:这是一片自由的乐土,而自由是音乐的故乡。为什么自由?信息在社交平台和麻木的主播脸上肆意横行,赤裸裸毫不遮掩。除外,投影在芦城银幕上曾经的奢华向往、碗岛人经年的青春面庞,装载了我太多的幻想。

我以为自己是局外人,这座岛像儿时的万花筒,我还要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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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曲2.红百叶窗,绿皮火车

在大碗岛的第一个夏天,我加入了"星列"音乐公司,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派来的单曲一首首滥情俗气,但勉强凑合着唱。既然以唱作歌手身份出道,我应该为自己写些什么了。

绿皮火车开过白色桥顶。每天我搭乘这列车去录音室,从一处拥挤矮楼到另一处拥挤矮楼,车厢竟是稀罕的宽敞。斜挎吉他,哼着旋律,我早出晚归。某深夜,我在回出租房的车上,这节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浸淫在音乐里似醒非醒,靠着车里的栏杆回忆着Siukaa填的B段生涩的歌词。

突然一声尖锐的巨响,火车骤停。车厢喝醉了似的一阵晃动,然后不动了。顶灯是打不起精神的白。

三分钟,五分钟,还是不动。火车的门紧闭着。当我又发现手机没电后,头顶的灯光变得惨白。 "有人吗?"我向另一节车厢走去。越往前走,灯光越暗,如入密室。

背上的吉他蹭到一处扶手,琴弦发出呜咽的声音。有一根弦用尾音吐出一个句号。我已经不敢再用异乡的口音试探着询问,寂静囚禁了整辆车。火车大概是停在桥旁,夜晚的灯火恰好被桥身遮住,车里黑洞洞的,唯有月光从窗里洒进来。我开始怀疑这辆绿皮火车是不是被遗弃了。人影蒸发,车厢透着原始的荒凉。

我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忽然我看见了一点跳跃的白光,比月光更密集,更明亮。再走近,只见幽暗中有一个人坐在车厢的座椅上,低头直直地盯着手表,表面把光反射过来,十分耀眼。

"唔好意思......"

"噢,您看,这辆车停了十分钟了。"他抬起头来,礼貌地说。黑色细框眼镜,白面书生相貌,并不响的嗓音,但我明显听出来他不是本地人,看来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芦城。

"我们应该怎么出去?"于是我换回母语。

"唔......"他沉吟片刻。一瞬间耳边传来细微的"啪"的一声,车里所有的灯完全熄灭了。之前茕茕独立的顶灯一时间也变得暗淡无光。车内无比阴森,月光的少许施舍在此时变得十分奢侈。我憎厌并害怕月光,因为它没有一点人情味,身边又是一个古怪的家伙,每分每秒都让人难捱。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说:"报警吧。"电话打过去,但是那头始终无人接听,他无奈地关上手机。

我们苦笑几声。"现在连个火车都搞不定了。"我抱怨了一句。他警觉地收起笑,好像我碰见他身上敏感的按钮一样。又过了约莫十分钟,我说:"用你手机开一下手电筒好吗,我手机没电了。"

他干笑一声,掂了掂手上那部小豆腐干手机:"傻瓜机,哪里有手电筒啊。"我本想提醒他让小屏幕的手机亮着,也能提供一些光源,但他顺手就把手机塞入裤兜,似乎并不想再用它。

我本来想抱怨太暗了,又怕被人知道自己胆怯,却不吱声。隔了片刻,一束明晃晃的白跌跌撞撞地出现在我眼前的车厢壁上,我顺着光源回头一看,他靠在窗边,转动着手腕把窗外的月光投影过来。光把他眼镜照得分外清晰,我看见他不大的眼睛聚精会神,好似在暗运真气,练着什么绝世武功。

"这样亮一些吧。"他说话时没有抑扬的声调,平平的声线却让我心头一暖。

他又挪动几步,光浑浊黯淡了些,但圆形光点变得更大了,在车壁上晃动着,像月亮在湖面硕大的倒影。虽然这也是月光,但不那么可怕了。

我腼腆一笑,道:"谢谢。"

"不客气。"他说,"你去看看火车的门,再没人来救我们就撬门试试。"

我向车门走去,那一团白光也晃到门前。"这怎么办啊?"

他话到嘴边又收回来,最后憋出一句:"算了,我来撬。"

忽然那簇白色的光颤动起来,一会儿跃上窗棂,一会儿从我鼻尖滑落——他走了过来,盈手的月光打翻了。我的眼睛胶在白光上,一点一点寸步不离,恐惧慢慢褪下,陌生的喜悦像新雨后的空气,于无形中缓缓升起。

正在这时,车厢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车又轰隆隆地开了。广播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阵大碗语,大概是在解释火车经历了故障。

我舒了一口气,车仿佛从原始重新驶向文明,车轨上碾过的石子震荡着我的欣喜。

在后来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叫许羡愚,芦城人,现在是碗岛的公务员。我便告诉他自己的签约歌手身份,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我们都乘到终点站,他就住在我出租房对面的矮楼里。"看到那个红色百叶窗了吗?"他指着那两扇红色,"我住那里。"

当晚,我写下一段旋律:黎明冲淡在车厢里/用苦等消化//如果宇宙有尽头的话//调不开的月色/第几次光临舍下//我的小年在这里封存盛夏//绿色火车停在红百叶窗下

                                                                     作者:林一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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