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3

5.

  今天仍然是去小区楼下咖啡馆的一天。从写这篇文章到现在,我大多数时间是在咖啡馆度过的,渐渐对咖啡也有了新的认知。美式咖啡不加糖,三分牛奶的桃仁拿铁算是我的常选,口味不算乖戾刁钻,只是不太喜糖了。不知怎得,分外喜欢桃仁拿铁回味时的苦涩,或是美式咖啡直截了当的苦涩。坐在很小的单间里,有一盏昏黄的灯供我读书到很晚——相比于曾经的烟与酒,这种迷离而踏实的感觉更让我觉得人生圆满和幸福,在小的空间里更让我觉得安全而肆意。

  小六在这里打工,每天穿着人模狗样的制服,腰间系一个咖色的围裙,每天都在吧台前煮咖啡。他变得很帅,高瘦的、手指很长,皮肤白皙,十分招蜂引蝶——也许如今只有我陪他走过了他人生中的屌丝岁月,而他每次看见我都是极为不屑的,八成是把我当成了他非主流时代的残留品;但是还是很谢谢他没扔掉我,总会在我的咖啡后续送我一个甜品。

  “给你,死八婆。”他拿着黑森林笑嘻嘻地走进我的单间,又趁我没打他的时候逃跑。

  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倒也不去追打他,只是盯着那盘黑森林蛋糕发呆。

换做以前的话,我一定会把小六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哗众取宠般的架着他的脖子在大街上骂骂咧咧吧。

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而这种变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六又是怎么变的?楚桃和阿可呢?

最近总是陷入这样怅惘的沉思里,每次思考都像整理没有首尾的电话线,我一根一根缕着,尽管这个过程充斥着各种愚蠢的错误,尽管我没有太过期待结果,但到最后才发现它们还是乱的,甚至要比未整理时还要乱——于是悻悻地走开,带着失败的情绪,把所有的一切宿命归咎于时间,好像这样便能为自己赎罪似地从这思考里解脱出来。

于是写的东西也是零零散散的,过去和现在乱凑在一起,像醉后剩下的场景碎片摊在读者面前。小时候从不这样写作文的,因为会给零分。我变了太多了。

只有一点没变,我仍是个爱逃避的人。香烟美酒,或是咖啡和书,都改变不了本性。

我永远在逃离时空的路上,时间和真相总是把我折磨得透不过气来:它们像一把铲子,把你的灵魂挖掘得更深,使你受益却沉默;它们教会你拐弯抹角地粉饰,教会你微笑着和美好分离随即奔向虚无——确实是一剂良药,直到我发现了美好即是遥远的虚无。

  美好即是遥远的虚无。

  也许并不都是如此。

  在故事完结之前,我不能绝对准确地告诉谁答案。每个人的思绪都像一卷卷电话线,一个人剪短一根强行缠在另外一个人的电话线上,不仅冒不出火花,还会使后者勃然大怒,嘴里骂着前者的消极,然后如同触到了邪教般关上心门。

  我从那盘黑森林上悻悻地移开了目光,标志着本次沉思的又一次失败。

6.

  楚桃和阿可就这样交往了一年。

  仍然是在秋天。我刚上完计算机理论课,那些天文一般的数字弄得我神志不清,醉汉一般走在学校里一条狭窄的路上。高的不知名的树上有叶子一批一批落下来,红黄交织在一起,满满的铺在路上。楚桃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年前就来看我,然后一起回老家过年。

  “一起回家过年的话,阿可是来不了了吧?”我问。

  “不——他也来。我们俩一起回家过年。”楚桃说。

  “他不回自己家过年的吗?”我有点懵。

  “不回了——他——有点事情,”楚桃顿了顿,“见面说吧。”

  我留意了阿可的QQ,一直是请勿打扰的状态。他的空间里,除了楚桃还是楚桃。他们俩互相写诗送给对方,无论是30天、40天、100天,阿可都会在空间里纪念;他们还一起开了公众号,阿可写新闻评论,楚桃就写写小说,有时候也会学阿可的样子关注社会舆论——看的人不多,但他们还是定期经营着,好像在整理着两个人的小家一样。

  我就这样把阿可的QQ翻了个底朝天。

7.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捱到那年春节的。

  人在痛苦的时候总会被激起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下意识地忽略痛苦的感受,阉割痛感神经,变得麻木也在所不惜。而结果就是,你将会花上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来消解这些麻木,在黑夜中努力激活这些痛感神经,当它们的末梢终于延展开,你也终于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也别忘了,神经末梢的过度延展,也让你变得敏感而多疑。

  奶奶从确诊,到手术,到昏迷,到病危,再到离开,也就从秋天过渡到到冬天的时间。

  曾经,在那些我认为形单影只的日子里,这枯燥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值得我眷恋。这是我当时在手帐里写下的话。有一天我偶然整理书架的时候发现了它,打开这一页的时候,先是被自己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惊到,然后对着这幼稚的“形单影只”四字表示了嘲笑。

  太年轻了。

  四年前的夏子还是不太明白,真正的形单影只是怎样的。

  我盯着那些在黑夜里因为失去而潦草的字,好像回到了那年冬天的失去,也回到了那年冬天发生在楚桃身上的圆满。

  那些字迹在黑夜里,磨砺成尖锐的鬼,带着那些敏感而多疑的神经,扑向了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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